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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八戒突然愣住,睜著傻傻的眼睛傻傻的環顧四周,看到是一望無垠雜草叢生的荒原。小鎮以及小鎮上的人剎那間消失得蹤影全無,或者說豬八戒一剎那從小鎮上消失到這個荒原上來了。
雨也沒了。陽光照在身上很暖和。豬八戒原地轉了兩圈,茫然的看著四周的碎石和雜草。偌大的土地就他一個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襲上心頭,禁不住手腳發涼。也許是夢吧,他想。可溫暖的陽光十分真切,顯然不是夢。於是他認為剛才的小鎮才是夢,但他看到自己濕漉漉的衣服時又否定了這種想法。
兩個都是真的?
驀地,一把聲音像一陣煙在空中瀰散開來俺真的是大學生……長老……俺真的是啊……
豬八戒急忙抬頭看天,只見白雲驟然變灰,隨後晶瑩剔透的雨滴猶如飛蝗般密集,當空罩下,其中一滴剛滴中豬八戒的眼。豬八戒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睜開時,小鎮又出現在眼前了。依然是原來的小鎮,依然是原來的人。而剛才看到的荒原和陽光彷彿人的幻覺似的根本不曾存在過。但豬八戒分明還能感覺到陽光遺留在自己身上的溫暖。
賣菜的老漢不知道什麼時候追了上來,為了證明自己是大學生,居然掏出畢業證在豬八戒眼前不住地晃動,說長老你看,俺沒騙你吧,真的……
豬八戒一陣痙攣,突然有種放聲大喊的衝動。忻欣飛了回來,說「喂豬,你愣著幹什麼?早叫你減肥了。你看現在都成了我們這支優秀隊伍的累贅了。」
八戒只好把提上來準備叫喊的氣嚥了下去,不知所以地應了一聲,欲走。老漢又追上來,豬八戒終於忍不住要發作了,一把抓著老頭兒的衣領把他提得老高,嚷道「我靠,你是大學生關我鳥事!關我鳥事!告訴我——關我什麼事!」
老漢顫聲道「俺只想讓你知道……」
「為什麼要讓我知道?」
「這……這俺倒沒想過。」
「……」
豬八戒追上唐僧他們。悟空問,八戒,剛才怎麼了?
豬八戒神經質地笑了笑,說「不知道。」頓了頓又道「我剛才看到陽光了你們信不信。」
欣說,「我剛才還看到美國又用原子彈炸小日本了。」
豬八戒急了,「我說真的。」
忻欣笑了,「我說假的。」
「……算了。不說了。」豬八戒閉上眼睛一會,然後睜開,問「找到客棧了嗎?」
「人生地不熟的,找人問問吧。」唐僧順手拽過一路人,「大叔,請問……」
「叔什麼叔,我像男的嗎?」
「對不起,大嬸……」
「嬸什麼嬸,我有那麼老嗎?」
「……小姐,請問這附近有沒有書店?」
那人還沒答,忻欣就奇怪地問「不是找客棧嗎?怎麼找起書店來了?」
唐僧頗為得意地說「這你不懂了。找到書店,買張地圖,一查不就找到客棧了?」
「……」
「還是我來問吧。」悟空攔住一路人問,「大叔,這附近有沒有客棧?」
路人一愕,道「我知道啊。」
「麻煩你告訴我?」
「你不知道嗎?」
豬八戒道「靠,知道了還問你?」
「剛才那位長老說這附近有『沒有客棧』,我想他應該知道我們這裡有一間叫『沒有客棧』的客棧才這麼說的。你看,那就是了。」
大伙朝他指向望去,看到一間名為「沒有客棧」的客棧,忻欣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麼地方,什麼都那麼怪!」
「不怪。大學生多了點。有點兒酸酸的。」豬八戒瞇著眼說。
