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思量 作品相關 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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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裡,陳思凌晨五點才慢慢有了睡意。之前一直在思考路嬈最後的那句話。想來想去,一個疑問接著另一個疑問。第一,為什麼那天路嬈會出現在那裡。第二,為什麼顧叔叔也在那裡。第三,既然顧叔叔當天在現場,為什麼他從來沒有說起過,如果說因為她一直在法國而他們也沒有任何的聯繫那麼現在她已經回到這個城市,那麼多天已經過去就算那天見面他也隻字未提。第四,最重要的,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第二天起來,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市圖書館搜索那天的報紙。所有的報道都千篇一律,陳庭建職務之便貪污百萬,事發之際企圖逃逸,無奈喪身車禍現場。她一一按著報紙上的通訊地址打電話,企圖找到該新聞的署名記者瞭解情況,但一家報社已經倒閉,一件報社的相關記者當時只是實習生,現在到了其他城市就職,要麼就說只是選摘他人的新聞稿,並不知情。雨果則是上網查論壇,看看有什麼其他新聞沒有公佈的資料。但時間已經過去四年,有的貼已經沉了,有的有限制看不了,其餘的都是轉載報刊新聞。只有一篇,是去年12月,也就是2010年12月出現在一個個熱鬧博客的懷念文章。雨果想給陳思看,就算這篇文章不能提供任何線索,他認為陳思看了會感到一點欣慰。陳思看了一遍,突然激動地搜索該博主的信息,然後平躺在床上閉目養神。雨果奇怪地看著她。

    她說:「雨果幫我打開政府信息網,查慕容新的聯繫方式。」

    雨果照做了,果然查到一個叫做慕容新的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電話。他正想告訴陳思,卻見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的陳思眼角竟流下了眼淚。

    過了一會兒,她仍然流著眼淚,卻伸手擋住了眼睛。她說:「雨果不要討厭自己的爸爸媽媽,這個世界上有誰會像我們一樣記住平凡的他們,當他們一無所有當他們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人的時候?陳思的爸爸是一個好爸爸,一個好人。他總是傻傻地笑,真誠地對每一個人好。天大的事到了他這裡,彷彿睡一覺醒來就可以解決。他的朋友騙他,他不生氣,他只是感慨那些人的命運,說他們本來可以更好,他們本來已經考起了軍校但由於其他關係戶的原因被擠了下來,他說比起他們他真的算命好,還好,還有我們。就算街上一個裝作和尚騙人錢財的人拉住他說『施主有福有個聰明女兒,買個佛像,守住幸福保您孩子健康幸福』,他也會高興得暈了頭把褲包裡所有的錢都掏出來給對方,媽媽笑他,他還是像珍惜寶貝一樣珍惜那張不值錢的佛像。他說『只要是對思思好的,我都信』。可就是這麼一個人,人們卻只是這樣寫他,說一個在災難中死去的人,而現在,又會有誰還記得他?雨果,不要討厭自己的爸爸媽媽……」

    雨果就坐在床邊,輕輕地把她那些被眼淚弄濕的頭髮撥弄開,輕輕地拍著她的顫抖的肩膀。

    第二天早上9點,陳思和雨果找到市政府辦公樓,簽發室保安問他們要證件,並要求報上所找何人,並撥通了對方辦公室的分機號。陳思讓保安說:「你告訴他,我是陳庭建的女兒。」然後他們獲准上了三樓慕容新的辦公室。

    慕容新像在準備怎麼迎接他們的突然來訪。門是敞開的,他們一進來,就看見陽光投射在乳黃色的窗簾上,慕容新有些侷促地坐在靠窗的辦公桌前,揉搓著雙手。見他們進來,有些吃驚地張開了口,又換上笑容,站了出來走到他們面前,認真地打量著陳思。然後忍不住像一個熟悉的長輩見了晚輩一般,笑得有些親切:「長大了。」

    他說陳思小的時候就愛吃他們家的韭菜花,喜歡他妻子做的韭菜花炒肉,還喜歡他們家客廳裡那盆君子蘭,桔黃色的君子蘭。

    陳思說:「慕容叔叔,我看見你那篇寫我爸爸的文章了。」

    慕容新明顯有些吃驚。就是以為博客是個很私人的東西而且網絡這麼大所以才敢在四年後的那天寫下那篇發自內心的文章,只想說給自己的良心。但今天,當這個孩子坐在自己的面前親口說她看了那篇文章,他突然感到無比地羞愧。那篇所謂的寫給自己良心的紀念文章也顯得那麼做作和矯情。因為他明顯感到自己在害怕,害怕這個已經長大的想知道真相的孩子接下來的問題。所以他說不出一句話。

