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 正文 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上)
    邢宗心頭突地一跳,盯著谷縝,見他似笑非笑,從容自若,全不似在說假話。邢宗本就是信口胡謅,並未親眼看到谷神通之死,不覺愣了一愣,說道:「你胡說,我親眼看到的,還會有假?」

    谷縝淡淡一笑:「師弟若不是眼睛花了,就是做了白日夢。家父日下好端端呆在南京城裡,你卻咒他老人家死了,到了九月九日,看你如何跟他交代?」

    邢宗臉色發白,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其他島眾卻是轉怒為喜。其實,當此西城壓境、東島危急的關頭,除了狄希一群,誰也不願看到谷神通殞命,況且谷神通中興東島,被東島數千弟子視如神明,愛之敬之,為此緣故,得知谷神通死訊,眾人先是不信,繼而悲憤莫名,以狄希的算計,就是要趁此良機挑撥眾人,置谷縝於死地。

    「谷神不死」本是東島弟子心目中的神話,狄希一夥雖然信誓旦旦,傳播死訊,大部分弟子心中仍是隱隱不信,此時忽然聽說谷神通尚在人間,驚喜之餘,更印證了自己心底的念頭,不由紛紛忖道:「是啊,島王怎麼會死?我真糊塗了。」

    狄希眼看眾人神情,深知人情有變,目光一轉,急聲道:「谷縝,你說島王沒死,有何憑證?」谷縝道:「要何憑證?只因萬歸藏出世,家父與之遭遇……」他說到這裡,故意一頓,眾人聞言震驚之餘,無不好奇,紛紛張大耳朵,兩眼瞪圓,盯著谷縝轉也不轉。

    谷縝目光掃過眾人,笑了笑,朗聲道:「雙方交手,旗鼓相當,各自受了微傷。目下家父尚在南京養傷,九月九日,必然趕回,大家只管放心。」

    此言一出,東島眾人激動無比,一陣歡呼平地而起,有如狂風激雷,響徹海上。狄希不由變了臉色,他有確切消息,知道谷神通必死,谷縝所說都是謊言,無奈這世上之人都愛聽喜訊,厭惡噩耗,此時群情激動,自己若再堅持谷神通已死,必為眾人所不容。

    沉吟間,忽聽葉梵大聲道:「谷縝,島王當真還活著?九月九日他回不來怎麼辦?」狄希聽得這話,心中叫苦,暗罵葉梵糊塗。谷縝卻是笑笑,說道:「怎麼,葉兄很想家父早些過世了?」

    葉梵一愣,勃然大怒,正想反駁,不料眾弟子紛紛鼓噪起來:「葉尊主,你什麼意思,谷神不死,天底下誰能加害死谷島王?」「島五神功,天下無敵。」「葉梵,你是不是想島王死了,你好當島王?我呸,你也不拿鏡子照照,你是什麼東西?」「是啊,姓葉的,你也配做島王?你給島王提夜壺都不配。」

    葉梵性情孤僻,自以為是,更兼掌管獄島,心狠手辣,故而五尊之中,唯他人緣最差,對頭最多,況且在場大半弟子都無什麼主張,均隨大流,看見有人開罵,也都隨之叫罵,心想即便葉梵記恨,大夥兒一起叫罵,他事後也必然不知道應該找誰算賬,既然如此,過過嘴癮也好。故而越罵越凶,較之方才謾罵谷縝,尚要惡毒幾分。

    葉梵臉上陣紅陣白,雙拳緊握,偏又眾怒難犯,不便發作,心中氣悶可想而知。施妙妙見他方才耀武揚威,這會兒如此狼狽,不由得暗暗好笑,尋思:「谷縝這一計雖然下作了些,卻是以毒攻毒,用得恰到好處。」當下袖手站在谷縝身邊,只是微笑。

