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櫟樹是藍湖城東邊的遠古森林外圍最常見的植物。它的果子可以吃,但是有很濃重的澀味。澀味對於貴族而言是不能忍受的,而對於當地貧窮的農民,白櫟樹林是他們在欠收之年賴以活命的生命線。
事實上,地處藍湖城東郊的甘河村的村民,每年都在食用這種苦澀的果實以維持生計。當地貧瘠的土地出產的糧食不到別的地區的一半,偏偏領主圖溫大人又是個極好面子的人。為了維持領主大人那奢侈的生活開支,甘河村的村民常年像動物一樣生活。白櫟的苦果子是家常便飯,最艱苦的時候樹皮草根也是盤中美食。
本來吃這些沒有營養的東西就對身體不利,更何況即使是這些「豬食」也無法讓貧困的農民吃飽。飢餓伴隨著每一位甘河村的村民,處於成長階段的半大孩子尤其感受深刻。傑米坐在田塍上的小樹下,肚子裡的飢餓感讓他實在無法再繼續輪鋤頭。小樹稀疏的葉子對遮擋光線用處不大,炙熱的太陽曬得他的頭越來越重。
他懷疑自己就要餓死了。
死亡對於甘河村的村民來說不一定是件壞事。但傑米卻頗有些不甘心。他才14歲,他不想就這樣死去。肚中的飢餓再次襲來,骨瘦如柴的傑米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扯下幾片樹葉,令人作嘔的味道讓他清醒了不少。
昨晚艾文的提議浮現在傑米的腦海。為了更好的生存,窮人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點改變現實的想法。而艾文就是那個能夠把想法變成現實的人。確切的說,艾文想離開甘河村,想離開這快貧瘠的土地。他想出去闖一闖,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也許能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然而這一想法實施起來頗有難度。
紫羅蘭帝國是一個實行封建領主制度的國家,農民是領主土地上的財產,因此脫離領主的庇護,這些「財產」可以被其他的領主以先占的方式取得——說穿了,脫離領土在外面瞎遊蕩的流民,是奴隸的主要來源。要避免被奴隸販子盯上,在外流浪的農民就必須持有領主頒發的屬地證明。除了領主的幾位親信,像傑米和艾文這樣一窮二白的小泥猴,自然是不會入了領主大人的眼。
不過,艾文是個有點子的人。他知道村長家有這樣的證明,所以,他多次光顧村長家的書房,為的就是看看這張證明長成什麼樣子。當昨天晚上傑米碰巧撞到從村長家的後院牆上跳下的艾文時,這位有主見的年輕人向傑米展示了他的成果——盜版的屬地證明——他承諾只要傑米保守秘密,他們可以一起遠走高飛。
正想著這些事情,傑米看到扭曲的熱空氣裡走過一個人影。是艾文,他說了今天來聽答覆的。15歲的艾文孔武有力,和虛弱的傑米是兩個極端。聽說艾文經常進森林去偷獵。要知道森林裡的動物也是領主大人的財產,艾文的行為已經構成了盜竊。不過,村裡的人即使知道也不會去說,艾文是個有點子的人,他懂得如何利用人的弱點。比如,這會兒他手裡提著一個布袋子,裡面的香味立刻讓傑米豎起了鼻子。
「巖鼠的肉,在屯西的糧倉抓的。」
艾文將袋子遞給傑米,後者迫不及待的撕咬起來。高大的艾文很有耐心的等傑米把手指頭都舔舐乾淨,然後慢條斯理的開口,聽不出他的情緒,似乎只是在和老朋友談買賣。
「考慮的怎麼樣?」
「唔……」傑米拍著胸口,艾文為他順了順背。
「如果你跟我一起,以後就不會再挨餓。你知道,我沒有義務一定要帶著你,我只是可憐你沒有父母而已。而且,我懷疑你已經沒有力氣撐過今年了。」
艾文說的不錯。傑米目光茫然的看著眼前的土地。他的確沒有力氣繼續耕作了。他馬上就要餓死了。一種強烈的不甘衝上他的頭頂,他幾乎是帶著哭腔撲到艾文的身上。
「走,我跟你走……」
艾文默然。傑米把他的胸口當枕頭擦鼻涕眼淚他沒有意見,只是他無法忍受一個男人如此娘娘腔。好吧,算是做善人做到底,原諒這個父母早亡的可憐傢伙吧——「娘娘腔」傑米是大家送給他的稱號,就像「淘氣包」艾文一樣。他們原來的名字,或許連他們自己也不記得了。
