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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名的山峰一座連一座,如一把把長劍直插上天,伸進雲海深處。山谷中,一行白鷺上青天,數聲低吟入仙簷,本是一派十分恬靜詩意的畫面。偏偏這時遠處飛來一道黑影,癡如風快如電,猶如一支黑色利箭破空而出,在白色雲霧中迅猛飛馳,那一行原本懶洋洋的白鷺頓如驚弓之鳥,四下逃散。黑影飛掠而過,拖出長長的一道青光。緊隨著青光的是一朵棉花糖似的白雲,雲上立著一隻猴子,手持金箍棒站得筆直,隱隱透著傲視天下的霸氣。
哪吒彷彿被悟空用繩子綁著了,無論他飛多快悟空也能飛多快,兩人始終保持著一段相等的距離。世人皆知風火輪是天地間的奇寶,踏著它可通天入地上山下海,御空飛行更如光似電快疾驚人,連宇宙飛船看了也自卑得要自爆,然而這時卻怎麼也比不過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棉花糖似的雲朵。
其實觔斗雲是遇強則強,遇上流星說不定它還能飛出光速來。悟空覺得這樣玩下去沒什麼意思,俯下身拍了拍觔斗雲,笑道「兄弟,我們比比,看誰快。」言畢翻身離開雲朵,祭起飛行術,暴射而出,眨眼間把觔斗雲甩在老遠的後面。
哪吒原本想著後面的一朵破雲雖然追著不放,但畢竟追不上來,也不憂心,心裡盤算著怎樣把悟空甩掉。忽然感覺到有些不妥,一股強烈的氣息迅速逼近,悟空竟已近在眼前,而且他現在是隻身御空飛行,觔斗雲被拋得老遠,想是裝了噴射器也趕不上來。哪吒初時只以為悟空仗著觔斗雲方可掉著自己不放,萬萬沒想到真正厲害的不是那朵雲而是這隻猴子。
「滾!」哪吒手中乾坤圈應聲擊出,直取悟空,悟空看到乾坤圈已泛起綠光,來勢洶洶,手中鐵棒照打過去,哪吒左手虛空一劃,操縱乾坤圈往旁偏走,閃過金箍棒,並從悟空背後折回,悟空金箍棒二度打出,乾坤圈再閃,可閃得了一次閃不了第二次,一道光芒從側邊殺出,正中乾坤圈,把它打飛老遠,差點讓哪吒失去了控制收不回來。
悟空一招追影指勁得手,乘勝追擊,中指一彈,又一道指勁飛往哪吒,哪吒知道其中厲害,急忙閃躲,指勁貼面擦過,正在慶幸,不料那根變得又長又大整一柱子似的金箍棒橫掃過來,哪吒如同小雞一般被打得飛撞到旁邊的一座山峰的峭壁上,碎石亂飛,光滑的石壁上即刻現出一個人形,哪吒則嵌在這人形裡。
悟空撥開裊裊雲霧飛到哪吒面前,微笑道「我只用了二成力而已。還是把我師弟的龍筋給我吧。」
哪吒掙扎著飛離石壁上的「人形坑」,火尖槍指著悟空,喝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早說了,我叫孫悟空。以前有個外號叫『齊天大聖』也有人叫我『美猴王』,隨便你怎麼叫。」悟空淡淡的說,「喂,你頭髮都白色了。」
哪吒甩了甩頭髮,沾在上面的塵土碎屑飛散開來,煙塵滾滾,看上去煞是狼狽。
「你可知道,今天若是換了別人,即使你不死,也得重傷。」悟空表情突然變得嚴肅。