    谷縝盯著葉梵,笑道:「葉老梵,家父在天柱山說的話,你聽到了嗎?」葉梵正在生氣,聞言怒道:「什麼話?」谷縝笑道:「葉老梵尼記性也忒差,家父對你說我本系冤枉,是不是?」葉梵哼一聲,揚聲道:「不是說了麼,此事還有待商榷。」谷縝道:「這麼說,家父的話你也是聽到了對?」葉梵隨口道:「那又如何?」狄希見他三言兩語便落入谷縝的全套,心中大急,但谷縝一佔上風,招招進逼,不予人換手餘地,故而明知他的主意,卻偏偏無法設計對抗。狄希自負聰明,此時處處被動,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惱火至極。

    果然,谷鎮聽了葉梵的話,臉色一沉,冷笑道;葉老梵,這麼說起來,家父說的話你也不信了?也難怪,你葉老梵本領大,連家父你也不放在眼裡。葉梵一愣,還未駁斥,四周島眾又被激怒,大罵起來,葉梵又氣又急,騰的站起,厲聲道;谷鎮,你這叫挾持眾議。」

    「言重了」谷鎮笑道,「這算不得眾議,只是家父的意思,。敢問葉老梵,家父的話你都不信,你想信誰的?信這個刑宗?感情東道指望在你眼裡竟不如一個東島弟子?」

    他句句夾槍帶棒,更有四周島眾隨之起哄,鬧得葉梵有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葉梵一時氣愣當地,瞪著谷鎮,不知說什麼好。

    谷鎮目光一轉,又盯著明夷說:「明尊主,家父的話你也聽到了吧?」明夷有葉梵的前車之鑒,不敢多說,只是陰沉著臉,甕聲甕氣地道:不錯。谷鎮笑道:「那你信不信?」明夷被他雙目瞪著,滿嘴發苦,目光掃去,眾弟子都虎視眈眈盯著自己,不由嚥了一口唾沫,緩緩道:島王的話我自然相信。

    谷鎮目光再轉,施妙妙不待他詢問,笑到:「我既聽到,也相信。」

    谷鎮笑道:「如此說來,那我就是無辜的了。對面三尊無不臉色鐵青,谷鎮不待他們說話,轉眼盯視刑宗,見他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不覺笑道:「刑師弟,你知道第二件說錯什麼了嗎?」

    刑宗澀聲道:「我,我不知道。」較之方纔,氣勢已弱了大半。眾人見狀,越發覺得此人信口雌黃,紛紛目透厲芒,死死盯在他臉上。谷鎮笑了笑,說道:「這第二件事說錯了什麼,便是說我武功不濟。」他話音方落,身形一晃,忽地就如流水一般,從那繩套中解脫出來。

    這一招澤勁變化,讓眾人無不驚異,就在這時,谷縝身如一羽鴻毛,被狂風吹動,颯然向前,霎時掠過數丈之遙,到了刑宗面前。

    狄希就在左近,見谷縝來勢如此飄忽,甚是驚詫,長袖如刀,掃向谷縝,不料谷縝略一低頭,腳下泥土忽陷,身子隨之一矮,狄希始料不及,一袖落空,不由雙目圓睜,厲聲喝道:「地部妖法?」他喝聲未畢,谷縝已然縮身竄出,一把抓向刑宗面門,刑宗伸手一欄,不料一股怪力撲來,循著小臂經脈滲入奇經,刑宗身子一軟,渾身真氣再也提不起來。

    狄希又驚又怒,左袖疾如槍尖,破空刺出,將至谷縝後心,谷縝左手突然反抓,拿向長袖,狄希袖勁灌注,長袖利如刀劍,尋常高手決不敢輕纓其鋒,眼見谷縝來抓,心中冷笑,存心斷他一手,大喝一聲,更添勁力。誰知長袖掃中谷縝手掌,篤的一聲,如中金石。