    陳思明顯感受到他的不安,有些內疚,想安慰他:「叔叔,只有你還記得我爸爸。」

    慕容新微一抬頭,又搖搖頭低下頭去。

    「叔叔,能麻煩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關於那次事故,或者那個所謂的貪污事件嗎?」

    慕容新的手開始顫抖。這兩個問題包含了這四年糾纏他的所有不安和愧疚,還有就在身後的恐懼。他不敢說,他一丁點也不敢說。他知道那個力量能讓他從一個普通教育局駕駛員做到現在市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也能輕易間毀掉他的一切,就像四年前毀掉陳庭建一樣,就是一夜之間。但他不想騙這個在他眼裡永遠是個孩子的陳思。她曾經笑得那麼可愛地喊自己作「包子叔叔」,因為在暑假陳庭建又出差時,他就會每天早晨去明園買了小籠包去接陳思,然後帶他去找她那在中學裡教書的媽媽。有時他會打電話問她:「陳思今天要吃幾籠包子?」陳思會大聲答:「兩籠!」然後就在他快要掛斷電話時著急地喊道:「包子叔叔!三籠!兩籠小籠包,把包子叔叔一起帶來,總共三籠!」他也曾勸不過哭泣的陳思帶她去找她正在飯局裡周旋的爸爸,他親眼看著陳思趁陳庭建起身敬酒時一把抽了椅子,陳庭建一屁股坐在地上。小陳思就跑開了。他還在驚詫中,嚇得馬上跑出去追已經跑遠的小陳思……那時她才十一二歲。陳庭建……不,陳局長有一次喝多了,醉了倒在汽車後座上。呢喃道:「思思會不會還沒睡,還在看漫畫?」他突然就有些感動,彷彿他也是那個家庭的一員,他看著他們父女倆互相鬧彆扭,又看著他們彼此那麼真切地在乎對方。他喜歡他們一家人。他沒辦法面對經歷了一切,經歷了傷痛甚至苦難從遠遠法國回來的陳思,長大了喊自己「慕容叔叔」的陳思,雖然她忘了她曾喊他「包子叔叔」,但是她站在他眼前,彷彿還是那個頭髮軟軟的黑黑的可愛的小陳思,調皮,任性卻固執。

    但是他還有孩子,他有他的妻子他的家庭。他親眼目睹了陳局長他們一家的悲劇,他不可能沒有恐懼不可能仍然直著身子做個人,他只配做個奴才。就算做個奴才他也要保住他的家庭,他自己的孩子他的妻子。

    「人總是自私的。像我,我就為了思思,為了思思媽媽,什麼都敢做。」爸爸是這麼說的,他開玩笑說的。

    但有的人是這麼做的。畢竟,生活當中,有太多我們無法掌控得了甚至看不見的危險和局面,我們有時只能彎下腰,低頭做人。陳思能體會的,任她再怎麼從小被嬌慣,一到了法國,無依無靠,沒了錢她還是要求中餐店老闆給她一個工作,要拿很少的報酬忍受每天的辱罵。有時,生存彷彿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無外乎吃喝拉撒睡。但有時,生存就是那麼艱難,甚至需要犧牲一切,包括尊嚴和人性。

    陳思盡量去體諒慕容新的內心掙扎和恐懼,畢竟她從沒見過這個在她印象裡總是笑得很陽光的叔叔,竟然會坐在她面前流下眼淚。她這才注意到他已經戴上了眼鏡,他這時脫下眼鏡,一手拿著眼鏡,一手撫在沙發扶手上不住地顫抖,竟聽得見他偶爾的抽泣。陽光照著他,她看著他,已經蒼老。究竟是怎樣的心理負擔讓他如此難以承擔,他的眼角已經有了深深的皺紋,現在已經被眼淚濕潤,彷彿更深更深。她想起人們說:少女眼角不會有淚溝,少女總是歡樂。但是她已經有了淚溝,她總是這麼哭泣。這個慕容新叔叔,曾經,有人說,他有和爸爸一樣漂亮堅挺的鼻樑。

    於是,陳思拉起雨果,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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