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 正文 第22卷柳暗花明之卷(上)
    地底一時沉寂如死,過了良久,青衣人輕歎一口氣,緩緩道:「1這些年我靜中參悟,也想到一個奇妙法子,只是行起來有些艱難。」

    「先生請講。」陸漸慨然道,「無論什麼法子,小子定當全力襄助。」青衣人道:「我仔細想過,當年所以無法御劫,一則天道使然,二則是勢單力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氣是我自己練成,抵禦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練成,如此一來,就好比自己的自家的腦袋,要麼手痛,要麼頭痛,怎麼打都是痛呢。」

    陸漸聽到這比方,不覺笑出聲來。青衣人也笑:「所以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有一位絕頂高手依照我的法子,助我御劫,或許能夠成功。只是這等高手委實難找,即便找到也未必幫我。」陸漸道:「為何難找?」「第一,」青衣人道,「這位高手須得臻至『煉神返虛』的境界,若不然,全無用處。」

    陸漸奇道:「這是為何?」青衣人道:「所謂御劫,並非助我抵禦真氣,而是助我抵禦心魔,只要心神明照,我就能以神馭氣,真氣反噬也就不復存在了,但若這位高手沒有抵達煉神之境,便無法與我神意相合,助我抵禦心魔。只不過,天下間,煉神高手少之又少,與我也無交情,豈會幫我?」

    陸漸沉吟道:「煉神高手,近百年來寥寥可數,萬歸藏,谷神通,魚和尚,可惜萬歸藏和魚和尚大師均已去世,煉神高手,便只剩谷神通了。」

    青衣人身子一震,脫口道:「魚和尚死了?什麼時候?」陸漸道:「大師數月前在東瀛坐化,當時我便在他身邊。」青衣人吐一口氣,悠悠歎道:「自作孽不可活。」陸漸怪道:「你說魚和尚大師麼?」「不是。」青衣人彷彿悚然驚醒,苦笑道:「我說別人。你小小年紀竟知煉神高手的掌故,見識不弱。」

    陸漸道:「這些都是贏萬城說的。」青衣人點頭道:「贏萬城貪財如命,但年老成精,見識倒有過人之處。」陸漸默然半響,忽道:「贏萬城還說了一句話,也不知真假。」青衣人道:「什麼?」陸漸吸一口氣,道:「他說晚輩不才,亦是煉神高手。」

    青衣人略一沉默,忽地笑道:「你自己以為呢?」陸漸歎道:「我也不知,但這些日子,身上確實出現許多奇怪之處,叫人想不明白。」青衣人淡然道:「譬如幻化他人本相麼?抑或隱脈顯脈一氣貫通?」

    陸漸驚地跳將起來,失聲道:「你都知道了?」青衣人道:「我初時也只猜測,聽你自稱煉神高手,方才確定。」陸漸心神少定,自覺失禮,訕訕坐下道:「那麼我算不算煉神高手。」青衣人默然時許,緩緩道:「自然算的。」

    陸漸歡喜道:「這麼說,晚輩就能幫助先生御劫了?」青衣人歎一口氣,道:「孩子,你何苦這樣熱心?」陸漸道:「只要先生病好,晚輩便覺歡喜。」

    青衣人呵呵直笑,笑聲中殊無暖意,徐徐道:「那麼你助我御劫,可有什麼條件?世間財富權勢,美人佳麗,你想得到的,我便給你找得出來。」陸漸一楞,忽覺心血上湧,憤然道:「前輩小瞧我了,谷縝與我生死與共,情同手足,你是谷縝師長,也就是我的師長,師長有難,做弟子的豈能坐視不理!」

    青衣人一時沉默下去,良久方才吐一口氣,徐徐道:「好吧,今日你若助我脫劫,我對天立誓,將來你我為敵,我饒你三次性命。」

    陸漸聽得奇怪,心道:「我怎麼會和前輩為敵?這前輩傷得太重,糊塗了麼?」正覺迷惑,卻聽青衣人又道:「你再想想,此番助我御劫,未必成功,若有閃失,你我勢必同歸於盡。」

    陸漸道:「不必多想,救人如救火,我幫前輩,只求心安。」青衣人唔了一聲,默然不語。陸漸心急道:「前輩還不傳我解救法子?」青衣人笑笑,說道:「你何必著急,吃飽睡足,養好精神再說。」陸漸道:「這裡黑咕隆咚,哪有什麼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細聽。」

    陸漸凝神細聽,倏爾聽見一聲輕響,分明是魚兒擺尾。陸漸喜道:「水裡有魚?」青衣人道:「不錯,你手上功夫了得,捉他易如反掌。」陸漸聽得吃驚,心道此人不愧是谷縝師父,見識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瞭如指掌。想著跳入水中,抓到一條十斤大魚,游回岸上。那魚全無鱗甲,光滑細嫩,血肉融化也似,通體透明,可見內臟筋骨。陸漸看得驚奇,說道:「前輩,這魚的樣子真是奇怪。」