「不必假仁假義。我從不相信這一套。」哪吒冷冷地回敬一句。
「我發覺你極度悲觀。」
「因為這世上沒有讓人樂觀的事。」
「錯了,聽過那句話沒有世界並不是缺少美,而是你缺少發現。」
「少來,道理誰不會說。」
「道理是誰都會說,但不是誰都能體會。記住,不要用肉眼看待這世界,要用心。」
哪吒沉默,抬頭望著頭頂濃重的雲層,喃喃道「不管是用眼還是用心,我始終找不到我要找的,一切儘是鏡中花水中月,是種存在的虛無,你知道嗎?人們一直用謊言來粉飾這個世界。」
悟空說「我不知道是什麼令你改變了你對世界的看法,但你似乎陷進了一個困死的空間裡,沒辦法回到原來的世界。那是個思想誤區,你已經被同化了。只要勇敢走出來,還有得救。」
「你不明白!」哪吒目光一狠,火尖槍以雷霆萬鈞之勢刺出,悟空揮舞金箍棒格開,正想進招,忽然,一團紫氣形成的漩渦猶如龍捲風似的從天上狂扭下來,悟空縱身飛退,問「哪路高手?不妨現身一見!」
紫氣漩渦裡傳出一男子聲音「不必!我又不是芙蓉姐姐木子美之流,沒必要拋頭露面丟人現眼!」
哪吒覷準時機,閃身向西北方飛走。悟空想追去,那紫氣漩渦卻飛捲而至,擋在他面前。
「原來是同黨,閃開!」悟空看到有人影在漩渦中飛轉,料想是控制這團氣的人,於是金箍棒出手,直捅進漩渦當中,不料被這團紫氣的旋轉之力吸引,整個人搖搖晃晃似要被牽扯進去一般。情急之際,悟空單手往上一托,頭頂雲層深處驟然射下七道霞光,紅橙黃綠藍靚紫,如七把長劍直搗進紫氣漩渦裡,只聽裡面有人發出「哎呀」一聲痛叫,顯然是中招了,繼而那人驚呼「御虹訣?你是彩虹仙子門下的?」
「會『御虹訣』就是彩虹門人,那麼這世上那麼多不要臉的,豈不都叫李登輝了?!」悟空傾身殺進紫氣漩渦裡,不想他剛進去,一條人影卻飛了出來,紫氣登時瓦解,化作幾縷紫煙融進白色雲霧裡。而那人影則化成一道白光,射進雲海深處,往天上飛逃。
悟空四下裡看了看,哪吒早已走得沒了影蹤,為了不至於空手而回,他當機立斷,飛進雲海裡,追那道白光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白光一直往天上逃遁,並且進入天界範圍,悟空窮追不捨,眼看就追上了,驀地,一把巨大如山的板斧迎面劈來,悟空一驚,側身避過,但幾乎同一時間,一根鐵鑭從頭頂猛壓下來,呼呼生風,不亞於萬鈞之力,悟空金箍棒往上一格,硬是由下而上把這千斤巨鑭打開,持鑭之人大為意外,「啊」的一聲驚叫,道「好氣力!」
悟空定眼看去,發現自己已到了南天門外。剛才襲擊自己的是南天門的兩個門神一個獅首人身,手握兩把巨型板斧;另一個虎頭人身,手持兩根鋼鐵巨鑭。這種看門的相當於現在的一些保安,在天上呆久了,自覺高人一等,處處盛氣凌人卻沒意識到自己怎麼威風都只是相當於看門的一條狗。
「哪裡來的野猢猻!膽敢擅長南天門!」持鑭的虎門神圓瞪雙眼,作窮凶極惡狀。
悟空什麼人沒見過?沒被嚇著反而輕鬆一笑,問「請問兩位,剛才是否看到有白光飛過?」
