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程 正文 第五章 時空紊亂
    我望向那巨人——那有「雙程生命之路」的人,一時之間,腦中亂成一片,別說不知道說甚麼才好,連想,都不知道該想甚麼才好!

    餅了一會,我才問:「怎麼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在他身上的?」

    白素搖頭:「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我再追問:「這種事,在他身上發生多久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他說,他活了七十二歲,而今天,是他四十七歲的生日。」

    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一面揮著手,一面道:「他……已走了二十五年的回程路。」

    白素道:「是的,如果這種情形繼續下去,他還要再走四十七年,才能走完生命的歷程!」

    我吞了一口口水,想到的是:一個人,如果有了雙程生命,是幸事,還是不幸呢?

    人都戀生怕死,雙程生命,可以說是活兩次,打破了人只能活一次的規律。可是,其中的一程,卻是回程。回程的生命,過了今天是昨天,身處其間,是一種甚麼樣的情景,真是難以想像。

    良辰美景定著眼盯著那巨人,聲音也變得有點異樣:「白姐,你說他已走了二十五年的……回程路,那就是說,往後去二十五年的事,他都經歷過了?」

    白素道:「是,這正是他今天大鬧機場,要機場停止運作的原因。」

    白素忽然這樣說,當真是奇峰突出之至,魯健大聲道:「這有何關聯?」

    白素道:「今天,是他四十七歲的生日,每一個人對自己生日那天,週遭發生過甚麼事,總記得很清楚。而且這件事,對他來說,已經發生過兩次,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大家(至少我是)都很亂,所以對白素的話,要花一番精神去消化,一時之間,無人出聲。

    白素也看出了我們的情形,她道:「情形極怪,要花一點心思才能理解。我盡量把事情簡單化。」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才又道:「今大是七月初四,請用心聽著,明天是七月初五。我們的明天,是他的昨天——這一點,先要弄明白,別理會是不是有可能,或是否太荒誕,先確定了這一點再說。」

    我們都點頭,魯健像小學生聽了老師的講解之後一樣,重複了一遍:「是,先確定一點,我們的明天,就是他的昨天,他已經經過了我們的明天。」

    白素道:「而且是兩次。」

    我有點混淆:「兩次?」

    白素道:「是,兩次。一次是他生命中的第一程,他在七月初四過了四十七歲生日之後,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五,這一程的生命,和我們一樣。第二次是在生命的回程上,經過了七月初六,到七月初五,再到今天,他的生日。」

    這樣的解說,夠明白了,大家都點了點頭。

    我也知道事情的要點所在了:「他知道,在七月初五會有事發生,會有一架飛機失事!」

    白素吁了一口氣,因為她總算把一件幾乎不可能用人類語言說得明白的事,大體上說明白了。

    她道:「在他的雙程生命之中,兩次經歷了七月初五。兩次,他都知道在這一天會有一架飛機失事,機上數百人,無一生還,所以,他才有今天的行動。」

    白素雖然把事情大體說明白了,可是我的腦中,卻更加混亂了,我道:「他的目的,是想不要有飛機起飛,那也就可以不發生飛機失事了?」

    白素道:「正是如此。」

    不單是我,所有人都叫了起來:「不對……不對,這不對頭!」

    白素道:「是,這一部分,是有點混亂。」

    我大聲回應:「豈止『有點混亂』而已,簡直是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無法接受!」

    白素道:「在提出問題之前,我想先強調一點,事情本來就不可理喻——我已一再聲明過,所以,請不要以常理去理解。只要接受這個事實,那也不至於太不能接受。因為事情本身,完全超出了我們自小所受的邏輯訓練,是會感到混亂的。」

    我苦笑:「好,提倡『理解的要接受,不理解的也要接受』者,可以大歎吾道不孤了。」

    白素一攤手:「沒辦法,如果堅持要用常理去理解,根本無法進行。」

    我道:「雖然如此,可是有一些事,還是非弄清楚不可的。」

    白素道:「請說。」

    我道:「七月初五,明天會有一架飛機失事?」

    白素道:「是,他知道。」

    我不厭其煩,重複道:「乙亥年七月初五,這個日子,他已經過了兩次?」

    白素點頭:「是,而且是同一個乙亥年。」

    我吸了一口氣:「那是說,飛機失事,一共發生了兩次?」

    在我問出這個問題時,大家都跟著點頭,顯然這也正是他們想問的。

    白素道:「這一點,很具體地說明了事情不能以常理去理解,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弄清楚了,可以避免在其他問題上引起混亂。」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才又道:「雖然他經歷了知道飛機失事兩次,可是實際上,飛機失事只有一次,那一個乙亥年的七月初五,他去的時候遇過,回來的時候也經過。別忘了他的生命是雙程的!」

