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市胡同是出名的出鏢局達官爺的胡同兒。北地風俗好武,吃上這碗飯的多是一師同傳。一個鏢局子就是一個師門的人扎堆。平頭老百姓的,小伙子多以吃上這碗飯為榮。
一是吃得好,不像買賣人,鏢局吃飯是不分家的。大家全是一樣,要大家賣力,就得下本錢,見天兒桌上不斷了葷腥,總有點豬頭肉或者一掛豬下水什麼的。
二是威風,鏢局的達官爺走在街市上,茶館說合,起了磕絆什麼的,看見達官爺穿著密排扣大褂子經過,都要達官爺們兒主持一個公道。想想,這是什麼面子?
錢雖然不多,三節下來,每次不過能到手十幾吊。可是練武的人,誰在乎這點銀子?吃飯不要錢,一幫師兄弟在一塊兒也熱鬧,不像買賣人,還受東家的氣。打傷打殘了,櫃上總有十畝地一頭牛的給你養著!
現在這個年月,正是鏢局子生意最鼎盛的時候兒。保口外來往的皮貨,老西兒那些各地往來的錢莊銀子,京城裡面看家看院子,保庫丁上下值…………就連女鏢師都是一堆一堆的,官宦人家,女眷也要看著啊!
貫市胡同裡面,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一堆堆的壯棒大小伙子進進出出,高聲笑鬧。保完夜宅回來也不休息,約著去天橋吃鹵煮。胡同裡流動著的,滿滿的都是活力。
往常時日貫市胡同東頭六家鏢局子,再加上中間「護鏢侯」楊家,也趕不上西頭會友一家熱鬧。但在這個時候,只看見東面熱鬧了。會友這半拉胡同,冷冷清清的不見人影。連其他鏢局的小伙子經過,都放低了聲音,不時還偷眼瞧一下滿是灰塵的會友牌匾。
別看會友敗了,但是誰提起不翹大姆哥兒?兄弟仨人一頭磕在地上,干地都是大事業。譚先生現在已經是天子師,是未來要當宰相的人物。徐先生呢。那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在海外把小鬼子殺得屍山血海,朝廷要投降,他都不投降的硬掙漢子!王五一個鏢局爺們兒,為了兩個兄弟的大事業,一份家當給糟蹋得精光,子弟星散,現在雖然也回了北京城,但是只是照應著歷年來傷了殘了留下來的會友老人——義結金蘭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可誰能說五爺少了半分義氣。誰能說五爺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枝椏一聲兒,王五打開了會友鏢局的門戶,背著手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個精神還算不錯地老頭子。正是徐一凡半個丈人陳虎。女兒洛施現在雖然已經進了徐家的門兒,現在正在上海,兒子陳德當了徐一凡的戈什哈。可是老爺子怎麼也不願意跟著去女兒那兒。按照他的話,一是離不開那些老哥們兒師兄弟,去了南方。鳥叫一般的話兒也不會說,悶也悶死。二則是也不願意被人指著脊樑說靠拿女兒當門包兒換富貴日子過——當年陳虎老爺子也是響噹噹的江湖漢子,一條鐵尺獨戰過十來條壯漢的,哪受得了這個?