「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握斧的獅門神大概認為自己長相比虎門神難看理應更具震懾力,扯著嗓子喊道,「我們在這守了一天,蚊子也沒見半隻,就看到你這野猴子!警告你,老子今天心情極度不爽,識趣的話,速速消失,不然把你的頭固定到木架上再用鐵鑭敲碎你的頭蓋骨然後把沸騰的開水倒進去燙熟你的猴腦然後往那灑一把鹽最後用湯匙挖出來一口一口吃掉——」
「……」悟空抬眼看著南天門門額上「南天門」三個龍飛鳳舞的金漆大字,又掃了一眼旁邊的句子浩然天地,正氣長存。不無諷刺地從心裡發出一串冷笑,拱手道「看來是我眼花了,剛才多有冒犯,就此告辭!」
眼看悟空越走越遠,最末融入濃濃雲海中消失不見,虎門神得意之極,衝著那片雲海喊道「以後走路記得長眼睛,不要瞎碰亂撞跑到不該去的地方送死!」話音剛下,手中那根與悟空金箍棒對碰過的鐵鑭突然斷作幾截,叮叮咚咚掉到地上,把堅硬的大理石地磚砸得粉碎,嚇得他和獅門神倆大眼瞪小眼許久發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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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子規鎮。
陰天,依舊是陰天;細雨,依舊是細雨。什麼也沒變,一如第一天進入小鎮時的情形,不知這灰暗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鎮頭的小河河水愈漲愈高,看來不消多久就淹上來了。
現身救哪吒的必是天庭中人,悟空並不糊塗,這點還是看得明白的。可這麼一來,事情就變得比原來複雜了。空間震盪為什麼出現?他不知道;哪吒和幾百年前為何判若兩人?他不明白;哪吒盜走的是什麼書,目的何在?他不清楚。照目前情形看,天庭似乎公開包庇哪吒了。這最叫人費解,唯一解釋是天庭方面擔心哪吒被自己擒獲並抖出他所犯的罪行而影響仙界清譽,故天庭派人阻撓自己。只是奇怪他們為何不直接把哪吒捉回去,不敢捉,還是捉不了?
悟空沒在天庭多作糾纏,一是牽掛豬八戒的傷勢,二是擔心哪吒乘著自己不在,重回子規鎮,把河神廟那扇門拆走。是以回到小鎮,悟空第一時間奔向河神廟,然而世界上大多不好的事都在人的意料之中,結果正如悟空所想,那扇門沒了,顯然哪吒回來過。
驛館沒了屋頂,料想唐僧他們不會再呆在那,悟空通過氣息感應,找進縣衙。衙役把他領進後堂縣太爺府的客房裡。
炎熱使人狂躁,陰雨讓人消沉。縣衙裡的衙役、僕人、丫環、園丁,一個比一個沒精神,像是好幾天沒吃東西沒睡覺的樣子,事實上在這種天氣下,人除了吃東西就是睡覺。人們漸漸意識到原來酒足飯飽並不是生活的根本,至少許多人吃飽睡好了卻怎麼也快樂不起來。這對那些孜孜追求酒足飯飽的人來說無疑是沉重的打擊,而那部分已經酒足飯飽的人更是一度痛心疾首。於是原本極為簡單的問題在人們眼裡就漸漸哲學化我們怎麼樣才能快樂?