    一時之間,良辰美景、黃堂、魯健,紛紛發言,亂成一團。我大喝一聲:「別亂,由我來統一發間!」

    鎊人靜了下來,我還沒有出聲,白素又道:「大家冷靜一點,現在雖然許多問題糾纏在一起,顯得亂麻一般,但只要細心清理,還是可以理出一個頭緒來的。」

    這時,白素要做的事,可真不少,她不但要和我們對答,而且還要和那巨人交談。和那巨人的「交談」,相當辛苦,很多時候需要有大動作。

    我道:「好,慢慢來,先從雙程生命說起。現在,他的生命是在回程途中?」

    白素道:「是。」

    我問道:「他的第一程生命,曾活到七十二歲。那也就是說,他到過二十五年之後?」

    白素點頭,表示肯定。

    魯健叫了一聲:「天!他到過未來!」

    白素的神情,略有疑惑:「這一點,應該沒有疑問。可是,由於人類對於『時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並未能有真正的瞭解,所以對過去、未來等等,都存在著難以理解的問題。」

    魯健道:「時間就是時間,有甚麼不瞭解的?」

    我「哼」了一聲,白素耐心解說:「如果問:時間是甚麼?相信沒有人回答得出,只好如閣下剛才所說:時間就是時間。但這樣的回答等於沒有回答,時間抽像之極,根本沒有具體的事物可以拿得出來。」

    良辰美景道:「一次日出日落,就是一天的時間,這應該是具體的。」

    白素道:「不是,日出日落這種現象,持續了許多億年;而時間的觀念,卻是在人類發展之後才產生的。而且,每一次日出日落都相同,可是為甚麼要分別成為今天明天後天?又為甚麼隨著時間的過去,人的生命會步向結束?時間本來是根本不存在的,只不過有了人,才產生了時間這樣的一個觀念,而這個觀念,卻又決定了人的生死。人類豈不是自己建立了一個觀念,規範了自己的生命?」

    白素一口氣說下來,我聽到一半,已忍不住輕拍自己的腦袋,因為這一番話,引起思緒上的混亂更甚。

    我趁白素的話告一段落,忙道:「先別討論這些,更亂了。就照你剛才所說,我們不用常理去理解就是。」

    白素歎了一聲:「也只能這樣。」

    我又重複道:「他到過未來?」

    白素再次肯定:「應該是如此,不然,他如何回來?」

    我試探著:「可以假設成為,時間是每個人獨有的,也就是說,每個人有他自己的時間。」

    白素又歎了一聲:「其實,不必假設甚麼,先接受事實,再作探討。事實是,這巨人經歷過兩次七月初五,兩次他都知道有飛機失事。」

    我高舉雙手,表示不再支持己見。別人雖然面有難色,但是也實在難有更好的說法,所以神色尷尬。

    白素繼續道:「所以,他要機場停止運作——沒有飛機起飛,自然不會有飛機失事。」

    我也學她歎了一聲:「你的話,陷入了時間問題的一個最不可解決的矛盾之中——既然兩次在七月初五都有飛機失事,他如何能改變這個事實,要知道,那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實,並不是未曾發生,可能發生的事。」

    良辰美景也道:「還是不對。這樣說來,竟有三個七月初五了。一架飛機,怎麼可能失事三次?」

    白素也不由自主,輕輕敲打頭部:「我也不明白,可是他堅持如此,我問過他,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說不想明知有慘劇,卻任由慘劇發生。」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問問他,他在四十七歲到七十二歲這二十五年之中,每一日都經過了兩次,這兩次都是一模一樣的麼?」