    狄希吃了一驚,變刺為纏,不料谷縝掌上的山勁變為火勁,循著那長袖直衝而上,狄希直覺灼氣逼人,不由仰首後掠數尺,望著谷縝,目瞪口呆。

    谷縝這一輪變化,奇詭萬方,處處出人意表。脫繩,縱身,避袖,擒人,那至於揮掌反擊,真如電光石火,瞧的眾人喘不過氣來,這其中自有谷縝駕馭八勁,也有八勁自生自起,全力護主,抑且八勁本身變化,較之谷縝駕馭更為神速,若不然,以狄希出袖之快,谷縝空有一身神通,也不及抵擋。

    眾人還未緩過神來,谷縝以扣住刑宗,笑道:「刑師弟,你瞧我這武功如何?」刑宗面無人色,顫聲道:「你,你要殺人滅口。」

    谷鎮笑笑,將他放開道:「我殺你干甚?」刑宗一得自由,疾退兩步,忽地雙腳一軟,幾乎坐倒,疾提真氣,不料五臟隱痛,丹田空空,半點內力也提不起來,不由失聲叫道:「你,你廢了我武功?」

    原來谷鎮與他交手之際,發出五道真氣,以萬歸藏的反五行之法制住了刑宗五臟,見他驚恐神氣,微微一笑,說道:「你聽說過三百年前毒羅剎的五行散麼?」

    刑宗自然聽說過這天下第一奇毒的大名,不由臉色慘變,驚到:「你對我用毒?」谷鎮笑道:「這也是為了你好。」刑宗嘶聲叫道:「這也是為了我好?」

    谷鎮道:「是啊,你詛咒家父,又誣陷本人軾父,罪過極大,來日家父回來,還不定你重罪?與其受那天刑地刑,還不如死了好。」刑宗悲憤道:「你,你這是殺人滅口。」

    谷鎮笑道:「殺人不錯,滅口卻不然,此時離毒性發作尚早,你想說什麼,只管說就是,我決不攔你,只是聽說五行散發作之時,慘不可言,我得到著毒藥之後,還不曾見過呢。」

    刑宗面如死灰,雙手發抖,驀的轉身,對狄希跪道:「狄尊主,救,救我。」狄希面色微變,目透殺機。刑宗看得分明,不自禁倒退兩步,退到谷鎮身邊,淒聲道:「狄尊主,不是你讓我誣陷少主的麼?」

    此言出口,眾人無不駭然,狄希濃眉一挑,目湧怒色,雙袖無風而動,施妙妙冷笑道:「狄尊主,你若要殺人滅口,先問我的千鱗答不答應。」狄希瞥她一眼,冷冷道:「姓邢的是條見人就咬的瘋狗,如此反覆無常,他的話也能相信?」

    刑宗有施妙妙撐腰,膽氣徒增,聞言將心一橫,咬牙道:「狄尊主,我好端端的,都是你讓我誣陷少主軾殺島王,說是只要我出頭誣陷,將來你做了島王,五尊之位算我一個。這話前兩天才說過,狄尊主,你就忘了麼?」

    這話說完,四週一靜,數千雙眼睛,盡都凝注在狄希身上。

    狄希臉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冷冷道:「這些荒唐言語,大家也相信?」邢宗急道:「我的話一字不虛,我對天發誓,若有半點虛假,叫我粉身碎骨。」

    狄希臉上驀地騰起一股青氣,倏地舉起左袖,掃向谷縝,谷縝閃身避過,不料狄希右袖陡起,啪的一聲擊中邢宗面門,邢宗立時血肉模糊,五官皆無,倒在地上,頃刻斷氣。

    施妙妙見狄希動手,抓住銀鯉,方要射出,忽的身側銳氣如山,洶湧壓來。施妙妙專注狄希身上,猝不及防,一根白刺已到咽喉。這時間,忽聽撲的一聲悶響,夾雜骨骼碎裂之聲,那白刺在她喉前半寸處驟然停下,明夷兩眼大睜,口角湧血,緩緩軟倒在地。