子規鎮縣令姓歸,名旦,全名叫「龜蛋」,老了之後人們管他叫「歸公」。他有個兒子,人們叫他歸兒子,他兒子又有個兒子,人們叫他歸孫子。一如許多當官的,歸縣令中年發福,到了知天命之年更胖得像一隻豎起來的雞蛋。
縣衙的幾間客房都建在縣太爺府內院,悟空隨衙役在長廊上穿行,聽得兩邊瓦槽裡的雨水由高而低沙沙滑下,那聲音攪在一起混成有節奏的曲調,猶如天籟之音。悟空情不自禁露出淡淡的笑,身邊的衙役詫異地問「仙人你笑什麼呢?」
悟空道「我開心啊。」
「現在還能開心?!你看這鬼天氣……」
「不開心能改變眼下的情形嗎?」
「這……不能。」
「那開心和不開心有什麼分別?反正都是過,不如開心點。」
「……」
進了內院,歸縣令和忻欣剛從豬八戒房中走出,忻欣見了悟空,興奮地飛過來嘰嘰喳喳問東問西聒噪不止,結果悟空一句也沒聽清,胡亂點著頭,問「八戒怎麼樣了?」
歸縣令身高體胖與豬八戒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姑且勿論他是中飽私囊的貪官還是兩袖清風的循吏,至少他的長相還算對得住天地良心和黎民百姓,慈眉善目留著垂胸的長髯,讓人看了頗有親切感。看到悟空,歸縣令客套地拱了拱手,道了聲「仙人回來了。」
悟空頷首,還了一禮,歸縣令捋了捋長鬚,看著忻欣,意思是讓她匯報情況,忻欣道「那頭豬傷得不輕……」
「什麼?」悟空有點震驚。
「不過也不算傷得很重。」
「那是怎麼樣?」
「就是傷得不輕不重啊!」
「……」
「哪吒那一下可是下了重手,一般人不死也得重傷,但那頭豬吃多了長著那一身膘卻在這節骨眼上起了防彈衣的作用,乾坤圈只傷了他的皮肉,骨頭沒事。剛剛才跟他作完魔法治療,他直嚷著要報仇雪恥不肯休息……」
「現在他睡了?」悟空問。
「不是。」忻欣道,「他暈了過去。」
「啊?」
「因為老和尚見他睡不著,就給他講故事。」
「……」
「吱——」房門開,唐僧走了出來,笑瞇瞇的說「果然是悟空回來了,八戒叫你進去說話。」
「他不是昏死過去了嗎?」忻欣奇怪。
唐僧說;「是啊,不過又醒了。」
「怎麼弄醒他的?」
「再講一個故事唄。」
「……」
悟空一進門,豬八戒馬上從床上彈起,一副武松轉世能打死幾隻老虎的精神勁,罵道「敖閏!我靠,那隻老狐狸——猴子你還記得不,當時他抱著我哭,八成是那陣把書塞進我肚子裡的,媽的也不怕我消化不良把那本書當成屎拉進茅坑裡……」
「也是我大意,沒想到他來這一手。」悟空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臉上保持著訓練有素的微笑,「照我看,哪吒要找的書分上下兩冊,起初他在龍淵閣搶走上冊時應該不知道有下冊的,後來發現欠了一本,他一定重返西海龍宮向敖閏要,而恰好敖閏已經把書放到你身上了,一個順手推舟把所有的是是非非全推向我們。這麼說……敖閏他知道書裡的秘密!」
豬八戒道「走,咱們這就殺去西海!靠,我們為救他兒子東奔西走廢寢忘食,到頭來卻被他恩將仇報擺了一道!豬爺爺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沒被人這麼玩過,太沒面子了!」
「這筆帳一定要找他算清楚,但不是現在。」悟空拍拍豬八戒,「你有傷在身,需要休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
「傷?這也叫傷?哈,那乾坤圈打在我身上跟撓癢差不多。」
「可……當時你有吐血的。」
「靠,我血多了,又找不到紅十字會捐血,自己吐點出來不行啊?!你相信我,就現在這樣子我還能把敖閏那老鳥打得滿地找牙!」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還是休息一會,不要白白浪費了忻欣的治療魔法。」悟空突然變得認真,「事情遠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得一步步來,急不得。」
「可是……」豬八戒滿臉痛苦,「現在我窩著一肚子火氣,一閉眼就看到敖閏那賊臉,叫我怎麼休息?」
「有辦法的。」悟空笑笑,走出房間,對門外的唐僧說「師父,八戒要聽故事了。」
「好啊好啊,義不容辭。」唐僧屁顛顛地衝進房裡,緊接著是豬八戒恐怖淒厲的哀號「救——命——啊——」
「是了。」悟空轉向忻欣,「河神廟那扇門……」
「我拆回來了。」忻欣道,「在我房裡。」
「什麼?原來是你拆走的!」
「聰明吧,就知道你會問起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