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 正文 第39章 洗冤
    忽聽那精舍中一個嬌嫩的聲音道:「媽,我要哥哥……」聲音柔柔弱弱,頗有撒嬌的意思。陸漸聽得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詫異間,又聽一個低沉的女聲歎道:「乖萍兒,不是說了嗎,他回島去啦……」

    陸漸見過白湘瑤,但沒聽她說過話,聽到「乖萍兒」三字,便猜到先前說話的女子是谷萍兒無疑。正自胡亂猜度,忽又聽谷萍兒嬌聲道:「媽,我也要回家,與哥哥捉迷藏,還要他給我當馬兒騎呢。」白湘瑤歎道:「這裡離家好遠,一下子怎麼回去?」谷萍兒撒嬌道:「我才不管,我就要哥哥陪我玩兒,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瑤道:「他自然怕,就算他有天大的膽子,又怎麼敢得罪我的乖萍兒呢?」

    谷萍兒沉默一陣,忽地嚶嚶哭起來,白湘瑤道:「又怎麼啦?」谷萍兒抽抽答答地道:「我想哥哥啦,媽,我在天淵閣睡得好好的,怎麼醒時就來這兒啦?我要回家,我要哥哥……」白湘瑤說道:「乖孩子,別哭,過了明天,我們就回去。」谷萍兒哽咽道:「回去了,我要吃冰鎮西瓜。」白湘瑤道:「好啊,回去了,就讓你爹爹去風穴取冰……」谷萍兒道:「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瑤歎道:「傻孩子,誰取的冰不是一樣?」谷萍兒道:「才不是,我就要吃哥哥取的冰。」說到這裡,她又咯咯笑起來。

    白湘瑤道:「你笑什麼?」谷萍兒神秘道:「媽媽,我跟你說,島西邊有個石洞呢,藏在那兒,誰也找不到。前兩天捉迷藏,我躲在洞裡,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只當我掉海裡,急得大喊大叫的,才有趣呢。媽,你說對不對?」白湘瑤道:「有趣極了,我家萍兒最聰明,誰也比不上。」谷萍兒嗯了一聲,咯咯笑道:「媽,我就告訴你一個,你可別告訴別人,妙妙姐也不許,下次我還藏那裡,叫他們找不到,又擔心又害怕。」

    白湘瑤嗯了一聲,卻不作聲,谷萍兒忽地輕輕打個呵欠,慵懶道:「媽,好困呢!」白湘瑤道:「那就睡吧。」谷萍兒道:「我要枕在你懷裡睡。」白湘瑤道:「你這麼大年……嗯,也罷,乖乖的,別淘氣……」只聽谷萍兒吃吃直笑,過了一會兒,料是睡沉,再無聲息。

    陸漸直覺這對母女對白古怪已極,但如何古怪,卻又說不上來。這時忽聽贏萬城咳嗽一聲,將杖一篤,說道:「老朽贏萬城,求見夫人。」

    白湘瑤哦了一聲,道:「贏伯有事麼?」贏萬城道:「有一件要事,想和夫人面談。」白湘瑤道:「那你進屋來!」贏萬城道:「閨房不便,還請出門一敘。」白湘瑤沉默片刻,窗紙上人影晃動,嘎吱一聲,門扇中開,白湘瑤倚在門首,亭亭玉立,忽見贏萬城身邊尚有外人,不覺怪道:「這位婆婆是誰?」

    贏萬城笑道:「她是老朽尋來的穩婆。」白湘瑤一愣,掩口笑道:「贏伯你真會打趣,難不成這裡還有人生孩子?」

    贏萬城笑道:「她不是來接生的,只是贏某請過來,做個見證。」

    白湘瑤放下袖子,疑惑道:「什麼見證?」贏萬城笑道:「說來話長,夫人想必也知道贏某那點兒微末本事。」白湘瑤道:「龜鏡神通大大有名,贏伯太謙了。」

    贏萬城道:「龜鏡神通大大有名,贏某人卻不成器,學不到頂尖兒的地步,只會瞧一瞧別人的心思。」白湘瑤眼神微變,驀地含笑道:「贏伯說笑了,您老不會對我也用龜鏡吧?」贏萬城笑道:「夫人的『天狐心法』是個真的,心神多變,小老兒縱有龜鏡神通,也不易瞧得明白。」白湘瑤眼中疑惑更深,半邊面龐隱沒在濃濃夜色之中,不知喜怒,過了半晌,徐徐道:「贏伯,莫非你來這裡,就是為說這些?」

    贏萬城笑道:「不知夫人想我說什麼?」白湘瑤道:「贏伯想說什麼,妾身怎麼知道?」贏萬城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臉色忽地一沉,森然道:「夫人是不是想我說,陷害谷縝的不是夫人?裡通倭寇的也不是夫人?」他聲色俱厲,白湘瑤不禁一愕,忽地咯咯大笑,笑了一陣,方才歎道:「贏伯說得極是。我怎麼會陷害縝兒,又怎麼會裡通倭寇?」