    施妙妙驚魂未定,轉眼望去,但見明夷身後,葉梵袖手而立,盯著明夷,神色十分茫然。原來他見明夷向施妙妙突然施襲,招式狠辣,分明要取施妙妙性命,葉梵不及多想,奮力一掌打在明夷背上,這一掌匯聚他平生內力,登時將明夷脊骨打折,心肺盡碎,躺在地上,口中鮮血有如泉湧。

    谷縝望著明夷,歎道:「白湘瑤說東島內奸不止一人,唉,原來不止一人,也不止兩人,竟然是三個人。狄希野心勃勃,還說得過去,明叔叔,你一生正直,為何也要與白湘瑤為伍?」

    明夷淒然一笑,嚥下一口濃血,慢慢道:「你,嘗過情人被殺的滋味麼?」

    谷縝搖了搖頭。明夷道:「我嘗過,心,心也像碎了。本來,我,我也想讓你嘗嘗,只可惜」

    他盯著施妙妙,眼裡忽然騰起一股冷焰,施妙妙不寒而慄,打個激靈,倒退半步。

    谷縝又歎了口氣,舉頭望天,苦笑道:「原來白湘瑤淤你也有情麼?」明夷眼瞼撲閃一下,瞳子深處的火焰忽地熄滅,頭一歪,死了。

    葉梵看看明夷,又看看雙手,渾身發抖,如處夢魘。谷縝裝過身來,注視狄希,慢慢道:「狄龍王,你還有什麼話說?」

    狄希澀然一笑,說道:「谷縝,這回我輸了,但並非輸給你。」

    谷縝點點頭:「你當然不是輸給我,你是輸給我爹,谷神不死,在東島弟子心中,無論何時,他都活著。」

    狄希冷笑一聲:「除去家世,你還有什麼比我強?」

    谷縝搖了搖頭:「不但家世,我什麼都比你強,就是拔一根汗毛,也比你強得多。」

    一股濃濃血色湧上狄希蒼白臉頰,眼瞼連瞬,細微寒光若影若現。可這狠厲之色來去極快,忽又見他呼出一口長氣,恢復冷靜,負袖當風,笑吟吟與谷縝對視,意態瀟灑,飄逸出塵,比起谷縝,絲毫不落下風。

    施妙妙見狀,心中沒地生出一絲遺憾:「九變龍王也是人傑,為何偏偏不顧大局,定要陷害谷縝呢?」想到這兒,怔怔望著那兩個正在對峙的男子,心中真是迷惑極了。

    谷縝去不理會狄希,目光忽又一轉,注視葉梵,彷彿漫步經心,慢慢說道:「葉老梵,你武功雖高,智謀卻低,用心不壞,但老做錯事。你一向以中興東島為己任,自以為除了家父,只有你配做這個島王。這唯一的障礙麼?自然就是區區。你心中即有成見,但凡誣蔑我的話到你耳裡都變成好話,狄龍王或明夷略加挑撥。你就改弦更張,違背家父之令,不但不拿狄希,反而與我為敵。卻不料在狄龍王眼裡,你不過是一隻捕蟬的螳螂,我一朝完蛋,下一個就輪到你了。試想一想,要做東島之王,一則需要千百弟子,可你葉老梵飛揚跋扈,人緣太差。二是五尊,你害了我,妙妙不會幫你,那麼你只有一個人,狄龍王、明夷則是兩人。弟子選舉,你必敗無疑,論武奪帥,你鯨息再強,又抵得住二尊聯手麼?」