會友當初受了徐一凡的牽連被趕到天津,後來沒了事兒,大家就遷回來了。一幫老弱。再接不了生意,王五又硬氣,不願意接受接濟,大家就過苦日子吧。好歹老哥們兒在一塊兒,心裡頭倒是平安。
正有十幾個其他鏢局地年輕漢子經過門口。見著王五敦實地身影。都忙不迭地站定行大禮:「五爺。您清健!出來遛彎
王五臉上已經少了很多風霜之色——在家呆久了。也略微瘦了一些。可是日子再難。他也沒斷了打熬筋骨。腰背筆直地在那兒一站。仍虎虎而有大豪意氣。只是眉宇之間地鬱鬱神色。總難消散。看見這些小伙子行禮。他笑著擺擺手:「才保完夜宅?也不回去躺倒挺屍。又去逛天橋?腰裡有幾個錢。就留不下來?」
「錢這玩意兒燙手。早花完心裡早踏實。五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小伙子們笑鬧著和王五答話。
「都滾蛋!晚上保宅地時候瞧你們還能不能眼睛睜著!」王五揮手將那些小伙子趕走。回頭對陳虎道:「師哥。您看著門戶。我去去就來。整天兒小菜飯。蛔蟲都餓瘦了。」
陳虎沒答話。看著王五:「五爺。又去當當?宣德爐。插瓶。壓箱底兒地皮貨。您當了多少了。咱們幾十號老爺們兒。拖家帶口地。墜著您喘不了氣兒。這話怎麼說來著……」
王五一笑:「這話犯不著說!賣命地時候要大傢伙兒。當當地時候兒就不要了?什麼道理嘛!兩代地師兄弟師大爺了。誰也不能一輩子過年不是?我王五在。會友就倒不了!」
陳虎表情苦澀,緩緩開口:「五爺,您地情分咱們都記著。可是現在你整晚整晚睡不著啊……誰都知道你愁。現在年輕後生都送去禁衛軍了,雖然還了咱們會友的牌子,但是生意卻沒法兒接。五爺,要想會友翻身,就兩條道兒,一是咱們去南方投徐大人,顧嘴就不能顧臉了…………二就是把那些後生都叫回來,多少人家裡兩輩子在會友了,您發句話,他們敢不回來?陳德這小子不回來,我先打斷他腿!」
王五一聽連連擺手:「不能不能!小子們才奔上前程,幹的又不是對不起祖宗的事情,一個小破鏢局子,能叫他們回來?再說了老師哥,我就算犯愁,也愁的不是這個……真要顧嘴不顧臉,我王五開口在京城化個緣,吃個三年也沒問題啊…………」
陳虎沒話說了,老頭子知道王五硬氣,想想看,他要是向徐一凡開開口,還擔心生計?徐一凡那義托生死的兄弟都不開口,還能在京城化緣?如果這些都不是問題。那五爺半夜睡不著爬起來打拳耍刀,在屋裡歎氣,又為地什麼在愁?
想起這個,老頭子忍不住在心裡又埋怨起譚嗣同了。到了京城,就來了會友一次。譚嗣同也是沒什麼錢的人,看到這景況,傾身家湊了二三百銀子要給王五。卻給王五扔回去了。大家不在乎錢,可是您倒是多來會友幾次啊!五爺心裡悶,有兄弟陪著說說話,他又是大學問地人,會開解。不像他們這些老頭子,年輕時候就會打拳耍刀,歲數大了只能咳嗽吃飯。
兩人正相對無言的時候,就聽見門口馬蹄聲響,抬頭一看,就見一穿著西式軍服的青年漢子疾馳而來。那圓盤黑皮硬簷的帽子。那馬靴,那武裝帶,一瞧就知道是徐一凡帶的禁衛軍!陳德去了禁衛軍,也穿著這身衣服。捏了一張洋人的相片兒寄回來,陳虎早就瞧得熟了。
健馬才進了胡同,馬上騎士就飛身而下,抬眼一瞧站在會友門口的兩個人。丟下韁繩就大步上來行禮:「五爺,徐大帥命令標下來看您!大帥正在南下。不能親自來,讓標下對五爺說,實在對不住。到了江寧,大帥為五爺接風!」
來人正是溥仰,在會同館他受了一肚子鳥氣。當下就想發作,可是瞧瞧譚嗣同。再看看周圍,硬生生忍下來了。一則是譚嗣同是大帥地兄弟,不能給他沒臉。二則是他受命而來,不是放假回家,鬧出什麼動靜,別人還以為徐一凡派人鬧到京城來了!他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徐一凡受京城忌憚地情形,不能再給徐一凡添亂。當時黑著一張臉就上馬掉頭。心下發狠:「你小子是沒碰上兩年前的爺!那時候,不臭揍你小子一頓。扒光了吊鼓樓上面兒。爺就跟你姓!」
如此一鬧,原本回京城興致勃勃地一顆心都淡了下來。還是在禁衛軍裡面爽利!幹好自己的活兒。痛痛快快殺鬼子。沒人有這麼多鳥歪心思…………就算給大帥踢兩腳,也是好的啊!