    良辰美景反應極快,不等白素回答,就搶著道:「當然不一樣,上一次七月初四,是二十五年前,我們根本沒有出世!」

    說了之後,她們立即更正:「不是二十五年,一去一回,是五十年,連飛機也沒有!」我搖頭:「你們又用常理去看這事了——並沒有五十年前或二十五年前,都是今天。」

    白素道:「是,都是今天。」

    良辰美景不服:「我們只遇到他一次,他卻已有了兩個今天,那上一個今天,他也大鬧機場來著?」

    白素道:「沒有,我詳細問過他。他說,上一個今天,他在太湖邊上抓龜……去程和回程中,雖然都經過今天,可是一切卻可以大不相同。」

    我低呼了一聲:「發生的事,可以改變的!」

    白素道:「是,過了今天,他會回到昨天,這昨天是七月初三,可是那是他回程的七月初三,和去程的七月初三可以完全不同,他見到的、遇到的,全是另一批人,發生的是另一些事。」

    我又「啊」了一聲:「這是否說明事情是可以改變的呢?」

    白素搖了搖頭,表示不能肯定,我又盯著那巨人:「這麼說來,他也知道七月初三發生過甚麼事了?」

    白素點頭:「當然,他去程時經歷過,我們也都知道昨天發生過甚麼事,可是回程的七月初三會有甚麼不同,他卻也不能知道。」

    這種情形,是真正的怪異莫名,不知道該用甚麼語言文字來形容,正合上了我最經常說的一句話:人類的語言文字,只能表達人類生活之中正常發生的事。至於像那巨人這樣的「雙程生命」,絕非人類的正常生活,所以也就無法用語言或文字來作精確的表達。

    一時之間,人人的腦中都亂成了一片,魯健向黃堂道:「黃主任,我看……我和你,肯定要大受譴責了。」

    堂苦笑了一下,向我望了一眼:「我想,衛斯理先生也同意我的決定既然有警告,總是小心為上。」

    堂的神情和語氣,簡直像是一個臨溺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放一樣。

    我知道,一個國際化的大機場,停止運作二十四小時,那是世界性的大新聞,剛才機場主管竭力反對,魯健卻傾向要接受警告;而黃堂則拍板決定,所應負的責任更大。各方面的譴責,必然紛至沓來,因為事情可以改變,沒有飛機起飛,就沒有飛機失事,也就沒有方法證明那巨人的警告,是否真實。

    那巨人又聾又啞,行為怪異,最能相信他所「說」的人,只有白素一人,我們之所以也相信了真有「雙程生命」這樣的事,全是由於白素的緣故。

    堂剛才說我也必然同意關閉機場,那是想我也負上一份責任,而我又不是公職人員,無可受譴責之處。我很同意黃堂的處境,所以道:「是,我完全同意

    關閉機場的損失雖然大,但是總比飛機失事,死好幾百人,來得好些。」

    我的話才出口,「砰」的一聲,門便被打開,一群人衝了進來,衝進來的人,其氣勢洶洶之至。雖然他們手中並無武器,但是那股氣勢,只怕當年衝進巴士底監獄的革命者,也不過如此。

    當先一人,正是機場主管,後面跟著的一人,全市人都認識他,是最高警察總監。再後兩個人,氣勢非凡,其中一個一進來就叫:「我是民航局長,警方無權封閉機場,絕對無權!」

    另外一個則尖聲尖氣道:「我是市府秘書長,哪一位是下令封閉機場的?」

    警務總監也把同樣的問題,重複了一遍,他顯然是明知故問,因為他在厲聲發問時,直視著黃堂。

    堂臉色了白,但是神情堅決,他挺了挺胸:「是我,我下令關閉機場的!」

    幾個人一起怒吼:「為甚麼?」

    堂也豁出去了:「如果你們一個一個發問,而且,稍微留意一下君子的儀態,我會回答。」

    民航局長和警務總監還爭著說話,門外又是一陣腳步聲,一隊武裝誓員抄了過來。

    場主管大聲吼叫:「把這些人全抓起來!」

    餅來的警員卻望向他們的總監,總監吸了一口氣,問黃堂:「為甚麼?」

    堂也歎了一口氣:「因為接到了報告,會有大型客機失事!」

    一聽得黃堂這樣說,我就不禁在心中歎了一聲,知道事情要糟。

    因為世上沒有人,能夠把這樣的一件事,向各級官員解釋得明白的。

    不論是甚麼地方,甚麼樣的官員,都有一套處世的準則,那準則神聖不可侵犯,就是:不論發生甚麼事,別想叫他們負責,他們有九千八百多種方法和說詞,推卸責任,說明一切都不關他們的事!