「沒有客棧」本是一般的客棧,但由於整個小鎮就只有一間客棧,於是就變得不一般了。客棧門前豎著一牌子,上面寫道
衣冠不整者謝絕進內
唐僧一行淋了幾個月的雨,又濕又臭,屬於典型的被打擊對象。悟空有自知之明,所以在門口停了下來。唐僧心想我是和尚我怕誰,昂昂然闖進去,結果被橫著扔了出來。
「媽的,狗眼!」豬八戒想破門而入——雖然門開著,但一揚手才記起鐵耙不在了,只抓著一團空氣發愣。
這時客棧的掌櫃領著幾個伙記衝了出來,看到悟空八戒他們,嚇了一跳。那掌櫃前世一定是殺豬的,一看到豬八戒就手癢,轉身抄起一根棍,不分青紅皂白死命往豬八戒身上狂扁。豬八戒莫名其妙捱了一頓揍,心頭火起,一手抓住那根棍,稍一運勁,棍馬上斷為兩截。
「為什麼打我?」豬八戒嚷道。
那掌櫃的罵道「要你們全都滾蛋!」
「那也不能光打我啊。」
「打你是因為你特別面目可憎。你們再不滾我全部打!告訴你們,從現在起,我們客棧只做本地人生意。」
原來不是因為我們衣冠不整而是因為我們不是本地人啊!悟空覺得好笑,道「為什麼不做外地人的生意?」
「我為什麼告訴你?」掌櫃的轉身,招呼其他伙記,「我們回去。他們再敢往前踏一步,你們給我往死裡打。」
小白龍一直冷著眼看戲,這時忍不住說「有生意不做,你怎麼做生意的?」
掌櫃的本來要進去的了,這時突然停止,轉身朝小白龍詭異地笑了笑,說「行,做你們的生意可以,但你們必須在住店前交了所有的食宿費。」
「什麼規矩!」豬八戒大聲道,「你信不過我的眼神,也得相信我的相貌啊!還怕我們偷偷溜走不成?」
「就怕你溜走。這個把月我做了好幾樁外地人的生意,全部是吃飽睡足就突然開溜,再做下去我們老闆得破產!我們就得下崗!媽的!」
小白龍眉頭一皺,悟空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笑笑,沒說話。
「你們住多少天?」
「大概兩、三天吧。」悟空道。
那掌櫃的從裡面拿出算盤,十指翻飛撥了一通,然後說「五兩銀子。」
「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有錢。」豬八戒推了推唐僧,道,「給錢。」
「我……」唐僧怔住,「這裡有沒有買人肉的?」
「什麼?」
「就算把為師賣了也不值五兩啊!」
「沒錢滾蛋!剛才我一看你們這德性就知道是騙吃騙喝的,好在我學聰明了。」
小白龍從懷中掏出一顆珍珠,問「這值多少錢?」
「一……一百兩吧!」
「一百?」小白龍冷笑,「五百。把你整間客棧買了都行!」
「我哪知道是真是假。」
「你知道。而且是行家。外行人一開口應該問它是真是假,而不是給它定價。」
「……」
「現在它是你的了。從今天起我們住你這,住多久不用你管。」小白龍把珍珠遞過去,那掌櫃的搶上一步要拿,小白龍眼睛一抬,對比一下他居然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皺了皺眉頭,隨手把珍珠丟到地上。那掌櫃的馬上俯下身去撿,於是他整個人的高度只到小白龍腰間了。小白龍這才滿意地撇撇嘴,大步走進客棧,唐僧等人也跟著進了。
「你小子帶著那麼多銀子出來旅行啊!」豬八戒想跟小白龍開玩笑,小白龍卻不予理會,一邊打量著客棧裡的情況一邊自言自語「很多東西用錢買不到,但沒有錢,你就買不到很多東西。」
沒有客棧分上下兩層,上層是客房,下層作餐館。客棧中央是個方形天井,斷斷續續的水線在屋頂的瓦槽上落下,看上去彷彿一道珠簾。
