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婦人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文學課
    喬突然交上了好運,她的生活道路上落下了幸運錢幣。儘管未必是金幣,但我懷疑五十萬塊錢也換不來她以這種方式得到的一小筆錢所帶給她的快樂。

    每隔幾星期,她就把自己關在屋裡,穿上她的塗抹工作服,像她自己說的,「掉進漩渦",一門心思地寫起小說來。小說一天沒寫完,她就一天不得安寧,她的"塗抹服"是一條黑色的羊毛圍裙,可以隨意在上面擦拭鋼筆。還有一頂同樣質地的帽子,上面裝飾著一個怡人的紅蝴蝶結,一旦準備動手寫作,她便把頭髮束進蝴蝶結裡。在家人好奇的眼裡,這頂帽子是個信號,在喬寫作的這段時間裡,她們離她遠遠的,只是偶爾饒有興趣地伸頭探問:「喬,來靈感了嗎?」即便這樣,她們也不敢貿然發問,只是觀察帽子的動靜,並由此作出判斷。若是這個富有表現力的服飾低低地壓在前額,那表明她正在苦苦思索;寫到激動時,帽子便時髦地斜戴著;文思枯竭時,帽子便給扯下來了。在這種時刻,誰闖進屋子都得默然而退,不到那天才的額頭上豎起歡快的蝴蝶結,誰也不敢和喬說話。

    她根本不把自己看作天才,然而一旦來了寫作衝動,她便全部身心投入進去。她活得極快樂,一旦坐下來進入她的想像世界,便感到平安、幸福——在那裡有許多和現實生活中一樣親切的、活生生的朋友,令她意識不到貧困、憂慮,甚至糟糕的天氣。她廢寢忘食,因為享受這種快樂的時光太短了,而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感到幸福,感到活得有意義,儘管這段時間她沒做出別的什麼。這種天才的靈感通常要持續一兩個星期,然後,她從她的"漩渦"裡冒出頭來,又餓又困,脾氣暴躁,要麼便心灰意懶。

    有一回,她剛從這樣的一次發作中恢復過來,便被勸說陪伴克羅克小姐去聽一個講座。作為對她善行的回報,這次聽課使她產生了個新想法。這是為教徒開的課程,講座是關於金字塔的。喬弄不清為什麼對這樣的聽眾選這樣的主題。可她想當然地認定,這些滿腦子想著煤炭、麵粉價格的聽眾們,成日裡要解開的謎比斯芬克司提出的更難,對他們展示法老們的榮耀,能夠大大減少社會的弊端,滿足他們貪婪的欲求。

    她們去早了。乘克羅克小姐調正長統襪跟的時候,喬打量著坐在她們周圍的人們的面孔,以此消遣。她的左邊坐著兩個家庭主婦,碩大的額頭配著寬大的帽子。她們一邊編著織物,一邊討論著婦女權利問題。再過去,坐著一對謙恭的情人,毫不掩飾地手拉著手;一個憂鬱的老處女正從紙袋裡拿薄荷糖吃;一個老先生蓋著黃頭巾打盹,作好聽課準備。喬的右邊,她唯一的鄰座是個看上去很好學的小伙子,正在專心地讀著報紙。

    那是張畫報,喬觀賞著靠近她一面的藝術畫兒。畫面上,一個身著全套戰服的印第安人跌倒在懸巖邊,一隻狼正撲向她的咽喉。附近兩位憤怒的年輕紳士正在互相廝殺,他倆的腳小得出奇,眼睛卻大得出奇。背景中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大張著嘴正奔跑著想逃開。喬悠閒地想著到底是怎樣一種不幸的事件,需要如此誇張地渲染。小伙子停下來翻畫頁時,見喬也在看,便遞給她半張,直率地說:「想看看?那可是一流的故事。」喬微笑著接過來,她喜歡小伙子們,年齡增長也改變不了。很快喬就埋頭幹這類故事常有的錯綜複雜的愛情情節、神秘事件和兇殺中去了。這個故事屬於那種熱情奔放的通俗文學。當作家智窮力竭時,便來一場大災難,去掉舞台上一半的劇中人物,讓那另一半人物為這些人的覆滅幸災樂禍。

    「棒極了,是不是?」小伙子問。喬還在掃視著這半張報紙的最後一段。

    「我看,假如要寫的話,你我同樣能寫這麼好,」喬回答道,她為小伙子讚賞這種無聊的作品感到可笑。

    「要是我能寫的話,就太幸運了。聽說她寫這種故事賺了很多錢。」他指著故事標題下的姓名,S.L.A.N.G.諾思布裡夫人。

    「你認識她?」喬突然來了興趣。

    「不,她的作品我都讀過。我認識的一個朋友就在印這份報紙的地方工作。」「你是說她寫這種故事賺了很多錢?」喬看著佈滿報紙的驚歎號和令人揪心的這幾個人,有些起敬了。

    「我想是的!她曉得人們愛看什麼,寫這些能賺好多錢。」這時,講座開始了,喬幾乎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當桑茲教授囉囉嗦嗦地講貝爾佐尼、基奧普斯、聖甲蟲雕飾物和象形文字時,她偷偷摸摸地抄下了報紙的地址。報紙徵集轟動一時的故事,並提供一百美元的獎金。喬決心大膽一試。等到講座結束,聽眾醒來時,她已為自己積聚了一筆可觀的財富(這不是第一次從報紙上掙的)。她沉浸在故事的策劃中,只是拿不定決鬥場面放在私奔前還是放在謀殺後。