於是,15歲的艾文帶著14歲的傑米在當天晚上背著一麻袋的巖鼠肉逃出了甘河村這塊貧瘠的土地。顯然艾米為這一天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他們在月光的陪伴下走進漆黑的白櫟樹林,向遠古森林的深處走去。少年不知道前面將有什麼等待著他們,或許是出人頭地,或許是埋骨他鄉。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艾文回過頭,傑米的目光顯然還是對那袋巖鼠肉戀戀不捨。
「記住,以後我叫查爾斯,你叫凱瑞。懂了嗎?」
傑米,哦,不,應該是我們的凱瑞(英文中,凱瑞Cary這個名字和凱莉Kerry同音,所以,凱瑞本身代表著女性化的意思),抽了抽鼻子,一臉委屈的點了點頭,活脫脫的小怨婦一個。查爾斯先生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忙不迭從麻袋裡掏出一隻熏干的巖鼠來。
「吃吧吃吧,別用那種噁心的眼神看我!」
沿著白櫟林走出山谷,入目是一片寬闊無邊的草場。
夏日午後的和風拂過廣袤的綠色海洋,沒過膝蓋的牧草蕩起層層柔和的波浪。風中夾雜著青草和野花的香氣,還有歡快的鶯鶯燕燕在呢喃低語。間或有馬爾諾民族風格的風笛聲在大氣中瀰漫四散,那種浪漫而悠長的調子讓這陽光白雲下的草場更是增添了百分的溫馨。河邊的草地上依稀能夠看到一排小小的帳篷,那是牧民的住所。孩子們在草場上追逐嬉戲,就像游弋在花海中的快樂精靈。
露西任駿馬馱著她慢悠悠的遊走,臉上的惆悵並沒有因為眼前的美景而稍有好轉。馬兒似乎是迷上了這裡,駐足低頭啃起了道邊的青草。露西跳下馬,拋開韁繩,找了處視野開闊的高地,調整好舒服的姿勢躺了下來。
這裡是風城西南部的蒲公英牧場,儘管看上去那麼的和平美好,露西知道,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就是風城守備部隊的軍馬飼養場,那裡的守備軍官都是她的熟人。
養育著整個紫羅蘭帝國的聖河在這裡轉了個大彎,將大地的乳液帶給帝都太陽城的同時,也創造了這片肥美的平原。風城是這片富庶之地的心臟,城主夏爾侯爵是這片區域裡說一不二的人物。而露西,是夏爾侯爵的第二個女兒。
隨風而動的草葉讓露西的臉上癢癢的。她瞇起眼睛,烏黑的長髮散落在草地上。有鳥兒從頭頂飛過。望著那雙撲稜的翅膀,少女的眼淚忍不住滾落下來。
她是夏爾侯爵的女兒,是風城平原上的明珠,她美麗端莊、血統高貴、聰明機敏。她接受光明的賜福,天生擁有神術之力。從小到大,她在父親的呵護下沒有受過一點挫折。她的老師,風城的大神官普爾先生,在如今的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做過陛下的武術教師。可以說,在她人生的前18年,光明神把一切人間的寵愛都授予了她,然而,上天賜予她一切的一切,又似乎是為了今日的捉弄——她將成為太子特雷澤的王妃,五天前,夏爾侯爵從帝都趕回,給心愛的女兒帶回的不再是禮物,而是這個噩耗。
特雷澤,那個被外界傳言沒有絲毫皇室繼承人風度的猥瑣小人,一個整日沒有皇子的自覺、只知道混吃混喝、連皇家文史學院都拒絕給他頒發畢業證的無用之人!此人唯一可取之處,在於他是嫡傳的長子,為皇后所生。傳言,陛下安排這次聯姻,便是要拉攏東部領主,為太子尋找依靠。
露西心中的白馬王子,應該如安格魯斯皇子那樣,受萬人敬仰,擁有一雙迷人的湖藍色眸子,披肩的金色長髮,擁有絕世超凡的舉止容顏,擁有無可匹敵的魔法造詣,擁有運籌帷幄的膽識謀略。安格魯斯為陛下的寵妃所生,眾皇子中位列第三,卻是處處顯露出過人之處。
朝堂上對太子問題爭議很大,露西倒是能理解陛下的意圖。然而,讓她想不到的卻是,讓她嫁給特雷澤的建議竟然是一直疼她愛她的父親,夏爾侯爵主動在朝上提出來的。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嗎?父親支持太子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拿自己的女兒去做籌碼。還有腓力大公爵,東部領主的領袖,她從小到大口中的「灰熊伯伯」,也是共謀者之一!