    青衣人道:「此地與地底陰河相通,這些怪魚都是在陰河寒泉中長大,肌理細嫩無比,抑且生來不見陽光,血肉不似地面生物,月久年深,化為無色。要知這陰河水至寒至陰,本來不能活物,此魚長在玄陰之地,乃是陰中之陽,能夠滋補人體元氣,對習武之人,效力尤佳。」

    陸漸大為歡喜,將魚肉分為兩半,和青衣人分別吃了,怪魚稟賦寒氣所生,腥氣絕少,肉質佳美,生吃亦飽口福。兩人相對生吃魚肉,間或抬頭互望,不由得齊聲大笑。

    吃了魚,陸漸喝了兩口陰河寒泉,只覺冷冽入腹,牙床生痛,運起神通方才驅散那股寒氣。坐了片刻,問道:「前輩,你為何不問谷縝怎麼死的?」

    青衣人淡然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這世上無時無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餓死,有的淹死,有的燒死,有的墜崖而死,更有

    的被刀殺死,死的法子千奇百怪,結果卻只有一個。既然萬法歸一,怎麼死的,不聽也罷。」

    陸漸本想青衣人聽了谷縝死因,必然極為同情,不料竟被他三言兩語,輕輕堵回,正想再說,青衣人忽地斜臥石上,呼吸勻細,倒頭即睡。陸漸大感無趣,也只得倒頭入睡。

    睡了許久,悚然驚覺,抬眼望去,那青衣人早已甦醒,一雙眸子燦如寒星,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你醒了麼?」青衣人道,「我傳你一個心法,呆會兒御劫之時,你依法行功,不得有誤。」說罷便將口訣說出,大抵是些收斂元神,以神馭氣的法子。陸漸用心記住,依法修煉。他所練的「金剛六相」,本就是六種神意,以這六種神意駕馭「大金剛神力」,亦是「以神馭氣」,和青衣人的法子異曲同工,故而陸漸練起來,頗為容易,練了兩個時辰,便已大致學會,但覺肚中飢餓,又捉了一條怪魚,和青衣人生吃充飢。

    吃飽之後,青衣人道:「孩子,你如今後悔,還來得及。」陸漸大聲道:「前輩小看人了,我雖不是君子,說不來九個鼎的大話,但說出來的話,七個鼎八個鼎還是夠的,既然答應為前輩御劫,是生是死,絕無翻悔。」

    青衣人略一沉默,頷首道:「好小子。」忽見陸漸扭捏起來,支吾道:「有一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青衣人道:「但說無妨。」陸漸道:「呆會兒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後,仍不知前輩大號,未免有些不敬。」

    青衣人略一沉默,笑道:「我自號若虛堂主人,你叫我若虛先生便是。」他始終不以真名相告,陸漸頗感奇怪,但也不願強人所難,只得點了點頭。

    青衣人又道:「呆會兒行功之時,你知覺任何異象奇觀,均莫理會,無比謹守心燈,不為所動,若被幻象激動,必然前功盡棄。此事關係你我成敗生死,莫要忘記了。」陸漸答應了,兩人相對靜坐,各演心法,不多時,萬慮澄空,神意交會。陸漸忽地身子一震,眼前黑暗頓然明亮起來,一時間,陸續湧現高天迥地,廣袤無垠,目爽心開,神為之飛。

    陸漸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處地底陰河,怎會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動,耳邊雷聲大作,風雲疾湧,萬里長空烏雲聚合,日月無光,道道閃電裂雲穿空,有如金蛇亂走,映得天空忽明忽暗。炸雷一個接著一個,此起彼伏,成千上萬,幾如一聲,同時爆發,震動田地。陸漸心跳也似隨那雷聲越跳越快,似要掙出胸膛,心跳與雷聲混雜,咚咚隆隆,響徹耳畔。

    雷電持續不久,忽起龍卷颶風,陸漸忍受片刻,忽覺身子一輕,竟然隨風飄起,宛如一羽鴻毛,在狂風裡飄飛跌宕,不由自主。閃電道道從天而降,蜿蜒屈曲,匯聚在他身上,肌膚如炙,痛中帶麻,彷彿置身天地洪爐。痛苦中,暴雨轟然如注,雨水粗若兒臂,瀉在身上,濕意漫生,如處汪洋大海,四周水波萬傾,無邊無垠。心念方動,景象忽變,雷電風雨如故,身周卻已是茫茫大海,洪波湧起,魚龍潛躍,巨鯨吞舟,老蛟起舞,糾纏咆哮,響徹海空,森森利齒,觸手可及,巨浪如雪山銀城,橫天壓來,偉力磅礡,似要粉碎萬物。

    種種幻境光怪陸離,叫人目眩,尤難受的是,幻境裡種種感覺無比真實,陸漸如非多次經歷「黑天劫」之苦,心志堅強無比,只怕早就驚駭崩潰。

    那海景越變越奇,驀然間,萬籟俱寂,雷靜,風息,雲散,雨歇,潮退。瞬息工夫,滄海桑田。陸漸踏足實地,不及慶幸,前方大地巨聲隆隆,搖動起來,土皮起伏,千峰萬嶺拔地而起,又見大山分裂,山峰斷折,噴出百丈地火,熔岩四流,陸漸身子像火,不勝酷熱,幾乎便要熔化。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轉,天與地陡然易位,陸漸足下踏空,猛地下墜,茫茫蒼穹化為無底深淵,山嶺熔岩紛紛離開上方土地,有如大雨瀉落,隨他越墜越深,直至宇宙深處。