時值黃昏,客棧裡面與外面的昏暗對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少旅客下了樓,三五一桌聚著用餐。桌上的燭光在風中搖曳不定好像隨時要熄滅可就是沒有熄滅。地上儘是酒客們飲酒吃花生時丟的花生殼,風從外面捲進來,那些花生就像戰場上千軍萬馬翻滾奔走廝殺作一團,偶爾有幾條野狗竄進客棧,在桌子下面尋覓食物,找到骨頭的,興沖沖出去了,沒找到的也被店裡的小二用棍打了出去。
豬八戒看著那些被趕出去的狗,想起剛才那掌櫃的用棍打他的情形,心想他媽的我怎麼越活越狗了,要是以前那傢伙的下場肯定不是缺胳膊就是少眼睛。轉念一想其實人和狗都是活在這世上的動物,狗之所以狗是因為人都打狗,所以問題不在狗而在人。
唐僧一行人進來立刻驚動了整個客棧的人,尤其是豬八戒,一進來就把客棧弄得雞飛狗走,老人傻了,大人逃了,小孩哭了。唐僧向豬八戒使了個眼色,說你就用布把臉蒙上吧,八戒。
豬八戒大言不慚,道「什麼話,我很難看嗎?你看看,都帥到雞飛狗走的地步了,你還沒這能耐呢!」
後來大家在住房問題上出現了分歧,原來是忻欣太小,老闆不把她當人看,沒給她安排房間,意思是讓她湊和著跟唐僧豬八戒悟空小白龍任何一人住。忻欣不同意,首先是不能忍受老闆的歧視,其次她覺得跟唐僧他們任一個住都會構成「同居」關係,想自己半生清白總不能在今天毀了。最後豬八戒出面要多了一間房,他跟老闆說,這間房間是用來放行李的,順便把忻欣放在那裡,然後又跟忻欣說,這間房間是讓她住的,順便放行李。於是房間問題解決了。
淋了那麼多天的雨,大家都覺得自己快發霉了,所以在客棧裡安頓下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換上乾爽的衣服。擺脫了潮濕的豬八戒精神奕奕,彷彿吸了白粉。他覺得應該趁著現在這麼精神做點有意義的事,於是馬上倒到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一直到吃晚飯都沒醒過來。
小白龍覺得自己畢竟是龍,這身份在凡間是皇帝,所以要老闆給他最漂亮的房。老闆如其所願,把他帶進一間裝修得跟皇宮差不多的貴賓房。小白龍很滿意,不料剛坐那椅子,椅子嘩啦一下就散了,好像用膠水粘著的。小白龍嚇了一跳,問「這是怎麼回事?」
老闆不驚不乍,說「通常最漂亮的東西都是用來擺設的,要是把漂亮的東西都用得不漂亮了,誰來裝飾這世界?」
小白龍啞然,走到窗邊,但手還沒碰到那窗窗就自動裂開掉了下去,惹起一陣叫罵聲。
「……」
「你現在還可以選擇其他房。」老闆說。
小白龍道「不必了,就這間。」
老闆笑了「你看,漂亮的東西雖然沒用,但總有人要的。」
「我想問你個問題,」小白龍道,「剛才聽你們掌櫃的說,近來住你們這的外地客人……全部神秘失蹤了。」
「不是『神秘失蹤』——又不是衛斯理小說,哪來那麼多玄乎事——應該說是『偷偷溜走』。」
「哦?」
「人和行李馬匹全沒了,不叫『溜走』叫什麼?」
「他們都沒給你銀子?」
「哈,有銀子他們還用得著溜嗎?」
「經過鎮上的大部分是商人,不可能連一宿租金都給不起。」小白龍沉吟道,「有沒有交了錢之後消失的?」
老闆詭異一笑,道「你們是第一批先交銀後住店的,你問的答案在於你們自己,希望我明天還能看到你在這。」
「……」小白龍一揮手,「好了沒事了,你出去吧。」
*
悟空住在小白龍隔壁,聽了小白龍和店老闆的談話,凝望著桌上忽明忽滅的蠟燭,心想有事要發生了。