    葉梵自視腳下,面如死灰,過了一陣,方才抬起頭來,澀聲道:「此事算我錯了,但島王當真還活這麼?」

    「不」谷鎮搖了搖頭,眼裡透出深深痛意,「早在一月之前,他便已仙逝了。」

    話音方落,四周驀的聲音全無,八卦坪彷彿成了空地,千百弟子目瞪口呆,狀入泥偶,葉梵亦是瞪大雙眼,盯著谷鎮,心裡一時半會轉不過念頭。

    谷鎮雙目瞬間潮潤起來,徐徐道:「家父不是死於圍攻,也不是死於匕首,而是死於天部奇毒。」只聽嗡的一聲,四下裡罵聲如潮,哄然響起「你胡說……」「你說島王還活著的……」「你不是騙人麼……」許多弟子叫罵之際,紛紛失聲痛哭。

    狄希嘴角掠過一絲陰笑,心道此時無聲勝有聲,不說一字,便能叫谷鎮失去所有弟子的信任,這數千弟子發起難來,足以將谷鎮撕成碎片。

    這道理施妙妙也明白,一時心急如焚,不知谷鎮為何不等到狄希伏法再吐出真言,此時群情激奮,真不知這些弟子會做出什麼事來,想著額上沁出一片冷汗,緊緊攥住手中銀鯉。

    不懂谷鎮雙手叉腰,發出一聲長嘯,雄渾悠長,直如千軍萬馬奔騰於滄海之上,將滿場叫聲,罵聲一齊壓住。

    這嘯聲發自葉梵之口,尚不令人吃驚,從谷鎮口中發出,島上眾人無不呆住,評上罵聲越來越低。

    狄希暗暗吃驚,盯著谷縝,目不轉睛,微笑道:「谷縝,你要以威壓人麼?狄某人可是頭一個不服。」谷縝也笑了笑,說道:「你心裡必然想,我大好形勢,為何說出家父的死訊,自亂陣腳?」狄希被他道出心曲,嘿了一聲,冷冷道:「你向來謊話連篇,如今不過良心發現,說了一句真話罷了。」

    谷縝道:「你錯了。我方才說過,我什麼都比你強,這說謊的本事,自也比你強多了。如今明夷死了,邢宗又反咬一口,可見你連謊話都不會說,對讀你這種蠢材,我再說謊話,豈不是浪費口舌麼?所以乾脆不說了,大夥兒再比別得。」

    眾弟子聽得這話,哭笑不得,施妙妙亦是懊惱:「這壞東西,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混科打諢?」狄希臉色紅了又白,心中暗怒:「這廝欺人太甚。」略一默然,驀地揚聲道:「無論如何,你謊話連篇,即便做了島王,又怎麼叫東島弟子信服?」

    谷縝笑道:「你又錯了,我從沒有想讓他們信服,只想讓他們舒服。」狄希一愣:「什麼舒服?」谷縝道:「敢問活著舒服,還是死了舒服?」狄希道:「那還用說,當然是活著舒服。」谷縝道:「萬歸藏一來,大夥兒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麼信服,還是保住小命,比較舒服。」

    狄希哈哈大笑,笑聲中不無嘲諷之意,一聲笑罷,冷冷道:「這麼說,你又抵擋萬歸藏的法子了?」谷縝笑道:「我有。」

    「大言不慚。」狄希面色一沉,厲聲道,「你有什麼能耐抵擋萬歸藏?」谷縝笑道:「這麼說,狄兄有能耐了?」狄希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饒是他奸詐十倍,這抵擋萬歸藏的海口也不敢亂誇。沉吟之際,谷縝笑道:「我明白了,原來狄龍王的能耐只有一樣,那就是編造下三爛的謊話誣陷他人,除此之外,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此話出口,眾弟子均想起狄希的罪過,紛紛望著他,流露疑惑神情。

    這時忽聽一個女子高聲叫道:「谷縝,就算狄尊主誣陷了你,也不過是想做島王,難道說想做島王也有錯?」

    這話突如其來,甚是蠻橫,谷縝目光一轉,但見人群中走出一個美貌婦人,紫衫白裙,舉手投足頗為妖冶。谷縝認得來人是蒼龍島主牟玄的妻子桑月嬌,出身東島,與狄希同為龍遁一流,當即笑道:「桑姊姊,你這話問得好,想做島王卻是沒錯,但誣陷他人,卻有點不對了!」

