驢皮記 第三部分 瀕死的人 第26節
    拉法埃爾沒有早點回憶起老師從長期的教學生涯中養成的委婉陳詞以及滔滔不絕的口才。幾乎有點後悔不該接待他;但是,正當他想要攆他出去的時候,偷眼望了一下掛在牆上的驢皮,便趕緊把這個隱蔽的念頭壓下去,這驢皮緊貼在一幅白緞子上,那用來預示命運的輪廓,被用紅線沿著驢皮的周圍精細地描繪出來。

    自從那次致命的放縱無度的宴會後,拉法埃爾便努力壓制住他的哪怕是最輕微的任性,小心翼翼地生活,盡量不讓這可怕的靈符產生最細小的抽搐。這張驢皮已成為他不得不與之共同生活的老虎,必須時刻當心,不要激發它的凶性。為此他便耐心地傾聽老教師的長篇大論。

    波裡凱老頭花了一個鐘頭來敘述他自從七月革命以來成為專政對像後所遭受的迫害。這位老好人希望有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他懷著愛國的願望,主張雜貨商人仍舊開他的鋪子,政治家管理公共事務,律師到法院去,法國貴族院議員到盧森堡宮1去;可是,那位公民國王2的一位人民部長卻說他是正統派3,撤掉了他講師的職務。老頭子失掉了位置,沒有退休金,也就無法生活。因為他是一個窮侄子的監護人,要給侄子交付聖絮爾皮斯神學院的膳宿費,所以他的來訪與其說是為自己,不如說是為他的養子;他央求昔日的學生向新任部長求情:不是給他復職,而是在外省弄個中學校長的職務。

    1盧森堡宮是法國從前的貴族院,現在的參議院所在地,在盧森堡公園旁邊。

    2公民國王指七月革命後被資產階級捧上台的國王路易-菲力浦。

    3正統派指被七月革命推翻的查理十世王朝的擁護者。

    當這位老好人單調的聲音不再在他耳邊迴響的時候,拉法埃爾已經快要睡著了。只是為了禮貌,他才不得不注視這位說話遲緩、囉唆的老人那雙呆板發白的眼睛,他發了一會兒愣,彷彿被一股無法解釋的慣性力吸住了似的。

    「好啦!波裡凱我的好伯伯,」他答道,「我對這事毫無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倒衷心希望您獲得成功……」其實他並不確切知道他要回答的是哪個問題。

    這時候,拉法埃爾並沒注意到他說的幾句自私自利和漠不關心的平凡話語,會在老人發黃起皺的前額上產生什麼反應。他自己倒像只受驚的小鹿似的突然站起來。原來他瞥見在黑色的驢皮邊沿與紅線之間出現了一條白線;他不禁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把可憐的教師嚇壞了。

    「去你的,老糊塗!」他大聲嚷道,「您會當上中學校長的!您為什麼不向我要一筆一千埃居的終身養老金,反而要一個殺人害命的願望?不然的話,您的來訪就不會使我受到什麼損失。法國有十萬個職位,我只有一條命!一條人命比世上一切職位都貴重……——若納塔!」

    若納塔來了。

    「這是你幹的好事,你這大蠢材!你為什麼建議我接見這位先生?」他指著那位嚇呆了的老頭子對他說,「難道我把我的靈魂交給你,為的是讓你隨便糟蹋嗎?這一下你奪去了我十年的壽命!再犯一次這樣的錯誤,你就會把我送到埋葬我父親的地方去啦。難道我倒不喜歡佔有漂亮的馥多?,反而願意替這副老骨頭,人類的破爛貨承擔什麼責任嗎?我當然有錢給他……再說,即使世上所有的波裡凱都要餓死,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拉法埃爾的臉孔因憤怒而發白了;抖動的嘴唇冒出細小的泡沫,他兩眼通紅,樣子非常可怕。兩位老人面對這個情景,像兩個小孩站在一條毒蛇面前,抽風似地顫抖著。那青年人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這時在他的靈魂深處產生了某種反應,熱淚從他冒火的雙眼滾滾直流。

    「噢!我的生命!我美好的生命!……」他說,「再沒有行善的念頭!再沒有愛情!什麼都沒有了!」

    拉法埃爾轉過臉,對著教師。

    「禍已闖出來了,我的老朋友,」他用溫柔的聲調接著說,「我會很好地報答您給我的照顧;至少我的不幸將會給一個善良和高尚的人帶來好處。」

    他說出這幾句幾乎令人不能理解的話時,音調多麼充滿感情呵,兩位老人情不自禁地哭了,猶如人們聽到一支用外語唱的動人歌曲時淚流滿面那樣。

    「他得了癲癇病!」波裡凱低聲說。

    「我感謝您的好意,我的朋友,」拉法埃爾溫情地接著說,「您存心原諒我。疾病是偶然的事,無情無義才是罪過。現在請讓我一個人呆著,」他補充說,「明天或者後天,也許就在今晚,您將會接到您的委任狀,因為抵抗已經勝過了運動1……