「啊——」唐僧的驚叫聲像箭似的射入悟空耳中。悟空登時從床上彈起,猶如一道流光竄出房間,順手掣出金箍棒,樓梯也懶得走,一個雄鷹展翅飛撲下樓。
樓下,唐僧發了瘟似的上下撲騰,沒命地大喊大叫,「蟑螂啊蟑螂啊悟空八戒救我——」
「……」
這天夜裡出奇的平靜,除了繼續下雨,無事。
由於太久沒認真休息過,所以大家睡得很好,夢都沒做。一閉眼一睜眼就天亮了。五人之中唐僧醒得最早,一副精神抖擻能打死老虎的樣子,興奮過頭就沒頭沒腦地喝歌,把「跑呀跑我們像發了瘋的野馬」唱成了「跑呀跑我們像發了瘟的野狗」,結束整個客棧的人都醒了。
小白龍醒來後,對著窗外發呆。天依然下著細雨,外面白茫茫的如煙似霧,偶爾有一股冷風帶著潮濕的氣息竄進來,直往人脖子裡鑽,小白龍忍不住拉緊了衣領。
龍族久居陰暗的深海,視力要比其他動物好,否則在海裡不是撞石頭死就是迷路餓死。小白龍透過朦朧的雨霧,看到橫在鎮口的那座石拱橋,再看,看到橋上的一個人,那人不打傘不披雨衣坐在拱橋的欄杆上,渾身濕透,披頭散髮整一乞丐,但肯定不是乞丐,乞丐沒尊嚴不代表沒腦子,下雨天早像正常人一樣找地方躲了。小白龍甚是好奇,認真再看。那人披散的長髮遮住了臉,透過黑色的髮絲,小白龍看到他的一隻眼睛,這時雨線突然加密,模糊了小白龍的視線,雖然僅僅是一剎那,但那人的眼神讓小白龍深深為之震撼,他從來沒見過那麼複雜的眼睛。
雨漸漸大了,由雨霧變成雨線,再由雨線變成雨簾,霎時一切都被這透明的混沌吞吐沒,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
小白龍躍出窗口,向著石拱橋方向飛去,但當他來到石拱橋時,那人卻不見了。四處空曠得只有雨水和雨聲,古老的石拱橋面令掉下來的水滴摔得粉碎。小白龍愕了片刻,突然感覺到什麼,轉身,那人又出現了,坐在橋邊,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長髮,儼如鬼魅。
那人抬起頭看著小白龍,小白龍這才看清楚對方模樣。原來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但一臉的麻木和疲倦像活了幾輩子,一雙清澈的黑眼睛似乎藏著一堆信息,又似乎空洞得什麼也沒有。他只輕輕地看了眼小白龍,之後又茫然地望向遠方。
小白龍看著對方不說話,索性也不吭聲,坐在少年身邊,同樣把眼睛投向遠方,但是什麼也沒看到,只能盯著線條一樣的雨水發呆。
橋下的河水如洪水暴發般咆哮著,洶湧澎湃,時不時掀起一個浪頭,狠狠撞在橋墩上,摔得支離破碎水花四濺。
兩人這樣靜靜地坐著,誰也不動誰也不說話。小白龍就想動一下或者說一句話,但想既然斗了就鬥到底,於是忍著不動不說話。心裡卻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覺得自己居然比老和尚更加無聊。
雖然下雨,但還是有人逛街。子規鎮大街上的人影越來越多,這說明時間向中午靠近了。小白龍和那少年對峙了整整一上午。最後那少年站了起來,小白龍心想還是你輸了,於是看著他,希望看到少年開口說話,但少年沒開口,轉過身,走下橋了。
「站住!」小白龍突然喝道。
少年止步,回頭看著驚愕交錯的小白龍,沒應答,一會轉身又走。小白龍握緊拳頭有種打架的衝動。少年突然二度止步,回頭問一了句,知道為什麼下雨嗎?
小白龍一時受寵若驚,怔住,等他回過神來,少年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