    桑月嬌冷哼一聲,說道:「他誣陷你兩句,好比大風吹過,可曾讓你少一根寒毛?」谷縝道:「那是他沒得逞,倘若得逞,我這顆腦袋掉了事小,到了下面,也要背一身臭名呢。」桑月嬌道:「凡是只問結局,不問起因,你既然無恙,狄尊主便情有可原了。再說了,你做人吊兒郎當,自身不正,才會給人可乘之機,倘若你為人正派,誰能害你?你說當初是湘瑤夫人害你入獄,也是一面之詞,湘瑤夫人已然過世,不能和你爭辯,但以你往日放蕩不羈,三年前那些可惡事未必做不出來。」

    說到這裡,不少弟子嘴上不說,心裡卻暗暗點頭。施妙妙氣急,大聲道:「桑月嬌,你這叫強詞奪理。」桑月嬌冷笑道:「有人連父親的生死都可以胡說,我這算什麼強詞奪理了?」

    施妙妙俏臉生寒,揚聲道:「桑月嬌,倘若你處在谷縝的境地,又有什麼法子?」桑月嬌冷笑道:「我桑月嬌為人清白,又豈會落到他的地步?」施妙妙咬了咬牙,正想措詞反駁,忽聽一個洪勁的嗓子道:「月嬌說得在理,施尊主,我敬你是五尊之一,但做事卻要講道理,看樣子你是不是仗著千鱗厲害,要向月嬌動武?我蒼龍島人雖不多,卻也不甘受人欺負。」

    發話的正是蒼龍島主牟玄,形容瘦削挺拔,一手太乙拳劍頗為不弱,但為人險躁刻薄,與狄希交情頗為不弱。施妙妙本無動武之心,經他這麼一說,竟似說理不勝,就要以武壓人,施妙妙又氣又急,說道:「我,我哪有動武了?」

    牟玄淡然道:「施尊主若無此心,那是最好不過了。大家說道理便說道理,動起武來,豈不傷了和氣?大伙說是不是?」眾弟子紛紛道:「是,是啊」

    爭辯說理,並非施妙妙所長,一時急得面紅耳赤,渾身發抖,然而越是如此,眾人越當她是理虧。施妙妙正氣得難受,忽聽谷縝笑道:「桑姊姊,你腳下的鞋子是在京城『天衣坊』定制的麼?」

    桑月嬌不料他這是問起這個,微微一怔,冷冷道:「是又如何?」

    谷縝笑道:「你的耳墜是武昌『得意樓』的吧?」桑月嬌心中訝異,點了點頭。谷縝笑了笑:「你這條裙子是蘇綢,南京『小碧莊』的名匠林小碧親手所製?

    桑月嬌越聽越驚,皺眉盯著谷縝,作聲不得。牟玄卻起疑惑,揚聲道:「你說得不錯,這綢子是我親手扯來請林裁縫做的,但你又怎麼知道的?」谷縝笑道:「我不但知道裙子的出處,還知道衣裳的出處,牟島主你要不要聽?」牟玄詫道:「你說」谷縝道:「這衣服是湖綢,杭州『水袖齋』的手筆」

    牟玄訝道:「你,你怎麼知道的?」谷縝笑道:「自然是聽別人說得。」牟玄驚疑未定,桑月嬌已臉色鐵青,喝道:「玄哥,不要聽他胡說八道」牟玄一愣,只聽狄希也道:「牟兄,此人精於辨識,善識天下貨物,你萬不可上了他的當」