    猝然間,陸漸靈機震動,神志忽清,諸般幻象陡然消失,冷風徐來,略帶陰濕,四周仍是陰河巨石,森森寒氣自下湧來,耳邊空寂,偶爾傳來叮咚水聲。回想幻境,陸漸仍覺心跳不已,不曾想世間竟有如此奇景。心念方轉,忽覺一股真氣迎面湧來,筆直注入胸口膻中穴,大金剛神力竟然阻攔不住。那真氣性質十分奇特,讓人身子輕盈,躍躍欲飛,但只一轉,便又從小腹「嗖」地瀉出,不知去向。隨即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氣湧來,亦轉一轉,流出體外。其後不住有真氣湧來,或是熾熱如火,或是涼如秋水,或如清風過體,或如雷電天殛,或者剛猛,或者纏綿。陸漸數了數,前後共有八股真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反覆流轉,變動不居,八道真氣,給人八種感受,輕重麻癢酸痛冷熱,各有不同。

    陸漸頗是難受,忍不住凝神抵擋,但他抵禦之力越強,八股真氣也越轉越快,初時尚如小蛇,漸次化為洪流,混融入一,彷彿一個絕大氣球,在陸漸身體內外滾來蕩去。大金剛神力與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一般,驀然間,那氣團向內一縮,猛地四面爆裂開來,陸漸只覺腦子裡轟隆一聲,兩眼一黑,知覺全無了。

    不知昏迷多久,忽地花香撲鼻,鳥語啁啾,四周圍繞怡人清氣。陸漸忍不住張開雙眼,只見碧空如洗,瓦藍澄淨,天際升起一抹雲氣,淡如輕羅,裊裊飄蕩,轉瞬不見。

    陸漸坐起身來,發覺自己躺在一棵古樹之上,老根盤結,綠蔭蓊鬱,粗大枝幹盤曲如龍,樹下奼紫嫣紅,雜花錦簇,異香幽幽,飄蕩在空氣之中,醉人心脾。

    忽聽咕咕之聲,陸漸抬眼一瞧,那只巨鶴立在高處,雙爪攥樹,神色倨傲,雪羽烏頸,俊爽皎潔。

    「大傢伙!」陸漸不覺一呆,默想之前遭遇:相遇若虛先生、巨漢矮叟來襲,墜入陰河,同御天劫……一切經歷是耶非耶,恍如一夢。陸漸不由得擼起褲腳,一道紅痕赫然在目,痕跡雖淺,卻正是矮叟匕首所留,不知何時,已然痊癒,僅留一道淺痕。陸漸至此方才確信,之前的經歷並非夢幻,而是確有發生,只是不知道:方才明明身在陰河,四周漆黑,寒水深流,醒來時卻是鳥語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間,忽覺右手食指有異,舉手一瞧,陸漸又是愣住,只見指上碧光瑩瑩,玉環剔透,三縷紅絲宛如三條血脈,橫貫環身,賦予那枚玉環無比靈性。陸漸撫摸指環,越發驚疑不定,看這情形,必是若虛先生將自己帶來這裡。但他既然能夠從地底陰河脫身,勢必已經煉回神通,擺脫痼疾。

    思索一陣,陸漸跳下樹來,那巨鶴咕咕叫了一聲,拍翅尾隨,曲頸低頭,蹭著陸漸鬢角,模樣嬌憨親暱。陸漸失笑道:「大傢伙,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怎的我無論到哪兒,你都能找到?」巨鶴咕咕兩聲,挺胸昂首,似乎頗為得意。陸漸不覺莞爾,撫著它光潔羽毛,目光略轉,忽見古木樹皮揭去一塊,霞卷雲舒,刻畫幾行字跡。

    陸漸不由念道:「得君之助,贈君之環,天下之財,隨君索取。吾神功初成,還需閉關,破關之日,雲縱龍飛,泱泱,永無勁敵。」

    字跡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裡行間,充滿霸氣。陸漸怔怔望著那字,內心深處,怎也無法將那若虛先生和這樹上字跡重合起來。最後八字,字字均如飛龍在天,彷彿就要脫出樹身飛走。陸漸又念一遍,尋思:「這位若虛先生必是在深山裡呆得久了,別的不說,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泱泱,永無勁敵,真是談何容易。」想著歎了口氣,驀地想起:「這些日子,我都為他人奔走,倒忘了返鄉初衷。算起來,離家三年,也不知道爺爺怎麼樣了?」想到此處,歸鄉之心甚是急切,一整衣衫,向著北方走去。

    此地離姚家莊已然不遠,陸漸晝夜奔馳,第二日正午便已到了姚家莊外。越近鄉關,陸漸越覺心虛膽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許多難以預測的變故。