    1這裡所指的是七月王朝時期兩個資產階級政黨的鬥爭,其中運動黨要求進一步的自由改革,抵抗黨站在保守的立場,支持國王路易-菲力浦的政策,從而得到很大好處。

    再見。」

    老人告辭了,他懷著恐怖的心情,十分擔心瓦朗坦的精神健康。剛才那種情景對他來說,似乎是種超自然的現象。他懷疑自己,心裡在想,他是不是剛從一場惡夢中醒過來。

    「若納塔,你聽著,」青年人對他的老僕人說,「你應該充分瞭解我托付給你的任務!」

    「對,侯爵先生。」

    「我像是一個置身於法律保護之外的人。」

    「是的,侯爵先生。」

    「人生的種種樂趣都紛紛在我的死床周圍嬉戲,好像美女般在我面前翩翩起舞;要是我召喚她們,我就會死去。始終離不了死!你應當成為我和人世之間的一道柵欄。」

    「是的,侯爵先生,」老僕人說,一面擦拭他皺額上的汗珠,「可是,如果您不要看漂亮的女人,今晚您到意大利劇院去幹啥?一個英國家庭要回倫敦,把一個租期未滿的包廂轉讓給我,這樣您就得到了一間包廂……噢!一間華麗的包廂,還是在一樓的。」

    拉法埃爾深深陷入沉思之中,再也無心聽這些事了。你看見這輛豪華的馬車嗎?這輛棕黑色外表簡單的轎式馬車,車身上鑲嵌著閃閃發光的一個古老、高貴家族的家徽。這輛車子迅速經過時,嬌艷的小女工們欣賞它,羨慕它的黃緞子車幔,薩伏納裡1廠出產的鋪毯,像稻草般鮮艷的黃色絲絛子,柔軟的靠墊和靜靜的玻璃車窗。兩個穿制服的僕人端坐在這輛貴族車子後面;在車裡,在絲質靠墊上,卻是一個眼圈發青的,發燒的腦袋,那是拉法埃爾悲傷的、沉思的腦袋。這是財富必然帶來不幸的圖像!馬車象火箭般穿越巴黎,直達法瓦爾劇場2正面的列柱前,馬車的踏板放下了,兩個僕人扶著他,一群眼紅的人在看著他。

    「這傢伙,是幹什麼的,為啥這麼有錢?」一個法律系的窮大學生說,就因為缺少一個埃居,使他不能傾聽羅西尼迷人的樂曲。

    拉法埃爾在大廳的遊廊裡漫步;過去他那麼渴望這裡的種種快樂,此刻卻一樣也不想要了。在等待《塞彌拉彌斯》3第二幕開演時,他便在休息廳裡散步,在圓柱迴廊中徘徊,不把他新租到而還沒進去過的包廂放在心上。在他的心坎裡,所有權的觀念早已不復存在。像一切病人那樣,他只想著他的病痛。

    1這裡指的是一家專為宮廷製造地毯的工廠,該廠於十七世紀最初建廠時,是在一家舊肥皂廠裡,薩伏納裡意即肥皂廠,是舊廠名的沿用。

    2法瓦爾劇場是巴黎一家以法國劇作家法瓦爾(1710—1792)的名字命名的戲院。

    3《塞彌拉彌斯》,意大利作曲家羅西尼的傑作之一,一八二三年創作於威尼斯。

    拉法埃爾靠在壁爐的爐台邊上,在壁爐附近,休息大廳的中央,擠滿了年輕和年老的漂亮人物,舊任和新任的部長,有爵位沒封地的貴族和有封地沒爵位的貴族,這就是七月革命造成的結果,還有一大批投機家和新聞記者,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在許多人頭中間,拉法埃爾看見了一張古怪的,不可思議的面孔。為了從近處觀察他,便挨上前去無禮地瞇著眼睛看這怪人。

    「好一幅值得欣賞的圖畫!」他心裡想。

    這陌生人精心打扮的眼眉、頭髮和馬扎蘭1式的上翹八字鬍都染成了黑色;但是,原來的頭髮無疑太白了,塗上的發蠟泛出一種淡紫的、不牢靠的顏色,而且色調隨著光線的強弱不斷起變化。他那副又扁又窄的臉孔,所有的皺紋都被一層層又紅又白的化妝品所填平,表情顯得既狡猾又不安。這副上過油彩的臉面,有些地方仍然露出破綻,這就格外突出了他的衰老和鉛灰的本色。因此,在看到這個尖下巴,凸額角,頗像德國牧人在空閒時用木頭雕成的滑稽人像的腦袋時,

    就不能不發笑。一個觀察家在輪番研究了這位年老的阿多尼斯2和拉法埃爾之後,準會相信在侯爵身上看出一個戴老人面具的青年人的眼睛,而在陌生人身上看出的則是一個戴著青年人面具的老人的無神的眼睛。