    谷縝道:「那會兒是什麼時候我也不知,只看天上星星還多得很。」我剛到溪邊,就聽到溪口邊的礁石後面有人說話。一個男子笑嘻嘻地,說道:「你這鞋子作的好,是哪兒做的?」一個女子也笑道:「是京城天衣坊作的……」桑月嬌氣急敗壞,厲聲道:「姓谷的,你、你含血噴人!」谷縝道:「哎呀,我又沒說這女子是誰,又怎麼含血噴人了?」桑月嬌臉色煞白,喝道:「你,你……」牟玄陰沉著臉道:「少主,你接著說。」

    「好縝笑道:「只聽了一會兒,那男子又問:「這裙子也妙,那兒做的?」那女子說:「是蘇州的緞子,那冤家請南京小碧莊林小碧親手做的。」這麼又過片刻,男子又問:「這衣裳呢?」女子說:「這是湖綢,杭州水袖齋裡做的。隨後那男子又問女子耳上的墜子,那女子說是得意樓的,問手上的玉鐲子,女子說是蘇州劉玉匠碾的……」

    他話裡雖不挑明,在場眾人卻聽得明白,這一段對答哪兒是問衣裳出處,分明是一對男女暗夜偷情,男子為女子寬衣解帶時的無恥言語,先脫繡鞋,次及羅裙,再解衣裳,乃至於耳上、腕上諸般首飾,一舉一動,都在問答中歷歷分明。

    桑月嬌聽得破口大罵,眼淚也快急出來,牟玄卻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他原本刻薄多疑,又寵愛妻子,桑月嬌身上的行頭大半是他親自買來,此時聽谷縝說得如此精準,心中疑惑已極,轉眼瞪著桑月嬌,澀聲道:「我平素帶你不薄,你怎能做出如此淫蕩之事?那,那姦夫是誰?」

    桑月嬌怒道:「哪有什麼姦夫?」牟玄怒哼一聲,心念一轉,忽得瞪著狄希,眼裡怒火蹦出,忽得反手給了桑月嬌一個嘴巴,厲聲道:「無怪你要幫著姓狄的,感情是這個緣故?」

    桑月嬌被打得蒙了,傻了一會兒,驀得還醒過來。她出身本島,從來自認為高過丈夫一頭,哪兒受得了如此委屈,頓時撲將上去,又哭又罵,拳打腳踢,眾目睽睽之下,牟玄也不便使出武功,唯有左格右擋。

    眾人見二人堂堂高手,鬧將起來,卻如市井夫妻一般,真是將堂堂蒼龍島的面子都丟盡了。這時間,忽聽谷縝笑道:「桑姐姐、牟島主情罷手,方纔的話,都是小弟杜撰,而為何苦為此傷了和氣?」

    二人聞聲,均是住手,呆呆瞪著谷縝。桑月嬌髻亂釵橫,滿臉鼻涕眼淚,牟玄頭巾歪戴,左頰已被抓破,鮮血長流,加之呆怔模樣,瞧來十分滑稽。

    「桑姐姐」谷縝笑道,「這被人誣陷的滋味可好受嗎?「桑月嬌這才回過神來,指著谷鎮罵道:「你,你……」谷縝笑道:「姐姐不是說了麼?你為人清白,豈會被人誣陷?再說了,就算小弟誣陷你兩句,也不過是大風吹過,沒讓你少一根汗毛,情有可原,姐姐不會責怪我的。

    桑月嬌羞怒交集,偏又無話反駁,氣得一跺腳,飛也似轉身去了。牟玄仍是怔仲:「可,可你怎麼知道她的衣裙首飾從哪兒來……」各縝笑道:「正如狄龍王所說,這世間許多綢緞寶貨,經我兩眼一瞧,便知出處。可惜狄龍王假話說得太多,這會說真話竟也沒人信了。」

    牟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驀得轉身叫道:「月嬌,月嬌……」向桑月嬌去出飛也似趕去。蒼龍島是三十六離島之首,勢力頗大,二人這麼一去,猶如折了狄希一條手臂。