    漫步細軟沙灘,海風徐來,絲絲腥鹹,分外熟悉。陸漸極目海疆,波翻雲湧,水天一色,幾隻海鳥翩翩來去,在水雲間時隱時現,俄爾嘎嘎長鳴,呼應悠悠濤聲,令人平生悵惘之意。

    走不多時,隱見小屋輪廓,驀然間,陸漸不覺心跳加快,有如揣著一隻小兔,雙腳酸軟,幾乎邁不開步子。還沒走近,便聽一個尖細古怪的聲音道:「陸漸,陸漸。」

    陸漸聽得耳熟,欲要答應,卻不見人,驚疑間,忽又聽那聲音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大奇,上前幾步,遙見小屋之前,幾根竹竿撐著破爛漁網,一個白髮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僂,正在補織漁網。竹竿梢頭,立著一隻紅嘴白毛的鸚鵡。老翁不覺有人走近,呵呵笑兩聲,說道:「好鳥兒,來,再叫兩聲。」

    白鸚鵡甚是聽話,又叫道:「陸漸,陸漸。」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幾粒谷米,鸚鵡啄了,料是未飽,還想乞食,便又叫道:「陸漸、陸漸……」老翁伸手一摸,口袋裡再無谷米,不覺歎了口氣,說道:「好鳥兒,夠了,夠了……」白鸚鵡極不甘心,反覆叫著陸漸的名字,老翁歎道:「癡鳥兒,再叫也沒米啦,就和我一樣,再怎麼想著念著,陸漸那孩子,唉,那孩子也不會回來了……」說著嗓子發堵,當下攢袖在眼角揉了揉,又歎道,「只怪我啊,不成器,老愛賭,那孩子跟著我,從小到大,沒過一天好日子,吃盡了苦,還沒落個好下場。唉,我這心疼著呢,疼著呢……」說著又攢袖去揉眼角,白鸚鵡全無心肝,不知人間悲喜,仍是不住口叫著「陸漸」,只盼主人歡喜,再賜谷米。

    老翁癡癡望著大海,亦隨著鳥語,喃喃念道:「陸漸,陸漸……」叫了兩聲,衰朽身軀忽地如風中落葉,瑟瑟顫抖起來。陸漸望著那蕭索背影,驀然間淚如雨落,嗓子一哽,顫聲叫道:「爺爺!」

    老翁渾身劇震,顫巍巍掉頭望來,幾疑眼花,使勁揉眼。陸漸道:「爺爺,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漸兒啊。」三年不見,陸大海鬚髮盡白,臉上皺紋層疊,老了十歲不止,乍見陸漸,不由張大了嘴,眼神初時驚恐,繼而十分迷惑,隨即騰起一股怒氣,幾步上前,叉開五指,左右開弓,給了陸漸兩個嘴巴。

    陸漸被打得愣住,陸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陸漸,驀地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摟住,哈哈笑道:「活的,是活的,哈哈哈……」笑著笑著,鼻間一酸,老淚縱橫,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陸漸正覺手足無措,陸大海又哈哈笑了起來,揮舞老拳,給他肩頭幾下狠的,不料陸漸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擊,震得陸大海拳頭疼痛,不覺驚喜道:「好個小兔崽子,身板兒長結實了。」與祖父劫後重逢,陸漸歡喜得說不出話,只會張嘴憨笑,陸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罵道:「他娘的,人長大了,心眼兒還是沒長,還是這麼憨頭傻腦的。」他年紀老朽,禁不起如此大喜大悲,笑罵兩句,忽覺心力交瘁,陣陣喘息起來。

    陸漸忙將他扶著坐下,聽那白鸚鵡還在叫喊自己名字,不覺莞爾,探手取出一個饃饃,捻碎了丟在地上,那鸚鵡頓時閉口,跳到地上,一陣亂啄。陸漸睹鳥思人,心中黯然,輕輕撫著那鸚鵡羽毛,歎道:「白珍珠,三年不見,可還好麼?」那鳥早忘了當年之事,只顧低頭啄食。

    陸大海喘息甫定,拍著身側招呼道:「小兔崽子,到這邊來。」陸漸傍他坐下,陸大海心中不勝歡喜,扶著他肩頭上下左右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壯了,他***,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就算到外邊闖蕩,也該給我送個信兒。」

    陸漸望著他蕭蕭白髮,心中十分歉疚,便將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化繁為簡,說了一遍,只是他不愛自誇,對學成武功略過不談,揚威挫敵之事也盡都省略。饒是如此,陸大海仍覺孫子遭遇之奇,罕見罕聞,聽罷怔忡良久,還過神來,哈哈笑道:「不管怎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陸漸問起別後情形。陸大海道:「也沒什麼稀奇事,不過打打魚,睡睡覺,有時候閒出鳥來,就去丟兩把骰子,輸光了錢,再來打魚。」

