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傳 正文 十一、腦汁
    一時之間,我思緒甚亂,紅綾看到了我臉色不善,向我做了一個鬼臉。白素也向我一笑,略使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大亨或許不喜歡有婦孺在場,只想和我一個人談談。

    大亨來了沒有多久,而我倒已可以肯定一點:他是個爽氣的人,和他打交道,比起和吞吞吐吐的米博士,爽快了不知多少倍。

    所以,我也單刀直入:「閣下前來,目的何在?」

    大亨忽然笑了起來,又搖了搖頭:「事情實在荒謬之極,我根本不信,本來,準備完全不予理會,可是又只有做了這事,朱槿才會回到我身邊,所以我也非做不可。聞說閣下經歷過許多古怪之極的事,所以想來請教。」

    他這個「開場白」,雖然依然無頭無腦,但也總算道出了一個梗概。

    我道:「請說。」

    大亨道:「首先,我要請問一些問題。」

    我作了一個手勢,他道:「你記述的那些故事,全是真的?」

    我笑了起來:「是真是假,何必追究,譬如你這個人,若是出現在我的故事之中,看故事的人,會以為你是真是假?」

    我雖然沒有正面答覆,但是大亨的理解力極強,他想了一想,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又道:「有人走來告訴我,他的生命,一半是人,一半是樹木。」

    我吸了一口氣——我的推斷不錯,米寄生米博士,果然是生命組合如此奇特的一個人。

    他究竟為什麼要去找大亨,看來也快可以水落石出了。

    我點了點頭:「我猜想那個人,自稱叫米寄生,米博士。」

    大亨現出很訝異的神情,我道:「他沒對我說,那是我自己猜到的。」

    大亨一字一頓:「可是我不信。」

    我歎了一聲:「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太多,有許多確然難以今人相信。」

    大亨道:「即使是在你的經歷之中,也沒有這樣半樹半人的生命——我已接觸過了你的全部經歷。」

    我道:「謝謝你,我的經歷公諸於世,已超過四分之一世紀,一向是知者多,信者少。你可能忽略了,半樹半人的生命形式,我經歷過,記載在《還陽》這個故事之中,想想看。」

    大亨道:「我當然不會忽略了這個故事——它變得和我有重大的關係。可是在那個故事中,那種生命形式的「人」,據你所記述,只是木頭,生命在木頭之中,而米博士,卻不是那樣。」

    我道:「我相信情形是這樣——」

    我把我和白素在一起所作的分析,說了出來,大亨伸手在我肩頭上用力一拍:「你們猜得對極了,米博士來告訴我,他是半人半樹的生命,由某一種外星人在地球上結合而成,像他那樣的生命,外星人在地球上,一共結合成了四個,兩男兩女。」

    大亨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向我望來,我心中仍在疑惑,那關大亨什麼事呢?我道:「請往下說,我正在用心聽。」

    大亨道:「和你談話真愉快,一點也不必轉彎抹角,也不必解釋。」

    我不客氣地道:「沒有必要的話,也可以不必說。」

    大亨道:「好!共是兩男兩女,其中一男是米博士,還有一女,是米博士的情侶,是一位出色的植物學家。另外那一男一女,由於大樹被砍了下來,所以變成了「木胎」,樹木的遺傳,比例大大加重,人的因素,在樹被砍下之後,就停止了生長。」

    我急忙道:「等一等,據我所知,那一男一女……樹和人生命的結合,起自極早,有將近一千年了。」

    大亨一揚眉:「衛先生,一切,全是米寄生告訴我的,我只是在轉述他的話——米寄生說,他在大樹身中,不是十月懷胎,而是將近千年懷胎,這方出世的,出世至今,不過三十一載。」

    我吸了一口氣:「那麼,他的壽命將是——」

    大亨一拍桌:「這也是我問他的第一個問題,他說,他的壽命,得的是樹木的遺傳,楠樹的壽命是多久?」

    我喃喃地道:「誰知道,一千年,兩千年,或許更久。」

    大亨目光炯炯,望定了我:「那等於說,米寄生這個人,是千歲人瑞。」

    我苦笑:「千歲人魔。」

    大亨來回走了幾步,表現出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我隱約感到了一些事情的端倪,但是不能肯定,而且,也不必去深思,聽大亨說下去就是。

