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思量 作品相關 第16—18節
    16

    當天晚上,陳思把白天的相關情況在郵件裡給陳良敘述了一遍,讓他幫她調查一下三個問題:第一,當初為什麼工程最終是天行建築來承包;第二,是誰作的決定要徹查工程項目款項;第三,顧丘在那段期間有什麼動作。

    雨果一夜沒睡。

    卻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叫陳思一聲,讓她陪他說說話。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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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良那邊一直沒有消息。陳思雖然著急,也不敢冒然去找他。只能等著。雨果卻見安靜了許多,只是很奇怪地,時不時就盯著陳思,彷彿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麼東西。

    這期間,卻收到了路嬈久違的短信:後天下午我來酒店找你。

    18

    顧丘的書房擺的都是紅木傢俱,牆上掛的是名家字畫,包括一兩幅宋代某家真跡。顧丘自己是省書法協會會員,自己的書畫卻放在紅木方桌下面的抽屜裡。桌上一隻青瓷盆,盛了水,紅色金魚一隻,自由而優雅地游弋,在清澈的水中時不時劃一道轉瞬即逝的弧線,水裡無水草。房間不向陽,比較陰涼,門是敞開的,顧量隨意一件白色T恤,深藍色休閒褲,白色棉質拖鞋,斜斜靠在門框上,他先是低著頭,然後他一直細細地端詳著正在書桌前練字的顧丘,一絲疑惑蹙上眉頭。又像想透過眼前這個和自己每天面對再熟悉不過的親人身上看出一些什麼,又彷彿想要抓到一種熟悉,像自己小時候看他作畫一般,是一種對父親的尊敬和為人子的驕傲。顧丘在他心裡是智慧的,甚至他身上有一種自然而然流露而出的貴氣,他愛書畫,這一身的書生氣沒有讓他為人處事顯得固執專橫,或者衝動感情用事,反而是像一個完美的圓,什麼都能包容。

    他親眼見過,在一次會議籌備組辦公室裡,一個顧丘的女同事,一個囂張跋扈戴著金絲眼鏡的高個子女人指著顧丘的鼻尖,當著所有其他同事的面大罵著。用詞無外乎是「外地人,自以為是,囂張,小心」之類。當他站在門口氣憤得想要衝進去保護自己的爸爸時,是陳思小小的手緊緊地抓住他。她好像變了一個人,突然她的眼裡就有一種孩子本不該有的深沉,她在安慰他,鼓勵他。也許他也知道:不該走上去。那是大人的世界,那是官場。自己還是個孩子,如果是個孩子就不能進去,進去了也於事無補,只會讓爸爸多了軟肋和被別人再次攻擊的目標。他只能站在那裡,陳思的雙手從後面緊緊地摟著他的腰,也彷彿在給他力量。他就眼睜睜地看著顧丘面無表情地端坐在沙發上,不出聲,也不動。毫不還擊。他就那麼看著,彷彿看到了顧丘的所有堅韌,所有委屈,不知什麼時候眼淚就打濕了臉龐。當天晚上,自己家裡來了位主管該次會議的領導,顧丘十分平靜客觀地把白天發生的事情轉述給該領導聽。該領導走後,一直躲在紅木桌上的君子蘭後面看著一切的顧量,看見顧丘順手摸起電視遙控器,握在手裡,突然一手用力一扔,遙控器就分成兩半落在冰涼的地上。一塊碎片剛好砸在顧量眼角,顧量哼了一聲。顧丘立馬走過來蹲下來扶起他,只是互相看著對方。彷彿過了很久,顧丘說道:「要學會藏起自己的感情。」那時顧量覺得他是對的,如果不是這份持久而艱難的隱忍,顧丘不會忍辱負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這個高度。他的隱忍彷彿已經和他自身融為一體,那麼自然而然,讓所有人以為那是一種謙卑和低調,甚至是高尚的。但顧量現在不得不懷疑,這份隱忍背後是不是也隱藏著冷酷無情,或者說心狠手辣。

    顧丘揮完最後一筆,將筆端擱置硯台,走到白瓷盆邊洗了洗手,又擦乾淨。

    顧量無法掩飾他眼中的複雜與懷疑,低下頭去,沉沉地問:「那個叫陳良的私家偵探可是你派人弄的?」

    顧丘的臉上仍然看不出蛛絲馬跡,他微一推眼鏡,將擦手的毛巾疊好,重新放在白瓷盆邊,問:「這是你對爸爸該用的語氣?」

    「這是你對陳思該有的動作?」顧量突然就抬起頭,你這個字像從他牙縫裡費力地摩擦而出,有一種陌生和力量。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顧丘的眼鏡彷彿起了層霧氣,顧量怎麼也看不出他想看見的情緒。