    狄希心中暗惱,眼珠一轉,忽得揚聲笑道:「谷縝,閒話少說。你適才誇下海口,說能抵擋萬歸藏,想必有驚人神通,狄某不才,想要討教。」谷縝微微一笑:「你向我挑戰?」狄希道:「你不敢?」話音未落,倆人四目相對,驚如雷電交擊。

    施妙妙深知谷縝性情,見他目光越來越亮,心頭一跳,忙道:「慢著……」話未說完,谷縝已向她一揮手,將後面的話都當了回去,口中道:「狄龍王,你若敗了呢?」

    「任你處置。」狄希道,「我若勝了呢?」谷縝笑笑,一字字道:「誰若勝了,誰就是東島之王。」

    人群鴉雀無聲,人人望著倆人,均露古怪神奇,施妙妙急到:「谷鎮,你瘋了嗎?」

    谷縝不答,一抹新月似的笑意浮上嘴角,浩浩海風中,衣袂飄飄,悠然若飛。

    狄希盯著谷縝那張笑臉,心底升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憎惡。十多年了,這張臉還是笑得那樣討厭,彷彿洞悉一切,嘲弄一切,彷彿看穿了他內心深處最骯髒的陰私。

    還記得那一天,正當盛夏,他潛入了島王的內室,搖籃就在床邊,商清影不在,丫環趴在一邊打盹兒。

    籃中的嬰兒卻沒有睡,雙眼像剛剛採得的水晶,清亮見底,見了生人,咧了嘴只是笑,粉嘟嘟的拳頭向上揮舞,小腳亦奮力得蹬著,彷彿有使不完的氣力。

    望著嬰兒小嘴裡粉嫩的舌頭,狄希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拔出他的舌頭。兩天前他就這麼幹過,死的是一隻兔子,拔了舌頭的兔子死得很慘,留下一丈多長的血跡,他默默看著,心中十分快意。

    他恨這個嬰兒,恨他的笑臉,恨他的一切。不錯,他的命是谷神通救的。那時他父母雙亡,仇人將他拴在一匹馬的後面,拖了三里遠,遍體鱗傷,他沒有叫,連眼淚也沒留下一滴。

    他的仇人是谷神通殺的,它的傷也是谷神通治的,因為這個男人,他的武功一日千里,許多人都說,它將會成為東島的五尊。這是很高的贊語,他卻十分不屑。谷神通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偶像,更是唯一可以傾吐心事的人,他是如此仰慕他,所以日夜苦練,夢想有朝一日繼承這個男子,即承他的武功,廣大他的精神。

    可一切都變了,谷神通有了兒子,疏遠了他,即便谷神通對他關愛入故,但在他心裡,這種愛也已經變了味,不再令人愉快,反而叫人痛苦,他要的是全部,而不是與人分享。這個嬰兒很愛笑,谷神通也愛逗他發笑,咯咯咯的聲音像一把把錐子,刺扎他的心。

    他決意殺死這個嬰兒,他的手一度伸到了嬰兒的小脖子上,但室外卻響起了腳步聲。狄希嚇得從內室逃出來,落地時,他見到了谷神通。谷神通一言不發,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十分奇怪,狄希至今記得。十多年後,美在睡夢中重見,他總會大叫驚醒,冷汗淋漓。

    因為那一眼,他將殺機隱藏了十五年,對谷神通的愛也變成了恨。他曾以為,這種恨無人知曉,卻沒有瞞過白湘瑤那隻狐狸的眼睛。那個盛夏的傍晚,在她身上,他變成了一個男人。可他不喜歡她,也不喜歡任何人,他只覺得這是一種報復,報復谷神通的無情。可他很快明白,谷神通並不在乎,而他也只是白湘瑤的面首之一。狄希悵然若失,從那之後,他雖然傷天害理,卻又從來不留痕跡,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激怒他,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何人,九變龍王,也能清高自許。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