    大亨吸了一口氣:「至於那木質化了的一男一女,在什麼地方,你是知道的。那外星人想使他們的生命復甦——使他們人的遺傳增強,樹的遺傳消退,那麼,他們就可以和米寄生一樣了!」

    我點了點頭,插了一句口:「那外星人和勒曼醫院有關,我很難想像你沒有聽說過勒曼醫院!」

    大亨道:「在瞭解你的經歷之後,我自然知道這個醫院,在這之前,有人向我提出過,可是我以狂笑打發——我根本不信有這種事!」

    他不信!難怪他和勒曼醫院沒有接觸了。當然,他不信,是因為他不曾面臨生死關頭。而我相信,勒曼醫院之中,必然有他的「後備」在!

    有兩種人,要是固執地不相信一件事,很難有說服他的力量。這兩種人,一種是愚人,另一種,就是如大亨那樣,充滿了自信心的成功人士。

    大亨他不信勒曼醫院的神通,就是因為他太自信;也因為他的身體強健,沒有致命的毛病發生!

    我明白了這一點情形之後,很可以理解他的心理,但是我仍無法知道,何以米博士要去找他。

    大亨續道:「在半人半樹的生命之中,由於人的動物性生命遺傳是「顯性」,所以像米寄生那種情形,是正常的。而那一男一女,由於遭到了意外,動物性遺傳的影響終止。由「顯性」變成了「隱性」,所以,才成了如今這種情形——米寄生打了一個譬喻,說那和人受了傷,成了癱子一樣。」

    大亨說到這裡,不由自主,皺了皺眉。他現在說的事,既怪誕又玄妙,真難想像他會有興趣,當日他在聽米寄生說的時候,一定要有很大的耐性,才能聽得下去!

    而且,這一切,關他什麼事呢?

    我想當時,大亨一定也曾多次把這個問題提出來。

    我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我道:「要使那一男一女,變得和米寄生一樣,就必須令動物性遺傳,恢復「顯性」的作用,對不對?」

    大亨點了點頭:「對這方面的知識,我本來有限得很,但經過米寄生的一番解釋,我總算有了初步的瞭解,情形確是如此——要大大加強人的遺傳因素,壓抑樹的遺傳,便遺傳因素中的「顯性」和「隱性」,照預定的步驟發展,那一男一女,就可以獲救了。」

    我終於忍不住,把心中最大的疑問,提了出來:「你日理萬機,這些事,又複雜又與你無關,何以你竟有興趣聽米寄生說完?」

    大亨現在為了這件事來找我,我當然知道事情和他是有關的,但我就是想不通有甚麼關係。

    大亨伸手在臉上重重撫著:「一上來,米寄生只要求我聽,條件是他把朱槿的下落,和朱槿的來歷告訴我,他先說了,事實上,在知道了朱槿的來歷之後,我思潮起伏,心緒很亂,所以他長篇大論地說,我一大半時間在自顧自想,倒也不覺得他說得煩。」

    我點了點頭:「後來,他又提出了什麼要求?」

    米寄生去找大亨,必然是有所求而去,不會是單去講那個故事給大亨聽的。

    大亨望著我,現出頗是怪異的神情,我示意他先喝點酒,他連喝了三口,才道:「還是要循次序說。」

    我也喝了幾口酒:「請便。」

    大亨道:「米寄生又說,當日,外星人進行人、樹結合時,選擇了兩對男女,是真正的「兩對男女」,而不是「兩男兩女」。」

    這話,要想一想才能明白。

    我「嗯」了一聲:「是兩對夫妻?」

    大亨加以糾正:「是兩對刻骨銘心相愛的情侶。」

    我揚眉:「想不到外星人也那麼重視地球人男女之間的愛情!」

    大亨道:「米寄生說,那樣做,倒不是為了頌揚愛情的偉大而是為了遺傳的持續。」

    我遲疑了一下:「他們希望愛情的存在,通過遺傳而延續下去?」

    大亨道:「是的——這其間的情形,相當複雜,米寄生向我解釋了好一會,我才明白。他說,男女之間,之所以會產生愛情,是由於兩人的腦活動頻率之間,有相愛的因素在。這種因素,是有遺傳性的。」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表示明白。