五天來,露西喊累了,想累了,哭累了,也絕望了。她躺在微風中的草原上,傾聽風精靈在而邊低唱,讓心情盡量的好一些。內心裡,她不想屈服,而她的騎士信條又告訴她,不可做不忠之事。迷茫與慌亂中,露西靈敏的聽覺捕捉到風精靈傳來的一絲不協調的音調。
「真漂亮……我敢打賭,圖溫家的那個臭美的小妞比不上她的十分之一!」
「哼——!」
離露西不遠處的斜坡上有塊一米見方的岩石,在河谷的草原上這種平凡的石塊沒有什麼好稀奇的。然而,今天這塊時候迎來了兩位訪客。查爾斯先生撥開草叢,一雙眼睛直鉤鉤的望著躺在草地上的露西,而凱瑞先生,則打了個不滿的,或者是有些娘娘腔的、意味不明的鼻響,從查爾斯背後的麻袋中扯出一隻巖鼠,發洩似的大嚼起來。
「你小子就知道吃!」查爾斯對凱瑞的表現很不滿意,「喂,想個招,咱們上去搭個話?」
「長槍是紅礬谷產的,專供高級聖殿騎士使用。白馬是風城的名馬疾風,在風城只有領主和他的幾位親信才用的上。看到馬身上披的皮甲沒有?不同騎士的披甲規格是不一樣的,這位至少是五階騎士。再看她的胸章,那是夏爾家族的族徽,她的肩章上面有三個銀星,就是說,她是個千人營的長官。你如果不想掉腦袋……」
「停!」查爾斯一臉驚訝,盯著凱瑞滿是油污的嘴,「你丫的知道這麼多?我看了半天都沒發現門道,你就掃了一眼就知道?」
凱瑞明顯有些心虛,似乎意識到自己在某種複雜情感的作用下說了不該說的話。他強橫的瞪一眼身邊高大壯實的年輕人,下一步卻扭捏的低下頭抱著巖鼠猛啃,覆滿泥污的臉上似乎有些透紅。查爾斯只覺得一陣惡寒,雞皮疙瘩差點沒從袖口抖出來,沒有半點追問的興趣了。
「嘿,美麗而高貴的少女。」
查爾斯鼓足勇氣,從藏身之處走了出去,他一臉的訕笑,如同獻媚的小丑,又有些小男生初戀般的生澀,掛著一臉淡淡的紅暈。出門時背後滿滿登登的一袋子巖鼠肉現在只剩下了一半。凱瑞撓了撓頭也跟了出去,不過此時他突然心情大好,遠遠的掇在後面,外表看起來像是怕生人的模樣,那靈動的眼神卻大有看熱鬧的架勢。
「我是來自遠方的旅者,歌頌田園的吟遊詩人,我叫查爾斯。不知道在下是否有這個榮幸知曉小姐的芳名?」
露西微睜雙目,危險的光芒讓查爾斯有打退堂鼓的想法。他忍住了,只是臉上豐富多變的表情讓人想笑。好在女騎士現在深陷悲痛,並沒有精力來糾纏這些無趣的事情。她掃興的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略微整了整衣甲,挽好頭髮,準備離開這倒霉的地方。
「那個……,美麗而尊貴的小姐,至少您應該告訴一位流浪的詩人現在身處何方,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想問個路……」
查爾斯不甘心,他示好的跑過去想為女士牽馬過來,卻適得其反。那畜生有些不領情,打了個噴嚏,恰好讓查爾斯先生一頭黏液。他狼狽的用衣服擦拭,還不忘了向美女表明他不介意。
「滾!」
這是美女對查爾斯開口說的第一個字。雖然是粗話,雖然讓查爾斯相當的失望,但還是有人在聽到這個字後心情愉快,比如凱瑞。聽到偷笑聲回頭的查爾斯一副「你再笑就餓死你的表情」,而此時露西略微瞟了一眼跟屁蟲凱瑞,對他嘴裡露出的半截巖鼠的大腿不以為然的撇撇嘴,然後優雅的翻身上馬,慢慢向風城方向溜躂去了。
「真美……」
儘管粗話讓少女在查爾斯心中形象稍稍有了點折扣,然而還是無法阻止少年由衷的讚美。以至於露西的身影已經變成了黑點,查爾斯還在小丘上魂不守舍的遠眺。接著,整個下午都由凱瑞帶路,查爾斯一步三回頭的跟在後面,偶爾還自言自語的小聲建議「要不我們留在風城?」「當牧民其實也挺好,不是嗎?」之類。
幼稚的想法,完全沒有營養。凱瑞望望天,腹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