    「你可以阻撓我查清真相,但是我不會放任你去傷害一個你欠她太多的女孩!你記住!」顧量說出這句話時,拳頭狠狠地捶在門框上。

    顧丘走近了些,看著他,然後彷彿透著失望般,說道:「顧量你才要記住,我對你強調過無數次,不要洩露自己的感情!否則,害了自己,也害了她!」最後這一個她字,似是威脅,讓顧量聽進去竟那麼刺耳而且噁心。顧丘已經轉過身去,背著顧量,雙手背在身後看著窗外。彷彿這個家,從6年前那時候起,已經沒有了信任。顧量快步走到客廳一把拿起外套剛要轉身,看見錢惠手裡提著東西站在門口,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媽……」

    錢惠像剛被喚醒般,突然有些無措地看著顧量,又忍不住皺起眉頭,但很快又擠出笑容,眼神慌亂地解釋道:「……我,我剛去買了點東西。我本來,想叫思思……」然後話像打了個結,停在那裡。她低著頭,看著手裡提的東西,竟怎麼也抬不起頭,覺得手裡提的也重,腦袋也沉沉。她呢喃著像自言自語:「思思,思思最愛吃朵軒的老婆餅……那是以前了,不知道……」說到以前,彷彿有一種魔力,把錢惠又帶回了過去,那時她愛笑,是個幸福的少婦,她總愛不打聲招呼就跑到陳庭建家,拉著蘇霞一陣嘮叨,也幫她抹抹桌子,給花花草草澆澆水,陳思就會安靜地躺在沙發上可以被太陽照著的地方捧一本書一直看。錢惠是那麼喜歡這個孩子,她看著她出生,看著她長大,像荷花一般,像一個晝夜,就散發出淡淡的香,又那麼透明那麼快樂,有時她又那麼安靜,彷彿所有的性格都會出現在這個孩子身上,但她只對著他們笑,對著他們哭,彷彿把最美好的一切都吝嗇得不給別人只給了陳庭建,給了蘇霞,還有錢惠她們一家。等到陳庭建到家,就幫著蘇霞對著陳庭建一陣數落:「你幾個時候在家吃飯?你看看你媳婦,白天上課,下了班還得照顧一大一小,還有你的花花草草。快去快去,你寶貝思思要吃朵軒的老婆餅!」陳庭建剛打開家門,還沒換了拖鞋,還穿著皮鞋站在門檻外,一陣愕然,聽到思思兩個字,用錢惠的話說,「像打了強心針」一樣立馬精神百倍,正要轉身去朵軒買老婆餅,就被錢惠拉住了。他回身奇怪地看著錢惠,發現她正忍不住一手叉著腰,一手捂著嘴使勁地笑,邊笑邊「哎喲,笑死我了」地叫喚著,他再往裡看,蘇霞穿著圍裙,站在客廳裡也是笑,思思已經坐在沙發上一邊喝著茶一邊吃著老婆餅!蘇霞說:「錢惠鬧你呢。進來吧,她來時就買好了給思思帶來。」陽光就那麼灑在她們身上,陳庭建一向覺得女人是美的,但他家裡這兩個女人,不,一個女人,一個女孩是最美的。夕陽時分,陽光是溫熱的,帶一點不捨的味道,讓人沐浴其中有一種想要珍惜的溫暖。陳庭建就那麼站在門口由衷地笑了起來,彷彿每一個煩惱每一絲疲憊都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錢惠會突然愣在那裡,不知為何有一絲的傷感。她看著他們一家在那裡開心幸福,她本該也跟著快樂幸福,但她竟然有一種不能言說的失落:她從沒見過顧丘像陳庭建一樣肆無忌憚地笑,像整個身心都是愉悅的,舒暢的。所以,她更加熱愛這個家庭,在他們身邊,彷彿自己也輕巧。但是……讓她怎麼去面對那個孩子。發生了那樣的事,在她最困苦最無助的時候,她做過什麼。什麼都沒有。錢惠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就像從前一樣顧丘的一切事物只要他不說她就不問,她的心直口快只在陳庭建家裡,但她能感覺到六年前發生的一切與自己這個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不然六年前那天,顧量不會沒有去送陳思不會和顧丘一起出現在那裡,她不知道為什麼那樣,她第一次感覺到災難來臨,她趕到時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一滴淚也流不下來。陳庭建和蘇霞就在那裡,他們曾經是活生生的人,但那時,就像他們已經死去他們就什麼都不是,那些執法的人像丟……丟垃圾一樣拖起他和她的身體丟在卡車後面。她想追上去抱住他們保護他們,她想起那個孩子,她想起她也許就坐在空中飛翔的飛機上,也許納悶爸爸媽媽為什麼沒有去送她,她該怎麼辦。