徐一凡許了他在京城五天的假,他本來也準備辦完了事情在京城呼朋喚友喝***一個天昏地暗。現在卻恨不得早點辦完事情早點去天津搭船歸隊。
***,打仗的時候一個個不見蹤影,現在卻都從褲襠裡面跳出來。大清朝,就是壞在這些王八蛋手裡!
他接了徐一凡地令,還要來接王五。這事情上面,徐一凡倒沒有什麼功利心思在裡頭。知道五哥過得艱難,腰把子又硬不肯開口告幫。來到這個時代,只有兩人他是始終感戴。其中一個給了他最大助力的鄧世昌已經浩然歸去,還剩一個五哥,無論如何也要接來照應好了。
所以溥仰再一頭惱火,也得趕緊趕來會友鏢局。他路上就打定了主意,王五那兒去了,再瞧老姐姐一面,抬腿就走!
到了會友鏢局,就瞧見門口站著兩人。溥仰是老京城,又愛在市井裡面廝混。王五這京城大豪如何不認得。門口就瞧見了會友這破敗景象,滿以為這差使總算辦下來了。大帥開府兩江,王五還不跟著享福去?
沒成想,溥老四今兒處處都不順心。
聽見溥仰立正大聲說出話,王五還沒做聲,背後陳虎卻詫異的反問:「江寧?」
接著陳虎就笑容滿面:「五爺,徐……總算還有個有人心的!」(叫徐一凡名字陳虎不敢,叫大帥他又不甘心,好歹他陳虎是長輩!)
溥仰站在那兒四下張望一下:「五爺,這鏢局先封門兒吧。不知道五爺這裡有多少人?大帥知道五爺照應地人多,這次都接過去,大帥替五爺照應。大帥說了,五爺千萬別客氣,大家是兄弟,這都是一家的事情…………大帥命令標下帶了二千銀子,先置辦行裝。五爺說什麼時候動身,標下先到天津寫船票去……五爺,您儘管放心,一切都是標下照應!」
說著他就想掏銀票。王五卻沉著臉背著手轉身,邁步進了門檻:「不去!」
溥仰腦袋嗡的一聲。徐一凡就命他辦了兩件差事,一件是送信給譚嗣同,結果鬧成那種鳥樣。再接不到王五過去,徐一凡揍他有癮,也不知道是不是還記著當初那一鞭子。這樣回去,該挨多少腳啊?
一急之下,他一個大步就竄到了王五前面:「五爺。這是大帥的鈞命,標下的差使。五爺您和大帥是兄弟,瞧也該去瞧大帥一眼啊!這北京城有什麼好?死氣沉沉地,一幫烏龜王八蛋。不是咱們拚命打仗,能有他們今天?現在一個個嘴響了,當初在哪兒?要幹事情,要心情爽快,還得跟在咱們大帥身邊
王五定定的看著溥仰,緩緩搖頭:「說不去就是不去,回去告訴你們大帥。說我王五謝謝他的好意。」
溥仰急了:「五爺,您總有個章程吧!為什麼不去,總得給標下一個交代!不然標下拿什麼話去回大帥?」
陳虎也在旁邊幫腔:「五爺,為什麼不去。也總得說一聲兒啊……咱們老哥幾個也在琢磨,為什麼五爺就要留在北京城呢?」
王五還是不吭聲,他本來就不善於說話,這個時候臉色沉著,更是一個字兒都迸不出來。
溥仰腦門子汗都出來了。一橫心,乾脆朝地上一趟,頭東腳西,將大門檻兒堵住:「爺睡這兒了!五爺,您不說句實在話,爺在這兒睡七天八夜。您還得管飯!」
他這混混做派拿出來,倒惹得王五一笑,伸手將他拉起來。饒是溥仰身子健壯早非昔日,王五手勁到處,他賴也賴不住。
「…………是京城爺們兒吧,這個做派,丟你身上這張皮的人………朝廷怎麼說不知道。但是在老百姓心裡,有點人心的,這身衣服穿上。在咱們眼裡。就是好漢子了。我那兄弟干的都是大事正事,誰不明白?有眼睛地人都看著呢………」
他拍拍溥仰身上灰土:「可是我王五有兩個兄弟啊!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我朝南去了,在北邊這個兄弟怎麼辦?好好地兩兄弟,怎麼就生分了呢?我不能劈成兩半個哇!」