    1馬扎蘭(1602—1661),法國著名政治家、外交能手,累建功勳,但為人吝嗇,貪污、背信,很不得人心。

    2阿多尼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

    瓦朗坦努力回憶究竟在什麼場合之下,他見過這個乾瘦的小老頭,他打著漂亮的領帶,穿著年輕人的長靴,並愛讓靴上的馬刺發出響聲。此刻他兩手抱胸,神氣十足地站著,好像有著青年人的全部精力可供消耗似的。他走起路來沒有一點困難和不自然的樣子。他漂亮的上衣鈕子扣得整整齊齊,把一副強健的老骨架打扮成一個趕時髦的老風流。這個生氣勃勃的玩偶,對拉法埃爾來說,具有鬼魂出現的魅力,他欣賞著他,就像欣賞一幅被煙燻黑,新近修復,塗上清漆,配上新框的倫勃朗的舊畫。

    這種比較使拉法埃爾在紛亂的回憶中重新找到事實真相的線索:他認出了那位古畫商,也就是給他帶來不幸的那個人。這時候,一陣無聲的笑,從這個怪人冰冷的嘴唇忽然張開露出兩排假牙的動作中透露出來。看到這種笑,拉法埃爾靈活的想像力給他指明這個人和畫家們所創作的歌德的靡非斯特的典型頭像有著驚人的相似。

    千百種迷信佔據了拉法埃爾堅強的心靈,他終於相信魔鬼的威力,相信被詩人寫進作品的中世紀傳說中的一切妖術故事。他懷著恐怖的心情拒絕接受浮士德的命運,突然仰望蒼天,像瀕死的人那樣,誠心祈求上帝,信仰聖母馬利亞。一道光芒四射的清輝,使他能夠看見米開朗琪羅和於爾班的桑西1描繪的天堂:雲彩中間一個白髮老人,幾個長翅膀的小人頭和一個端坐在圓光中的美女。現在,他理解了,接受了這些可敬佩的創作。這些充滿奇想,幾乎具有人性的作品,使他弄清楚了他的遭遇,並且使他重新有了希望。但是,當他的眼光再接觸到意大利劇院的走廊時,所見到的卻不是聖母,而是一個迷人的女子,他所討厭的歐弗拉齊,那個體態輕盈,腰肢柔軟的舞女,她身穿一件綴滿東方珍珠,光彩奪目的長袍,急於要來會見她那等得不耐煩的老頭子,並在這個羨慕榮華富貴和投機取巧的社會裡,昂首挺胸,目光灼灼,顯出傲視一切的神態,為的是要證明供她任意揮霍的那商人的財富是無限的。

    1桑西是大畫家拉斐爾的別名。

    拉法埃爾回想起當初他懷著嘲弄的心情,從老頭子那兒接受這件致命的禮物,此刻他卻品嚐著報仇的滋味來欣賞這位當時看來是不可能墮落的絕頂聰明的人物所遭受的極大屈辱。這百歲老人對歐弗拉齊慘笑了一下,她回報以一句愛情的話兒;他於是伸過乾枯的胳膊給她,兩人互挽著臂膀在走廊裡兜了兩三個圈子,美滋滋地接受觀眾對他情婦投來的熱情眼光和讚賞,而無視別人對他輕蔑的譏笑和尖刻的嘲弄。

    「這個年輕的羅剎女,到底從哪座墳墓裡挖來這具殭屍?」這伙浪漫青年中最漂亮的一個大聲嚷道。

    歐弗拉齊嫣然一笑。那開玩笑的是一個金髮青年,他有一雙發光的藍眼睛,身材苗條,蓄著小鬍子,穿一件短禮服,帽子歪戴在耳朵上,口才敏捷,對答如流,一派時髦腔調。

    「不知有多少老人,一生廉潔、勤勞、有德性,最後竟以迷戀女色告終!」拉法埃爾心裡在想,「這個人已經兩腳發冷,還在談戀愛……——喂!先生,」瓦朗坦喊道,一面攔住那商人,同時給歐弗拉齊使個眼色,「難道您忘掉了您那套處世哲學的嚴肅準則嗎?」

    「啊!我現在象青年人一樣幸福。」商人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我把生命顛倒過來生活,我認為一個鐘頭的愛情就抵得上整個人生。」

    這時候,觀眾聽到一陣歸座的鈴聲,便離開休息大廳回到各人的座位。老人和拉法埃爾也就彼此分手。

    侯爵回到他的包廂之後,瞥見馥多拉坐在劇場另一邊的包廂,恰好在他的對面。伯爵夫人無疑剛來不久,她把披肩反撂在後面,露出脖子,做出妖艷女人入座時的種種無法描繪的小動作;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一位年輕的法國貴族陪伴著她,她向他要替她拿來的小望遠鏡。從她的手勢,從她看待這位新情侶時的眼神,拉法埃爾可以猜到他的繼任人受到的待遇是何等暴虐。這個青年無疑也像拉法埃爾過去那樣受了蠱惑,受了欺壓,用他全部真正的愛情的力量來抵抗這個女人冷酷無情的心計,他肯定也遭受到瓦朗坦幸而擺脫了的種種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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