錢惠想到這,一點力氣也沒有,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滿腦子滿身心的痛苦卻一點聲音一個動作也沒有,然後她聽到顧量的聲音:「是你?是你!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你!」她的兒子顧量,打生下來就那麼安靜,當到了會說話的年紀他還只是安靜地坐在一邊堆著積木,啊啊一一不成語調,她以為她的孩子是個傻孩子不會說話。她以淚洗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好在懷孕期間吃了什麼還是運動不當,她的孩子竟然比別的孩子笨。她想讓他說話,當他還是啊啊一一說不出時,她會著急,會一邊哭著一邊輕輕拍打他,她想,會不會像電視機一樣,輕輕拍打下就又有了聲音。人在最關乎自己時,在失去理智時會做出任何正常時候覺得愚蠢可笑的事。錢惠知道自己不對,知道自己失控了,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地一個勁哭,一邊拍打著小顧量的後背。越打越重,顧量突然疼得大哭了起來,已經堆得像個小房子的積木嘩啦一下全倒了,錢惠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還懸在半空的手,又看看哭得滿臉通紅的顧量,再也忍不住抱著雙手頭埋在雙膝上痛哭流涕。彷彿哭了很久,一切都在空白中安靜,她突然聽到一聲稚嫩卻無比神聖純潔的聲音:「媽媽。哭不……」錢惠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紅著雙眼看著她的孩子,他喊她媽媽,他讓她不哭,只是他還說不順暢,但他終於說話了!就是這麼個總是讓人驚喜的孩子,彷彿他的性格一直是這樣,不溫不火,甚至讓她覺得有些老成,但總會在關鍵時讓人驚喜,讓人感受到他超乎同齡人的一份冷靜與聰明。但是,那天,就在六年前的那天,她聽到了那個喊她媽媽的聲音裡充滿著驚恐與怨恨。她聽出了他的驚慌失措,聽出了他的絕望。她記得當時顧量仰著頭看著蔚藍的天空,閉著的雙眼,眼角無聲地滑下了眼淚。她是媽媽,她也愛那個正飛往法國的孩子,她知道有什麼東西正悄悄地從他們之間溜走,也許這才是時間,也許他也看到了不可能。還有那個孩子,如果說錢惠目睹了顧量從一開始的絕望怨恨到現在又彷彿回到了過去處事不驚的狀態,那對於陳思,她真的無法想像,她無法想像一個那麼被人寵愛的在蜜罐裡綻放的花一樣的女孩,怎樣一到異國他鄉就要接受鐵一般冰冷堅硬的現實,怎麼樣一個人面對黑暗,怎麼樣一個人生存和希望……現在,當她回來,她錢惠的一盒老婆餅就能讓一切還原,就能保持現有的這種假象的平靜?還是她就能因此感到心安。她想起蘇霞對自己說:「思思這孩子,別人看她不懂事,我卻覺得她實在是最有心的。剛來這時,老陳工作忙,工資低,老出差,有一次到省裡學習了大半個月,深夜裡來了個電話說想家想孩子。我安慰了幾句,說思思睡了讓他自己也快休息。說完就掛了電話,哪知一大清早就聽見他的腳步,一起身就看見他全身都淋濕了手裡還提著盒糕點。然後思思也從床上跳了起來,老陳就像個孩子老喊著要糖吃終於吃到了一樣,笑得那麼開心那麼孩子氣。思思想是記住了,那麼小就記住了,所以每次如果我和老陳有了爭吵她就會冷不丁地來一句『爸爸,想吃老婆餅』,我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走了一圈買了老婆餅回來,再有怨氣也不見蹤影。」是啊,這孩子,看似沒心沒肺,其實屬她最敏感最看得明白,她又怎麼看不出那天年終晚會上自己的欲言又止和尷尬,錢惠突然就感到一陣心涼,緩緩地坐到了沙發上。顧量著實一驚,趕緊把衣服放下,倒了一杯水給錢惠。錢惠接過水杯只雙手握著,然後放下水杯,雙手捂了捂臉頰,走到廚房去,想要做飯。顧量站在那裡看了她一會兒,剛拿起外衣要走,突然聽到廚房裡傳出錢惠的聲音:「顧量。袋子裡是朵軒的老婆餅,你要是方便……給思思帶去。」然後只聽見廚房裡水龍頭出水的聲音,顧量猶豫了一會兒,提上老婆餅走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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