他語調無限感慨,這個時候,總算一吐胸臆:「譚兄弟來看我,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各走各道了…………還有什麼變法圖強的,這些我不大懂。可是朝廷忌憚徐兄弟的意思,我也聽得出來,徐兄弟沒做對不起這個朝廷的事情啊!這些大事,我一個江湖漢子,也沒法兒去摻和,可我知道,我這兩個兄弟,都不是只為自己著想的人,都是乾的為這個國家的大事兒!…………站在兄弟背後,緩急地時候出把子氣力,賣賣命我還能做到。認準地弟兄,又都干地是大事業,我王五能做地就這麼多了…………徐兄弟已經有兵有將,不缺我這個大老粗來添亂,可是譚兄弟就一個人在這北京城!他想著要我幫忙的時候,我王五義不容辭,他不想著我,一切順利,我王五也總在這兒守著這會友…………就這麼句話,你帶給我那個徐兄弟。說我王五對不住他的好意。」
原來王五還守著會友,留在北京,為地就是譚嗣同!徐一凡若在,也只能向他五哥默然行禮。
這種男兒義氣,在他那個時代,已經很少見很少見了。
王五布衣粗服,靜靜的站在那裡。陳虎在他身後,老眼裡面已經有點淚光,不住的搖頭,再不說什麼話。五爺都如此了,他們還能說什麼?都是五尺高的一條漢子!
溥仰這個時候,也只有大聲回了一句:「五爺義氣!衝著您,這趟北京城,標下沒白回來!五爺,大帥的銀子您收著吧,既然是兄弟,就別介意這個。大帥在兩江,也不會丟五爺您地人!」
說著他就將那二千兩銀票掏了出來,雙手奉上。王五笑著接過:「當初在塞外,我還欠著徐兄弟一萬多呢!現在再吃他的,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也不愁。告訴我那兄弟,咱們天各一方,照應好我那些會友子弟!」
這個時候,溥仰只有肅然行禮。
王五,終究是留在了北京…………
要說北京城這個地面兒也真是邪。真沒什麼藏得住的事情。旗人爺們兒多。整天除了吃錢糧就沒其他什麼事情做。有點新聞,轉眼間就跟長了翅膀似的傳得四九城沸沸揚揚的。
「溥貝子硬闖會同館,康南海言鎮徐一凡」。這齣戲文,是再新鮮**不過地八卦。頓時就是滿城皆知。有誇康有為氣節地,有惋惜溥仰好好的貝子爺不當,非要在徐一凡手底下當馬弁,不知道吃了什麼迷昏藥的。總而言之。南海聖人康有為,還有當初西城一霸溥貝子,現在都成了京城的要角兒,被人口口相傳來著。下午園子裡面的太監出來逛茶館的時候就又說了,皇上都知道了他這個弟弟地事兒!
真正的有心人,自然不在意這些八卦的熱鬧,倒是在看這事情背後地意思。京城現在氣氛尷尬。皇上和太后似乎站在了一條線,鐵心要興革刷新了。不管怎麼變,矛頭衝著徐一凡是毫無疑問,而朝廷裡面盤根錯節地種種利益將有受到觸動也是毫無疑問。就得有新人上台。舊人回家吃自己。這是關係著飯票子的大事兒,誰能不關心呢,誰又敢不關心!
現在朝廷官僚體系對這些北來新人不陰不陽,還有一個說道。就是譚嗣同是徐一凡地義兄弟。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穿一條褲子的,大家寧願先瞧著。但是今兒,譚嗣同他們算是以康有為為代表,正式表明了和徐一凡決裂的態度!
既然如此,借口沒有了。那朝局變革的風潮,也就在眼前了。誰都知道,不變已經無以對外對內。可是真要變起來,沒幾個心裡有底兒地!很有些大臣聽到這個消息就開始犯愁,午飯都沒吃。
「…………多年兄弟,說決裂就決裂了?徐一凡不是東西。這些傢伙也是幸進小臣,是利徒!指著他們興革刷新,還不知道鬧出什麼笑話來哪!老天眼真不張眼,生出徐一凡和譚嗣同這倆妖孽來禍亂咱們大清!那康有為,也不是東西!」
往常這些消息,秀寧最是關心不過。往往還比這些大臣們看得更深。但是今兒,她卻沒有半點分析尋思的意思,只是想著一件事情,她這個老弟弟回來了!從朝鮮到遼南的屍山血海當中掙了一條命回來了!她將溥仰送到朝鮮軍中歷練。她不是徐一凡那樣的穿越客。怎麼也想不到過去這兩年,朝鮮就是連天地血雨腥風。更有日本大軍浮海而來。要是知道這個,她再也不會將這個老弟弟送到朝鮮去!