    大亨又道:「他們希望,兩男兩女,仍然是兩對愛侶,那麼,半樹半人的生命,就可以進一步改變孕育過程,由樹身孕育,變成人身孕育,那就更進步了!」

    這次,我用力點頭:「我明白了——米博士和他的愛人,有了孩子沒有?」

    大亨道:「還沒有,不過,他說會有希望!」

    我感歎:「希望?」

    大亨道:「這是一種全新的生命形式,你總不能期望一次實驗,便什麼都成功的。所以,他們便特別寄望於那一男一女,希望能令他們還陽,那等於使成果增加一倍。」

    我「嗯嗯」連聲——來龍去脈,我總算明白了,但是我仍然不知道那關大亨什麼事。

    大亨再喝了幾口酒:「這些事,看來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是不是?」

    我沒好氣:「你只顧說。」

    大亨道:「要令得那一男一女的人性遺傳加強,由隱性轉為顯性,唯一的辦法,是取得當年外星人「製造」他們時候的那一對男女的遺傳因子,注入那一男一女的體內,進行催化作用。」

    我失笑:「這不是開玩笑嗎?事隔千年,上哪裡去找當年的一男一女去?」

    大亨道:「是啊,當年的男女,當然已經早就化成灰了,但是,人的生命,是不絕地在延續的——」

    他才說到這裡,我已「啊」地一聲,叫了起來,伸手指住了他,一時之間,竟至於說不出話來。

    因為在那一-間,我已把這個一直困擾我的問題,豁然貫通了!

    我且不厭其煩,把我想通了的事,依次列出——這確然是難以憑空想像的事。要有了許多線索,知道所有的前因後果,才能知道最後的結果。

    首先,自然是外星人需要那木質的一男一女還陽,變成和米博士一樣。

    (這其間必然有外星人和黃蟬打交道的過程,可以不理,總之,雙方是有了協議的。)

    其次,唯一的方法,是要由當年一雙男女的遺傳因素,把這遺傳因素注入那木質男女體內,使木質男女人的遺傳增強,更接近人,和米寄生一樣。

    第三,大難題來了,千年以前的人,早已不知何處去,神通廣大的外星人,也無能為力。

    第四,人的生命在延續,一代一代傳下來,遺傳因子,也由上一代傳給下一代,在不斷地延續,千年之前的人消失了,早已不在了,但是千年之前的人,他的遺傳因子不減,在他的下一代再下一代再再下一代的體內,會永遠傳下去。只要找到了那個千年以前的人的後代,就得到了需要的遺傳因素!

    最後,自然再明白不過了——大亨,是那個千年之前的一雙男女之中,男或女的後代!

    這就是米寄生要找大亨的原因!

    我指著大亨好一會,才放下手來。

    大亨道:「你知道了7」

    我們兩人,又異口同聲:「太匪夷所思了!」

    我問:「他們是通過什麼方法,查到了你是他們所需要的人?」

    大亨搖頭:「我不知道——我也問了,米寄生說,那人複雜了,說了我也不會明白,而且,他自己也根本說不明白!」

    要把一個千年之前的人的遺傳因素,一直追蹤到現在,可想而知,那是何等複雜的一件事!

    那是理論上必然存在的事,但是要化為事實,卻是難上加難,不可思議!

    例如,理論上,誰都知道大將霍去病的遺傳因素,必然還在人間,可是上哪裡去找?

    我留意到大亨有異樣的神情,我明白他的心意:「你還是不信這一切,對不對?」

    大亨道:「對,我不信。」

    我提高了聲音:「那你就不信好了,對你來說,可說一點損失也沒有。」

    大亨歎了一聲:「有幾個原因,令我困擾,要和你商討。」

    我苦笑:「我可看不出我能幫你什麼。」

    大亨道:「等我說完了,再請你幫助。使我不能置身事外的原因之一是:我有那木質男人必需的遺傳因素,而朱槿,有那木質女人必需的遺傳因素。」

    我呆了一呆:「這——太巧了。」

    大亨道:「不是巧,而是必然——一千年前,我們由於這個因素相愛,如今,也因為這因素,使我對她著迷,一見到她,就立刻對自己說:這是我的女人。」

    我把大亨的話想了一遍——這是現代大亨愛一個女人的方式,和千年之前,自然不同,但原則不變。

    對了,那不是巧合,是必然。

    (以此類推,世間男女,一見鍾情,相戀相親,都不是巧合,都是必然。)