    陸漸道:「這鸚鵡哪兒來的?」陸大海道:「我也不知,那日一把大火將姚家莊燒成白地,我難過了好一陣子,想找你屍體安葬,怎料滿莊的屍體燒得焦黑,天知道誰是誰的。我沒奈何,坐在家門前發愣,忽聽有人叫喚『陸漸,陸漸』,一抬眼,這怪鳥兒就歇在竹竿兒上,兩眼瞅著我,模樣兒十分可憐。這種白鸚鵡我在蘇門答臘見過,十分珍稀,我當時又累又餓,本想將它捉了,換些錢吃……」

    陸漸聽到這裡,驚道:「那可不成。」

    「怎麼不成?」陸大海笑道,「不就是一隻鳥麼?不料我將它捉住,這鳥兒竟然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好不奇怪,忽又想起你來,自覺有些心酸,便說:『乖鳥兒,你再將這名字叫兩聲。』這鳥兒便又叫了兩聲。老子一聽啊,嘿,忽然有些不爭氣,灑了兩點貓尿,就此心軟,不賣它了。自此每天都讓它叫你名字,這賊鳥兒也學乖了,一旦餓了,就叫你名字,惹得老子心軟,餵它吃的……」說到這裡,忽地苦了臉,歎道:「可惜,你好容易回來,家裡竟沒什麼吃的。」

    此事本在陸漸意料之中,當下笑道:「不妨事,我去打魚來。」既無漁船,便折斷大樹,紮了一個木排。陸大海見他揮拳斷樹,有如割草,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陸漸紮好木排,補好漁網,嘬口長嘯,響遏行雲。不多時,一個黑白小點鑽出雲層,急速掠來,飛得近了,卻是一隻比人還高的巨鶴,雙目如鏡,神采飛揚。陸大海從未見過如此大鳥,眼見巨鶴倨傲兇猛,只嚇得躲在一旁,不敢上前,但聽陸漸發號施令:「大傢伙,我要捉魚,你去瞧瞧,哪兒魚多,回來報我。」

    巨鶴一聲清唳,衝霄而去。陸漸向陸大海道:「爺爺稍待,我去去便來。」踏排入海,不用槳櫓,揮拳擊水,真氣凝如實質,有如無形槳櫓,攪動海水,催著木排向前。巨鶴在空中巡視一番,發現魚群,當即盤旋不去,陸漸催船上前,撒下漁網,「天劫馭兵法」轉動,水中魚群身不由己,均被漁網粘住,作了網中之物。陸漸撒了三網,網網皆滿,木排上鮮魚堆滿,活蹦亂跳,不少魚剛出網繒,又跳入海。

    陸漸心知再打一網,這木排非沉不可,只得掉轉回岸。陸大海早已拿了魚簍候著,見了這麼多活魚,方覺魚簍太小,呆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陸漸說聲:「爺爺閃開。」下了木排,一拽一托,那木排平平升起,連排帶魚,均被他扛在肩上,來到屋前,傾斜木排,活魚雨點般落下,在屋前堆積如山。

    陸漸笑道:「夠了麼?」陸大海搓著雙手,一迭聲道:「夠了,夠了。」又走上前來,捏著陸漸肩膊肌肉,嘖嘖稱奇:「乖孫子,你什麼時候練成這等本事,真叫我吃了一驚。」陸漸臉一紅,訕訕道:「一點兒蠻力罷了,不算什麼。」陸大海笑道:「蠻力也好,蠻力也好。」望著滿地鮮魚,又發愁道,「魚是好的,就是太多,不知拿什麼裝。」陸漸道:「這個容易。」便去附近招來幾根竹子,拍破了,擰成兩個半人高的大籮筐,放入鮮魚,用一根大腿粗細的長竹擔起,說道:「爺爺,我去城裡賣魚,你在家等著。」

    兩筐海魚沉甸甸的,約有千斤。陸漸擔在肩上,卻是渾如無物。陸大海驚喜不勝,拍手稱奇,他好容易見著孫子,戀戀不捨,須臾不忍分離,便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有魚從籮筐裡落出來,也有人撿。」陸漸笑道:「也好,呆會兒我賣魚,您數錢。」

    陸大海眉飛色舞,歡喜半晌,驀地神色一黯。陸漸瞧見,問道:「怎麼?」陸大海道:「乖孫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條『大黃魚』越發不成話了,打來的魚如無他的准許,決不能賣,賣魚所得,都要給他六成,若不然,先打爛魚,再打傷人,凶得很呢。」

    「不打緊!」陸漸笑了笑,「他要錢,我給他便是。」說罷挑起籮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陸大海跟在一旁,指指點點,絮絮叨叨,訴說陸漸走後的四鄰變遷:誰家老人去世了,誰家閨女出了嫁,誰家生了孩子,誰家有遭了橫死。小小漁村,本也是紅塵一隅,世間一切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年復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誤,陸漸默默聽著,聽到喜慶處,祖父大笑他也大笑,聽到悲慼處,祖父歎氣,他也歎氣,祖孫二人彷彿一體,神態模樣也相差無幾,陸大海說了一陣,忽道:「漸兒,你出去幾年,人出息了,年紀也長了。從前嘛,我總擔心家裡窮,人家瞧你不上,如今憑你打魚的本領,扛鼎的氣力,不出一年,必然豐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呢,年紀不小,也該娶房媳婦,續續香火了。今天賣了魚,我便備一份厚禮,托東村周嬸替你走一走,看一看,瞧哪家閨女願意,尋好日子把事兒辦了。唔,你還記得北村姜家的二閨女麼?小時候你們一起玩過沙呢,今年滿十七了,小模樣不錯,就是黑一點兒,左腿還有點兒瘸。但你也不是什麼公子哥兒,找媳婦嘛,不能太挑,能養孩子就是好的……」說到這裡,忽見陸漸猝然止步,兩眼癡癡望著遠處。