當日戰事不利的消息一個個傳來,秀寧不知道偷偷掉了多少眼淚。溥仰本來就是一個性子粗疏的人,戰事起後,就壓根兒沒想過朝家裡送封信,他忙著跟徐一凡東衝西殺轉戰數千里呢。秀寧這些日子,又要參與六爺爺的喪事,還得在慈禧面前周旋說笑話,還得擔心皇帝哥哥那邊不要出什麼亂子,背後還要為溥仰掉眼淚。她蘭心惠質,想得多,更想得苦。那對蘿莉雙胞胎,眼睜睜的看著小姐這些日子瘦下來,琴也不彈了。
聽到溥仰回來,秀寧歡喜得跟瘋了似地,一連串的派人出去找。會同館,沒有。他過繼到的端郡王府,沒有。原來溥仰住的院子,都改了庫房了。就連溥仰才出生就被抱走的醇賢王府,也沒有!誰也不知道這小子跑哪兒去了。
秀寧現在住著的地方,就是原來鬼子六晚年獨處地那個小花園。弈昕去後,遺言是將這個花園留給秀寧。現在的恭親王溥偉知道秀寧在慈禧跟前的面子,他這恭親王一脈,受老爺子牽連,十幾年沒人有差使,還想通過秀寧翻身呢!更不會和秀寧搶這個園子,還照常撥人來服侍。
底下使喚下人,都派了出去,滿北京城的找溥仰。秀寧只是呆呆的坐在湖上那座玻璃花廳裡面,那對蘿莉雙胞胎磨旋似的在她面前走來走去,逗她開心,撒嬌讓小姐展顏。可是秀寧總是不言不動,拿著溥仰往日寄來的一些信發呆。
「我這老弟弟。這二十來年,也命苦…………滿北京城,我們姐弟最親,現下更是就剩下我們倆孤零零的相依為命了,當初我怎麼就把他送朝鮮去了呢?為什麼不在老佛爺面前給他求個差使?他犯混也好,他鬧亂子也好,沒出息也好。總在我眼跟前兒…………」
說著說著,眼淚就撲簌簌地順著潔白晶瑩地臉頰上滑落。
倆小雙胞胎忙不迭地解勸:「小姐小姐,整個北京城都瞧見四爺了,他還能不見?四爺活著回來了,您該開心才是…………」
「小姐,說不定你眼睛一睜,四爺就像天橋變戲法揭毯子一樣,就在您面前了!結結實實,精精神神的!」
「四爺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小姐小姐。咱們發誓,這次四爺留下,他來看您地話,咱們再不給四爺端涼茶。遞涼手巾把子了,咱們見四爺的面兒就請安好不好?」
看著蘿莉雙胞胎嘟著嘴好大犧牲似的在那兒解勸,饒是秀寧悲苦,也忍不住展顏一笑。她疼這對姐妹花如命,小姐妹也就敢這樣對待她們瞧不順眼地溥仰。現在她們垂著長長的睫毛。嘟嘟囔囔的承認,說到委屈處,眼睛還淚光閃閃的。這一對明珠美玉,放在哪裡也是自然生暈。
她勉強一笑:「揭毯子變大活人,那是戲法…………北京城就我這麼一個姐姐,他怎麼就不來先看我…………」話雖如此說。她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緩緩的再睜開。睜眼處,就看見小姐妹摀住嘴,瞪大了眼睛,手抬著指向花廳門口。
秀寧心頭一震,輕輕轉頭。就看見花廳門口,站著兩人,一個是現任恭王爺溥偉,一身便服。笑著和她點頭示意。他身邊一人,又黑又結實。摘下軍帽夾在胳膊彎,滿腦門子大汗。站在那裡身姿筆挺,如松樹一般。除了溥仰還能有誰!