    回到家,她隻字沒提她的計劃。第二天立即開始工作,這使媽媽非常不安,因為,」天才冒火花"時,媽媽看上去總是有點焦慮。喬以前從未寫過這種風格的東西,為《展翼鷹》報寫這種非常柔和的浪漫傳奇,她洋洋自得。她的戲劇表演經驗和廣博的閱讀現在派上了用場,這使她掌握了一些戲劇效果,並為她提供了情節、語言及服裝。她的故事裡充滿了絕望和沮喪,因為她有限的幾個熟人中有著這種使人非常難受的情緒,她也就在故事裡予以體現。故事的場景設在里斯本,以一場地震結束,這樣的結局出人意料,卻又合情合理。她悄悄地寄走了手稿,並附上便條,謙虛地聲稱如果中不了獎,這故事值多少錢就給她多少錢,她會很高興的。她沒敢想過中獎。

    六個月的等待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一個女孩子要保密,六個月就顯得更長了。但是,喬既等了,又守住了秘密。她開始放棄再見到手稿的希望了。這時,來了一封信,使她人吃一驚。因為,一打開信封,一張一百元支票便落在了她的膝蓋上。有那麼一會兒,她盯著支票看,好像那是條蛇。然後,她讀了信,哭了起來,假如那位可愛的先生早知道他寫的這樣一封客套信會給他的同胞帶來這樣強烈的幸福,我想,他一有空閒時間,便會全用來寫信了。喬把那封信看得比錢還重,因為信給了他鼓勵,而且在多年努力之後,終於發現自己學會了某些事情,真讓她高興,儘管只寫了個有點聳人聽聞的故事。

    當喬平靜下來後,一手拿著信,一手拿著支票,出現在家人面前,宣佈她已獲獎的時候,人們很難見到比喬更得意的年輕女人了。全家人一下子震驚不已,當然更少不了狂歡慶祝。故事發出來後,每個人都讀了,並大加讚賞。爸爸對她說,故事語言不錯,愛情表現得生動、熱烈,悲劇扣人心弦。然後他超然地擺著頭說——「你能寫點更好的東西,喬。瞄準最高的目標,千萬別去在乎錢。」「我倒是覺得這件事最好的部分是錢。這麼多錢你將怎麼花呢?」艾美虔誠地看著這張具有魔力的支票問道。

    「送貝思和媽媽到海邊過一兩個月,」喬即刻回答。

    「啊,太妙了!不,我不能去,親愛的,那樣太自私了,」貝思叫了起來。她拍了拍纖弱的手,深吸了口氣,好像渴望著新鮮的海風,然後停下來,推開了姐姐在她面前揮動的支票。

    「哦,你得去,就這麼定了。我寫故事就為這個,因此才會成功。我只想著自己時,從來幹不好事情,你看,為寫作掙錢也成全了我自己,對嗎?而且,媽咪也需要換換空氣,她不會丟開你,所以你一定得去。等你長胖了回來,面色紅潤,那該多好!喬醫生萬歲!她總能治好她的病人!」反覆討論後,她們終於去了海邊。回來時儘管貝思沒有像希望的那樣長胖,面色變紅,但身體感覺好多了。而馬奇太太聲稱她感到年輕了十歲。因此,喬對她的獎金投資很滿意,情緒飽滿地又開始寫作,一心要多掙些令人愉快的支票。

    那一年,她確實掙了不少,並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家中的份量。

    因為通過筆的魔力,她的"廢話"使全家人過得很舒適。《公爵之女》付了買肉錢,《幽靈的手》鋪下了一條新地毯,《考文垂的咒語》讓馬奇一家過上了豐衣足食的小康生活。

    財富的確是人們非常渴望的,然而貧窮也有它光明的一面。逆境的好處之一是人們從自己艱苦卓絕的奮鬥中感到真正的愉快。我們存在於世間的智慧、美麗與能力,有一半得之於困境的激勵。喬沉醉於這種愉快的感覺中,不再羨慕那些有錢的女孩。她知道她能不向別人要一分錢而為自己提供需要的一切,從中她獲得巨大的安慰。

    小說並未引起多大的注意,但銷路不錯。她為之鼓舞,決心為名利大膽一搏。她把小說抄了四遍,念給她所有的知心朋友聽,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寄給了三個出版商。小說終於被接受了,不過條件是得刪去三分之一,其中還有那些自己最為得意的地方。

    「現在,我必須要麼把小說塞回我那蹩腳的灶間加工一下,然後自費出版;要麼按出版商的要求將它刪短,得我那一份錢。對這個家來說,出名聲是件好事,可有錢更合宜,所以我想聽聽你們對這件大事的意見,」喬說著召開了家庭會議。