    陸大海循他目光瞧去,只見亂草荊棘掩著一片斷壁殘垣,淒清荒涼,叫人目不忍睹。陸大海歎道:「姚家這把火燒了兩天才熄,莊裡更無一個活人,將山東巡撫也驚動了,派了不少捕快來查。查了好幾個月,也沒查出緣由,只好定一個倭寇搶劫了事。唔,你那日也在莊裡,可知道發生什麼事?」

    陸漸聞如未聞,只望著廢墟後那片樹林出神。林木青青,蒼煙藹藹,林煙深處,似有一個窈窕秀麗的影子,縱劍飛舞,繡衣如雪,身周寒煙淡淡,有如輕紗籠體,俄爾回眸顧盼,淺淺笑容裡透著無盡淒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聲聲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黃鸝。「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那時候,說話少女的俏臉如一朵雪白牡丹,極清極妍,淚珠滾動,宛如花間朝露。直到此時此刻,陸漸仍能感覺得到淚珠的餘溫。

    海風動樹,如訴如泣,陸漸聽到風聲,陡然間感到一陣寒意,心底裡有什麼東西正悄悄死去,酸熱潮氣湧入眼眶,淚水刷地流了出來。

    陸大海不覺咦了一聲,怪道:「你哭什麼?」陸漸忽地抹了淚,歎道:「沒什麼,被風吹瞇了眼睛。」他雙眼紅紅的,臉色卻極漠然,陸大海瞧不出破綻,心中十分納悶,見陸漸低頭走路,便趕上說道:「娶妻的事你聽到了麼?」

    「總之怎麼都成,」陸漸幽幽歎道,「就算終身不娶,也沒關係。」

    「說什麼話?」陸大海怒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就不懂麼?」陸漸道:「那麼就找個能生孩子的。」陸大海本想娶妻是件樂事,但見孫兒語調低沉,意興闌珊,不覺大感納悶,細細看去,陸漸容色慘淡,目光渙散,彷彿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陸大海越發不解,只覺三年不見,自己與這孫兒真是疏遠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撓著稀疏白髮,好不懊惱。

    不多時,便入縣城,來到魚市之中,陸漸剛放下擔子,即有六七人圍上來,當先漢子身著華服,面皮焦黃,正是漁霸「大黃魚」黃采,見了陸漸,皮笑肉不笑:「陸大海,你這孫子不是死了麼?怎的又活過來了?」他積威所至,陸大海心裡發虛,賠笑道:「黃爺,都是小老兒弄錯了,他有事出去幾年,剛剛回來,只怪臨走沒給小老兒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誤會。」

    大黃魚冷笑一聲,說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虧心事。陸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當年吃過陸漸一記扁擔,雖說早已報復過,猛一想起,仍覺羞惱,說起話來,不免咬牙切齒。

    陸漸卻只笑笑,說道:「不勞關心。還請黃爺讓一讓,莫擋了我的買賣。」陸大海聞言吃驚,拉住陸漸衣袖,正要說話,忽瞧陸漸目光射來,微微搖頭,不覺將話嚥入肚裡,心中十分忐忑。

    大黃魚目不轉睛打量陸漸時許,見他神色從容,不卑不亢,心中湧起一陣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幾年不來賣魚,不懂規矩了?也罷,陸大海平日在你黃爺面前跟一條狗差不多,溫順乖巧,專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呵,瞧你家狗爺爺份兒上,黃爺我不和你小狗兒計較了。這兩筐魚嘛,老子收了,一文錢十條,價格公道,烏常,陳三,你們將魚數過了。」

    陸大海大急道:「黃爺,有話好說,您瞧這魚,多鮮多肥,打來多不容易……」大黃魚兩眼望天,呵呵冷笑,任憑陸大海大拱作揖,理也不理。陸漸忽地伸手,將陸大海拉開,淡然道:「爺爺,不打緊,讓他數。」他舉止沉著,大黃魚反覺意外,笑嘻嘻道:「小狗兒真能了?嘿,黃爺幾天沒打人,這拳頭忒癢,你再拿眼珠子瞧老子,當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臉上開花。」