    丙然,總監立即問:「甚麼報告?來自甚麼人?可有說服力?能不能向遭到損失的各方面提出合理的解釋?是不是有絕對的必要採取全面的封閉?」

    堂也知道自己對於總監這一連串問題,沒有一個可以令對方滿意的回答,他更知道自己的處境很是不妙,所以也懶得為自己多辯護了。

    他只是有氣無力地向那巨人指了一指:「報告來自這位聾啞人士。」

    總監向那巨人望去,「哼」了一聲:「他是一個劫持許多人質的現行犯,你非但不拘捕他,而且聽他的胡說八道!」

    他說著,還一頓足:「太可惡了!」

    他又向機場主管道:「機場可以立即恢復運作!」

    主管大聲答應,白素忙道:「且慢,若是恢復運作,有意外發生了,誰負責?」

    總監很是可惡,他明明認識白素,卻昂著頭問:「你是甚麼人?怎麼可以干涉警方執行任務?」

    白素冷冷地道:「我是一介平民,但做為唯一能和提出報告者溝通的人,我有必要提醒你,雖然事情很怪異,但不照他的警告行事,一定會有重大事故發生,到時,全世界都有興趣知道,誰負責?!」

    總監又驚又怒:「全世界?」

    白素向良辰美景使一個眼色,兩人立時道:「是,我們是記者,替瑞士和西歐的七家通訊社工作,而且受亞洲一個國家通訊社的委任,全權代表該國處理任何有關新聞事宜。」

    兩人說著,早已到了總監面前,各自取出放證件的夾子來,拉開,裡面足有十來張證件,證明她們的身份。

    她們的這些身份,倒不是胡扯的,而是確有其事。做為歐洲通訊社的自由記者,倒也罷了,那亞洲某國國家通訊社高級記者的身份,卻是不簡單,那是她們和這個國家的統治者——一雙雙生子兄弟有非比尋常交往的結果。不光是這個身份,她們還擁有聯合國發出的記者身份證明。一項消息,若是通過她們的發表,確然可以舉世皆知。

    總監看著這些證件,神色難看之至,乾著聲音問:「甚麼飛機會失事?是不是報案者放了爆炸品,還是他主持的陰謀?叫他說出來!」

    白素沉聲道:「不是,他經歷過,他是一個有雙程生命的人,他——」

    接著,白素竟杷那巨人的特異的「雙程生命」事,說了出來。

    當白素一開口說時,我就知道要糟——這種情形,絕不會有人相信的!

    白素一路往下說,那些官員的神情,一路變得古怪。我的苦笑,也愈來愈甚。

    事後,我對白素道:「你明知那些人絕不會相信這種事的,為甚麼還要說?」

    白素無奈:「我不照實說,還能說甚麼呢!說甚麼他們都不會相信,還不如說實在的。」

    我道:「你可以一味恐嚇他們,他們怕萬一出了事要負責,也就不敢反對!」

    白素搖頭:「你沒注意到?辦公室有四具攝錄機同時開動,我們在辦公室中的言行,都一一被記錄了下來。就算真出了事故,把紀錄一公開,他們只要說:當時誰都不會相信沒有根據的報告,就可以杷責任歸於意外。他們有恃無恐,不會受威嚇的!」

    我呆了半晌——白素說的確是實情,我也無可反駁。

    等到白素說完,警務總監忽然又認得白素了,他哈哈大笑道:「衛夫人,你編故事的本領,顯然已經超過了衛先生了!」

    白素認真地道:「這故事不是我編的,是這位聾啞先生說的,要我,相信他所說。」

    總監繼續笑:「要是我說,我不信呢?」

    白素真不容易,在這樣的調侃下,她居然還能保持誠懇的態度,她道:「希望你是對的,我也希望你能一直笑下去。」

    可是總監卻全然失去了風度和幽默感,他陡然提高了聲音:「由這樣的一個人,提供了如此荒謬的一個報告,那使我有理由完全不接受,就算真有甚麼事發生,我也不必自責。」

    白素安靜地道:「是的,在行政或法律上,你不必負任何責任。但如果真的有事發生,你這一生,必然會受你自己良心的譴責。」

    總監傲然:「我的良心告訴我,我的決定,應向公眾利益負責!」

    他向那巨人伸手一指,喝道:「拘捕這人!」

    我、白素和黃堂同時喝阻:「不可!」

    但那隊警員已向那巨人衝了過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混亂之極,我實在無法一一看得清楚。

    事後,我問白素:「你有沒有在警員動手拘人之前,做了甚麼手腳?」

    白素反問:「甚麼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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