    「別把書弄毀了,我的姑娘,這故事還有你沒想到的含意,而且,故事構思得不錯。放一放,等待時機成熟吧。」這是爸爸的建議,他躬行己言,三十多年來,一直耐心等待著自己人生的果實成熟,即使如今已瓜果飄香,他也並不急於收穫。

    「依我看,試一試比等待更有利,」馬奇太太說道,」評論是這種事情最好的檢驗,能指出她未曾料到的價值和不足之處,促使她下次寫得更好。我們的意見過於偏袒她,可是外人對她的褒貶會有用的,即使她得不到什麼錢。」「是的。」喬皺起了眉頭。」情況就是這樣。這麼長時間我一直忙著這個故事,我真的不知道它是好是壞,還是沒有多大意思。讓人不帶偏見地談一談,告訴我他們的意見,將對我大有幫助。」「假如是我,一個字也不刪,你要是刪了就會毀了它。故事裡面人物的思想比行動更讓人感興趣。如果一直寫下去不加解釋,會讓人摸不著頭腦,「梅格說,她堅持這是個最最出色的小說。

    「可是艾倫先生說:'去掉解釋,使故事簡潔、戲劇化,讓人物說故事。'"喬提起出版商的意見,打斷了梅格。

    「照他說的做,他知道什麼有銷路,我們卻不知道。寫本好的暢銷書,盡可能地賺錢。漸漸地你就會有名氣,就能夠改變風格,寫一些理性的、玄奧的人物,「艾美說,對這件事她的看法的確實用。

    「喔,」喬說著笑起來,」要是我的人物是'理性的、玄奧的',那不是我的錯,我對那些一竅不通,只是有時聽爸爸談起。要是我的傳奇故事裡能摻進些爸爸的博學思想,對我來說更好。哎,貝思,你怎麼看?」「我就是希望故事快點印出來。「貝思笑著只說了這一句話,她無意中加重了"快點"這兩個字的語氣,眼神裡流露出渴望。她的眼睛裡總有一股孩子般的率真。聽了她的話,喬心裡一陣發冷,一種不祥的預感使她打定主意"快點"小試一番。

    就這樣,帶著斯巴達式的吃苦耐勞精神,年輕的女作家將她的處女作放在桌上,像神話中的吃人妖魔一樣不留情地開始大加刪改。為了讓家人高興,每個人的意見她都採納了,就像老人和驢那則寓言所說的那樣,結果誰也不中意。

    爸爸喜歡那作品無意帶上的玄奧特色,因此,儘管喬有疑慮,還是保留了這些。媽媽認為描述部分確實多了些,就這麼著,連同許多必要的環節,全給刪掉了。梅格欣賞悲劇部分,所以喬大肆渲染痛苦以合她的心意。而艾美不贊成逗樂,喬便好心好意地扼殺了用來點綴故事中嚴肅人物的歡快場面。她還砍掉了故事的三分之一,就這樣完全把它毀了。這個可憐的小傳奇故事就像一隻拔了毛的知更鳥,喬深信不疑地將它交付給熱鬧的大千世界去碰碰運氣。

    還不錯,印出來了。喬得了三百美元,同時也得到了許多讚揚和批評。她沒料到有這麼多意見,一下陷入迷惑之中,好一段時間不能自拔。

    「媽,你說過,評論能幫助我。可評論太矛盾了,搞得我不曉得到底是寫了本挺不錯的書,還是破了十誡,這樣能幫我嗎?」可憐的喬翻閱著一疊評論大聲叫著。她時而充滿自信、快樂,時而憤怒、沮喪。」這個人說:'一本絕妙的書,充滿真善美。一切都那麼美好、純淨、健康。'"困惑的女作家接著讀,」下一個:'書的理論不好,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幻想、精神主義至上的念頭,以及怪異的人物。'你瞧我沒有任何理論,我也不相信精神主義至上論,我的人物來自生活,我認為這個評論家怎也不能說是對。另一個這麼說:'這是美國近年來出版的最傑出的小說之一'(我知道得更清楚);'再下一個斷言:'這是本危險的書,儘管它內容新穎,寫得有氣勢,有激情。'可不是嘛!一些人嘲笑它,一些人吹捧它,幾乎所有的人都堅信我想闡述一種深奧的理論,可是我寫它只是為了玩兒,為了錢。我真希望沒刪節全部印出來,不然不如不櫻真討厭被人誤評。」家人和朋友們都極力勸慰她,可是對精神高尚、生性敏感的喬來說,這是件十分難受的事。她顯然是好心卻幹出了錯事。然而,這件事對她還是有益的,那些有價值的批評意見使作者受到了最好的教益,最初的難受勁過去後,她就能自嘲那本可憐的小書了,而且仍不乏自信。雖然遭受了打擊,她感到自己更聰明、更有力了。

    「我不是濟慈那樣的天才,但這又有何妨!」她勇敢地說,「畢竟,我也有笑他們的地方。我取材於現實生活的部分被貶毀為不可能,荒唐。而我傻腦袋裡編出來的場景卻被讚譽為'自然、溫柔、真實,具有魅力'。所以,我可以用這些安慰自己。等我準備好了,我還會重整齊鼓,寫些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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