    此時那兩個潑皮一邊數魚,一邊讚那魚鮮活肥大。要知道,當時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漁民無船遠航,只能沿岸網捕魚鮮,極少能夠捕到這麼多鮮魚。物以稀為貴,海魚稀少,竟成珍品,惹來惡霸垂涎搶奪。大黃魚聽著兩個手下報數,心中倍覺舒坦,盤算著轉手賣給魚行,能賺多少銀子。不片刻,數魚完畢,共計兩百四十三條,大黃魚身旁帳房模樣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銅錢,向陸漸面前一擲,冷笑道:「數好了。」

    陸漸任那銅錢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數什麼?」大黃魚兩眼一翻,冷冷道:「你數錢,我買魚,有錯麼?」陸漸道:「誰說我要賣魚?」陸大海心頭一沉,瞪著陸漸,眼珠子也凸出來。

    大黃魚亦是一怔,打個哈哈:「小狗兒,你瘋了?」陸漸似笑非笑:「大黃魚,你真要買魚?」「沒錯。」大黃魚嘿了一聲,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非買不可。」漸望著圍觀人眾,朗聲道,「大夥兒聽好了,這廝說了,他非買不可。」大黃魚欺身上前,厲聲道:「怎麼,你敢不賣?」

    「賣!」陸漸笑道,「怎麼不賣,不二價,一條魚一兩銀子。」

    大黃魚面容陡變,也不說話,向身周人使個眼色,霎時間,眾潑皮抽出鐵棒短刀,擼起袖子,呼一聲擁將上來。陸漸哈哈大笑,笑聲如雷,穿雲裂石,震得一市人無不掩耳,不待眾潑皮逼近,陸漸抽出那根當扁擔的長竹,刷地抖圓,「天劫馭兵法」運轉,長竹應勢彎折如環,以大黃魚為首,十多名潑皮不曾走落一個,盡被竹環夾住,牢牢捆成一團,任其使出吃奶力氣來,也難掙開,一時呼爹叫娘,鬧成一片。

    「大黃魚!」陸漸笑道,「這魚你還買是不買?」大黃魚心膽俱裂,迭聲道:「不買了,不買了。」陸漸笑道:「你當眾說了,非買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賣,你讓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兩銀子,你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大黃魚眼淚都出來了:「陸爺,陸爺,小人有眼無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裡窮,別說二百兩銀子,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二十兩銀子的。」

    陸漸自來心軟,不願強人所難,聞言微皺眉頭,面露猶豫。大黃魚見他動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的說辭,卻聽陸大海冷笑一聲,說道:「你家窮?城裡的金來當鋪不是你家的,城東那二十頃地不是你家的?還有這裡的魚行,你都有份兒吧?」大黃魚被他揭了老底,又驚又怒,罵道:「老東西,你血口噴人……」陸漸喝道:「你罵誰?」氣貫竹竿,那竹枷驟然一緊,眾潑皮痛不可當,紛紛慘叫。大黃魚急道:「陸爺,我給錢,我給錢,郎帳房,郎帳房……」

    那師爺樣子文弱,陸漸不曾將他圈入竹枷,此時戰戰兢兢,靠上前來,大黃魚向他使個眼色,低聲道:「你,你回家拿銀子。」那師爺眨了眨眼,一道煙去了,不多時又匆匆趕回,身後跟著幾個皂衣官差。

    陸大海一見來了官,面無人色,雙腿一軟,當先跪倒。陸漸卻是巋然不動,冷冷瞧著來人。那幾名官差見他氣勢,不敢上前,躊躇半響,其中一個老成者上前說道:「這位小哥啊,國有國法,你本領再強,也強不過一個理字。」「你說我不講理?」陸漸笑道,「好,這裡的人都聽見了,大黃魚說非買我的魚不可,對不對?」

    大黃魚平日魚肉鄉里,眾人礙於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時忍不住紛紛道:「是啊,不錯。」陸漸道:「既然非買不可,價格須由我定。這裡二百四十三條魚,一兩銀子一條,便似乎二百四十三兩銀子。大黃魚,你服不服?」大黃魚見了官差,只覺來了救星,硬撐起來,大聲道:「不服,不服。」

    那皂隸為難道:「這事著實蹊蹺,還須縣太爺決斷。」

    「要見官麼?」陸漸笑道,「我隨你去見就是。」轉身招呼祖父,「我去見官,爺爺你守著魚,我片晌即回。」又道:「諸位朋友,也請與我見官,做個見證。」說罷一躬身,將那竹枷中十餘人盡皆舉起,彷彿托著一座肉山,那干潑皮只覺竹枷收緊,筋骨欲斷,痛得幾乎昏了過去。旁人瞧得,無不面如土色。陸漸卻若無其事,朗聲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眾官差只瞧得雙腿發軟,哆嗦尾隨,不住口埋怨那師爺。

    此時大黃魚一眾妻妾聞風而至,見著情形,不敢上前,站在遠處哭哭啼啼。陸漸到了官衙前,才將竹枷散開,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時,陸漸提起大黃魚,步入衙廳,早有官差入內稟告,驚動縣官,眾官差持刀拿槍,對準陸漸,陸漸神色坦然,望著刀槍,只是微笑。