溥偉是這裡主子,到哪兒自然不會有人阻攔通傳,沒成想,他居然就這麼悄沒聲的將溥仰帶來了!瞧他樣子走得有些氣喘,分明是想給秀寧一個驚喜賣好!
「老姐姐…………」溥仰撓撓腦袋,不知道該行軍禮還是乾脆摟著老姐姐哭。要說記掛,北京城裡也就秀寧一人而已。幾次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殺入日軍層層陣中,身邊子彈呼嘯而過,當時想著的,除了完成任務,也就是自己的老姐姐!
秀寧坐在那兒,恬靜的面容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溥偉還在心裡暗讚這堂妹子就是沉得住氣兒,沒想到秀寧身子一仰,就朝後面倒。倆小丫頭趕緊扶住,擰著眉毛衝著溥仰喊:「小姐給你氣著了!四爺,你怎麼就不知道回來先瞧小姐呢?她背後為您掉了多少眼淚啊!」
溥仰大步上前,撲通一聲就跪在秀寧面前:「姐,我回來了!活著回來了!姐,你瞧瞧,你送過去一個混混,現在回來一條漢子!」
秀寧在小姐妹攙扶下坐起來,摟著溥仰腦袋,也不說話,就在那裡撲簌簌的掉眼淚。倆小丫頭在背後伺候,也是眼淚汪汪地。溥偉站在那兒瞧著,也覺得心裡面泛酸,強笑道:「妹子,老四不是回來了麼!瞧瞧這樣子,咱們旗人多少年沒出這樣的好漢了?小鬼子裡面七進八出殺出來,這個了得!妹子,你們說話,我回去吩咐人送一桌上等席面過來,算是給老四接風。如此英雄,太后和皇上也是要重用的…………快別哭了,該高興才是!老四,我先回去一下,晚上容了功夫,咱們哥倆好好鬧兩盅!」
溥偉轉身離去,秀寧也終於哭出了聲音:「老弟弟,我不該送你去朝鮮啊…………姐老想著這個,老想著那個,卻沒想著你。多少次夜裡做夢,瞧見你滿身是血,醒來就是一身冷汗…………姐不讓你走了!就留你在京城,老佛爺那兒我去求去,貝勒,郡王……姐拼了命也給你求過來!姐看著你成家,看著你立業,看著你開枝散葉,姐還要給你帶孩子呢!」
說到這溥仰的未來正事,秀寧一下就收住了眼淚。站起來看著溥仰:「走!」
「去哪兒?」溥仰正感動著呢,聽到姐姐這麼一說,給鬧糊塗了。
「去園子裡!帶你去見老佛爺。去見皇上。當初那麼多宗室子弟闖朝鮮,從頭到尾打完回來地,也就你一個。朝廷對忠心出力子弟,該有一個交代!老弟弟,你沉住氣兒。姐今兒給你鬧個從頭到尾。說吧,你要去哪個衙門?還是想出息好,要進內務府?姐都給你辦到!」
秀寧往日都是文雅安靜。今兒卻像護著雛兒的老母雞,抿著嘴唇神色決絕。溥仰倒給姐姐那個樣子弄得苦笑不得,站起來拍拍膝蓋:「老姐姐,你甭費那個心思,我就幾天假,明兒我就得去天津寫船票,大帥那兒等著我歸隊呢。」
「歸隊?你還回去?丟下你姐不管?」秀寧眼角淚痕不幹,就盯著溥仰不幹了。
「沒錯兒啊,不歸隊,姐你開餉錢給我哇。你管我伙食?端郡王府那兒我路過,他媽地我的院子都改庫房了,這算掃地出門,不去宗人府告他們算他們便宜了…………」
溥仰還在那兒開玩笑。給端郡王府掃地出門一般的待遇。問心說,他真是一點不在乎,內心裡面反而只覺得輕鬆。他騎馬來恭王府地路上,就在他呆了小二十年的那個院子外面立馬稍停了一會兒,然後就大笑揚鞭而去。
男兒大丈夫。豈能老死戶下,他溥仰前路正長著呢!