    大亨又道:「那時,朱槿也不知道自己的情形,甚至在見了米寄生之後,她仍然不知道,直到米寄生把她帶走,她見到了她那同伴,那同伴的名字叫黃蟬——」

    聽到這裡,我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令大亨停了一停,才再說下去:「黃蟬和那外星人,只找到了我是他們需要的人,沒想到朱槿來了之後,極偶然地,發現了她是他們需要的另一個:這一來,令那木質男女——變人的條件成熟了。」

    大亨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我問:「他們要你怎麼做?」

    我問的這個,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必然是外星人的要求,令大亨為難,他才來找我的。

    大亨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要在我的腦中,抽取一種內分泌,這種內分泌,專司遺傳因素之責,要分二十次或更多時間來抽取,每次抽取的時間是一星期。」

    大亨在講完了那番話之後,不由自主,腦門上有汗珠沁出來。

    人沒有不看重自己生命的,越是財勢大的人便越是珍惜生命,大亨自然也不例外,當他想到自己要被人抽取腦汁時,自然不免恐懼萬分。

    我心知抽取他腦部的內分泌,必然是要來注射進那木質男人身中,想來朱槿也會如此。

    我苦笑了一下,這種「借人頭」和「與虎謀皮」也差不多了,也只有米博士這樣不通世務的人,才會直截了當地向大亨提出來。

    更奇怪的是,大亨竟然又很是認真地考慮,可以肯定,米博士答應他的好處,不單是熊和朱槿長相廝守而已。

    在紊亂的思緒之中,我忽然想到了一點,我大搖其頭:「不對!不對!」

    大亨向我望來,像是對我這種異特的反應,並不感到意外。

    我一揮手:「不對,米博士和那外星人,不必這樣求你,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在勒曼醫院複製一個你出來,就利用那個複製的你好了!」

    大亨極用心地聽著我的話,雙眼放著異樣的光芒,顯得對我說的番話,有興趣之至。

    一等我說完,他就急不及待地道:「是真的?勒曼醫院真的可複製一個我……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我道:「當是,我絕對可以肯定——和你常有交往的人,不少是利用了這種「後備」的器官移植,不然,早已離開人世了!」

    大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來是真的,他們告訴我,我都不信!」

    我大聲道:「我一說你就信了,謝謝你的信任——我剛才提出的——」

    大亨道:「米寄生也對我說了,米寄生說,複製一個身體容易,但是複製的身體,沒有思想,也就是說,腦部沒有需要的那種內分泌素!」

    我呆了半晌,道理再簡單不過,所以,非動用大亨的尊腦不可。

    我道:「那你煩惱什麼呢?你若認為再危險,不願意,一口拒絕就是。」

    大亨苦笑:「可是他們的許諾,太誘人了。」

    我道:「為了美人——」

    大亨搖頭:「我和朱槿,既然有互相愛戀的遺傳因素,除非一生沒有機會相見,不然,一見就必然難分難捨——所謂男女之間的緣份,無非是腦部的某一種內分泌在起作用而已。」

    我歎了一聲:「給你這麼一說,愛情再無浪漫可言。」

    大亨道:「怎麼不浪漫?人類到現在為止,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的腦部有這種因素存在,這就夠浪漫的了。」

    我道:「好了,不是為了美人,那是為了——」

    大亨吸了口氣:「他們先是一再保證,在腦部抽取內分泌,聽來雖然駭人,但絕對安全,只是要化我半年時間而已。」

    他在說這番話時,望定了我,像是在徵詢我的意見。我答得很慎重:「沒有理由懷疑他們的保證。」

    大亨對我的信任,使我感到意外,他道:「你這樣說,我就放心。」

    他說了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他們給我的好處,是答應我的生命,可以幾乎隨心所欲地延長,而且,那一直會是強健的生命,沒有衰老——他們真可以做得到這一點嗎?」

    我已經知道,他來見我,並不是要求我什麼幫助,只是向我求證一些事是否能實現。

    我點頭:「是,他們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直到你自己不想活了為止。」

    大亨先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一副心中疑難,得到了解決,如釋重負的神情。然後,笑了起來:「世上還有人不想活的嗎?」

    我道:「有,非但有人不想活,還有人連死了之後的靈魂存在都不想要,努力在追求大解脫的。」

    大亨呆了片刻,他當然不明白我的話。他道:「和你說話,真有意思。」

    我衷心地道:「謝謝你那麼信任我的意見。」

    大亨站了起來,用力揮動雙手:「我相信自己對人的判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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