    那縣官早已得過黃家賄賂,裝模作樣問明緣由,向陸漸喝道:「你這刁民,真是恃強欺人,做生意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陸漸道:「這姓黃的一貫橫行魚市,賤價買他人魚鮮。既然許他強買,我便不能強賣麼?」縣官道:「你說他一貫強買,可有證人。」陸漸道:「魚市中人,都是證人。」縣官發牌,命傳證人,叫來幾個魚行牙子,賣魚漁夫,不料這幾個人均已受了黃家指使,串通一氣,眾口一詞,都說大黃魚誠實經商,絕無強買之事。陸漸聽得皺眉,忽擺手道:「慢著,我卻忘了,還有兩個證人,容我請來。」

    縣官道:「你說是誰,我讓差役去請。」陸漸笑道:「那兩位脾氣古怪,非我親自去請,不能前來。」說罷大步出門。縣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顧望,忽聽衙門外一聲喊,人群躁動起來,驀地紛紛讓開,留出一道路來。那縣官定眼一看,只見陸漸雙手各舉一尊石獅,從容不迫,走上堂來,雙足所至,地磚粉碎,留下數寸腳印。

    眾官差不料他竟將衙門前一對石辟邪扛了進來,均是目瞪口呆,只覺渾身發軟,手中刀槍紛紛跌落,陸漸走到堂心,笑道:「證人來了。」縣令驚得渾身哆嗦,指著陸漸,顫聲道:「你,你……糊弄本官。」

    陸漸道:「我哪糊弄大人了,這石獅子就是證人。」「胡說。」縣令聲色俱歷,喝道,「這兩快蠢石頭,怎能說話?」陸漸笑道:「要說話麼,還不容易。」說罷,奮起神力,將兩個石獅互相一撞,聲如巨雷,石屑亂飛,堂上眾人紛紛摀住耳朵,捂得慢的,耳鼓欲裂,幾乎被震暈過去。

    「縣太爺,」陸漸哈哈大笑,「聽見了麼?這證人正說話呢!若沒聽見,我再叫它說幾句話給你聽聽。」縣官魂飛魄散,連連擺手,叫道:「壯士且慢,我聽見了,我聽見了。」說罷遊目四顧,差役皂隸無不畏縮向後,他也是聰明人,靈機一動,望著大黃魚尋思:「我宦途不易,何苦為這狗東西害了自身。嗯,最好糊里糊塗,結案了事。」

    當即下到廳中,拍拍左邊石獅,問道:「這姓黃的是不是漁霸?」問罷側耳湊近石獅口角,若有所聽,連連點頭。繼而又問右邊石獅:「這姓黃的是否強買他人魚鮮?」說罷側耳傾聽,復又點頭。

    眾人見他舉止,無不奇怪,只見那縣令煞有介事,轉回上方,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古人城不我欺也。我方才問過這兩位證人,神明托這石獅告訴本官,這大黃魚強行賤買他人魚鮮,乃是一個大大的漁霸。來人啦……給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黃魚聽得著話,幾乎昏了過去。陸漸擺手道:「打就免了,你罰他出銀子買了我的海魚就成。大黃魚,你是願打還是願罰。」大黃魚已然吃過苦頭,渾身上下被那竹枷捆得散架,心想再挨一頓扳子,十九活不成了,當即連聲叫道:「願罰,願罰。」急召家人取了銀子,送到陸漸面前。

    陸漸收了銀子,扛起兩尊石獅,放回衙門之前,向那郎帳房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收了銀子,就當賣魚給你,你隨我去魚市取魚。」郎帳房不敢不應,只是哈腰點頭,緊隨在他身後。陸漸進出衙門,似入無人之境,那縣令氣急敗壞,但懼怕陸漸神通,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命人稍作阻攔。

    來到魚市,街上眾人無不驚佩,紛紛讓出一條路來,陸漸舉目一瞧,驀地吃了一驚,卻見那兩筐魚尚在,陸大海卻已不知去向。

    陸漸又驚又怒,轉身揪住那帳房,厲聲道:「你將我爺爺抓到哪兒去了?」郎帳房臉色慘白,顫聲道:「小的哪敢?給,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陸漸一時憤怒,聞言冷靜下來,尋思:「不錯,以大黃魚一夥的膽識能耐,豈敢打我爺爺的主意?」想著放開帳房,忽聽身邊一個相識的漁夫說道:「陸小郎別急,方纔你走之後,來了一個瞎子,似和陸老爺子人市,兩人親親熱熱說了幾句話,那瞎子抓住陸老爺子的手,笑著說:『來,來,我請你喝酒。』陸老爺子半推半就,跟他去了。」

    「瞎子?」陸漸微一沉吟,臉色忽變,急道:「我爺爺叫過那瞎子的名字麼?」漁夫想了想,說道:「我隱約聽到,陸老爺子叫他寧先生……」陸漸神魂出竅,失聲道:「你瞧見他們去哪兒麼?」漁夫指著遠處一個酒招道:「上酒樓去了。」陸漸不及致謝,匆匆趕到酒樓,樓上樓下看過,並不見人,不由拉住樓下掌櫃問道:「掌櫃的,你瞧見一個瞎子和一個老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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