秀寧看著他:「你哪兒也不許去!姐和你才說實話,現在朝廷裡面,朝廷和徐大帥之間,水深著呢!誰也不知道風在朝哪裡吹,安分的找個清閒衙門吃錢糧。大事兒,姐替你做主!」
「做主,姑奶奶出了門子才能回娘家做主呢,姐你不是…………」
這話題溥仰不想提,乾脆就開著玩笑想繞過去。秀寧卻不為他的玩笑話所動,神色堅決,一字字地道:「聽姐的話,好好呆在北京。你出過氣力了,徐一凡現在風光蓋世。誰也不知道將來怎樣!你畢竟是旗人。他那裡也始終提防著你!」
這一句話說到了最為關鍵地地方,也是溥仰平日想都不願意去想的話題。此時秀寧說出來。他冷著臉站在那裡,半晌沒有說話。
「姐…………戰場上可不分旗人漢人…………以大帥之尊,在安州之戰的時候,他就和我們一樣,站在隊伍裡面,迎著鬼子的子彈發起衝鋒…………那麼多弟兄倒在我的身邊,那麼多的好漢子一去不復返。他們可不分是為漢人還是旗人死的,都為的是這個國!咱們愛新覺羅家吃了這國兩百多年供奉,這個時候,再沒有一個人為這個國而死,誰還瞧得上咱們?這天下,就能坐得那麼安穩?這些道理,我平時也不明白,經歷了這麼多,才算漸漸明白。男子漢大丈夫,到底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到底該怎麼做,才是對地…………大帥一路行來,為什麼這樣理直氣壯?多少人對付他,打壓他,暗算他,但是他仍然一飛沖天?正因為他做地事情,都是再正大光明不過!
姐,回到北京城一天。外面那樣日新月異,鬼子那麼小地一個國家都能那樣凶狠的欺負上門。可北京城還是幾百年如一日,毫無變化。大家都在沒心沒肺地一天當兩晌的瞎混。再這樣下去,這個大清朝,要完!」
一句話不僅震得秀寧渾身一抖,連兩個小丫頭都嚇白了臉。捂著嘴眼珠滴溜溜的轉著不敢發聲。
秀寧呆呆的看著溥仰,溥仰則抿著嘴站在那裡。這小子,再沒了半點往日溜肩膀斜身子的賴皮樣子,站在那裡挺拔而端正。眼睛裡面,滿滿地都是不可遏制的火熱**。
徐一凡到底有怎樣的魔力,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面,就讓溥仰這種宗室混混,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連最無識見的弟弟,都能說出這種話。難道這個大清朝,真地要完?一個溥仰變成這樣倒也罷了,可是徐一凡掀起的這種風潮一旦湃然不可遏制,那整個愛新覺羅家,只有滅頂的命運!
不,不能這樣!
秀寧思緒亂成一團,絞著手絹兒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溥仰淡淡的道:「姐,您甭管我了,我現在心裡平靜得很,套句文點兒的詞兒就叫義無反顧…………姐,你千萬保重自己。老弟弟不在你身邊,你照應好你自己…………姐,你就當沒這麼個弟弟吧!這個家,我是回不來啦…………」
「不!」秀寧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伸手就拉住了溥仰的胳膊,好像一鬆手,這個弟弟就要飛去不見,再也抓不回來也似。
「我去求老佛爺,你去哪兒,我也跟著你去哪兒!我們姐倆,再也不分開!你去兩江,我也在江寧住著!那裡也有滿城!反正我一個孤鬼也似的人,到哪兒也沒事兒…………小四,你哪兒也不許去,就在這裡呆著,等我的消息!」
溥仰眼睛都瞪大了,姐也要跟著他去江寧,這算哪出跟哪出啊?
秀寧背後的兩個小丫頭眼睛也瞪得不能再大,姐妹連心,對望一眼。這兩年,隨著徐一凡名聲越來越大,她們姐倆地名聲也隨著扶搖直上。誰都知道徐一凡當初就瞧上了她們。種種議論玩笑,耳朵裡面都灌滿了,鬧到後來,聽到徐一凡地名字小姐妹就煩。還做了他的小草人用釘子釘,現在小姐說要去江寧,她們自然也得跟著…………
這不是送兩隻小白兔,包好了再扎上蝴蝶結,請大灰狼笑納麼?
看著秀寧招呼著喊轎班,拿進園子地衣服。溥仰有氣無力的翻了一個白眼。
這京城一日,還不如不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