    贏萬城將竹杖一頓,冷笑道:「白湘瑤,你騙得別人,騙得過老夫麼?谷縝從頭到尾都是冤枉的,至於害他的人,正是夫人。」

    陸漸聽得心頭突突亂跳,忽聽白湘瑤的笑聲一歇,徐徐抬起頭來,翹著尖尖下頜,美眸中透出一股決絕狠意。

    贏萬城哈哈笑道:「你想撕爛衣服,污蔑老夫非禮於你,讓谷神通不信老夫的話?哈哈,這個只怕行不通,老夫年過八旬,二十年前便已斷了男女之事,美人醜女對我而言,都是一般……呵呵,你想舉刀自刺,栽贓給我?這一招曾在谷小子身上用過,一用再用,未免可笑……唔,這個念頭還算不壞,你想告訴谷神通,老夫既然知道你陷害谷縝,當年事發之日為何不說?如今說來,分明就是信口污蔑。」

    他口中所說,均是白湘瑤心中所想,白湘瑤被他突然發難,道心失守,竟被贏萬城窺破心事,此時聞言,急忙收攏心神,運轉「天狐心法」,抵禦龜鏡。

    「龜鏡」神通源自釋天風的「無法無相」和公羊羽的「三才歸元掌」。「鏡天」花鏡圓融會二者,創出這門神通,一度大放異彩。但因為這門神通太過奇特,倘若修煉者心術不正,身周眾人可說全無隱私可言。是以久而久之,其他四大流派,各自演化出各種心法,防備龜鏡高手窺視本派機密。所幸五流之中,「龜鏡」神通最難練成,一代之中練成者不過兩三人而已,一旦大成,必為絕頂高手,崖岸自高,多半不屑窺人隱私。

    萬歸藏東征之時,龜鏡高手首當其鋒,幾被滅絕,唯獨贏萬城貪生怕死,逃得大難,但他天性貪鄙,將「龜鏡」練到五六成,再無精進。可是東島人才凋零,自他之後,再也無人練成「龜鏡」,以至於這老人年過八十,仍然佔據五尊之位。

    白湘瑤出身「龍遁」,天生體弱,不適練武,但其心智堅忍,練成了本門「天狐心法」,既是媚術,亦是抵禦「龜鏡」的法門,一旦運轉,心思變化無端,贏萬城再難把握。但二人大鬥神通,極耗心力,白湘瑤體弱不支,漸漸呼吸濁重,澀聲道:「贏萬城,你不要信口雌黃,污蔑妾身。」

    贏萬城呵呵笑道:「是不是污蔑,夫人自己清楚。」白湘瑤截口道:「我清楚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說我陷害谷縝,可有證據?難道說僅憑你一面之詞?哼,『金龜』贏萬城,怕還沒有那麼大的面子!」

    「夫人說得是。」贏萬城笑道,「若無證據,難叫島王信服。但若有證據呢?」白湘瑤怔道:「什麼證據?」贏萬城笑道:「不錯,夫人身懷『天狐心法』,我這龜鏡又練得不成器,照不出夫人的心思。而且夫人用心縝密,還將『天狐心法』傳給小姐,如此一來,小姐的心思也不好猜了。」

    「放肆!」白湘瑤厲喝一聲,面籠寒霜,「贏萬城你忘了島規麼?龜鏡神通,不得亂用,如非島王允許,更不許用於本島弟子,違者廢其神通,貶為雜役。你處心積慮窺視我母女隱私,難道就不怕島規責罰嗎?」

    贏萬城哈哈笑道:「贏某眼裡,島規不過是一張破紙。試想一想,既有如此神通,哪個龜鏡高手會忍得住不瞧他人隱私?若是龜鏡高手都守規矩,為何其他四大流派會創出各種心法,抵禦『龜鏡』?」

    白湘瑤冷哼道:「這些話你有膽和神通說去。」贏萬城笑道:「你不要拿谷神通壓人,他光著屁股的時候,我便認得他了。再說你我之間的話,他還是不知為好。呵呵,你不是要證據麼?我便給你證據,夫人要不要聽聽?」

    白湘瑤冷冷道:「好啊,你說說看。」贏萬城道:「但凡抵禦『龜鏡』的法門,不離一個道理,那便是聚精會神,不可動心,心神一亂,『龜鏡』便能乘虛而入。夫人算計谷縝之前,處心積慮,謀劃已久,將『天狐心法』傳給谷萍兒,也是防備老夫看破,但這陰謀卻有兩個破綻,你心機再強十倍,也是無可奈何。」

    「兩個破綻?」白湘瑤冷哼一聲,面露譏色,「妾身倒想聽聽。」

    贏萬城嘿了一聲,說道:「第一個破綻,便是谷萍兒真心喜歡谷縝。這一點你也深知。你將計就計,哄騙萍兒,說是只要灌醉谷縝,造成夫妻之實,就能嫁給谷縝。萍丫頭深陷情網,哪知你用心險惡,當下照辦,不料做了你的幫兇,竟將谷縝送入死地。她原本心愛谷縝,此時自然又驚又悔,芳心大亂,哪還顧得上什麼『天狐心法』,老夫雖然看不出夫人的心思,但當時當地,要瞧破萍丫頭的念頭,卻是十分容易。」

    白湘瑤臉上血色也無,左手緊緊攥住門框,纖指變得青白,臉上卻強笑道:「既然如此,你當時為何不說,時過境遷,誰會信你?」

    「老夫不說,自有老夫的道理。」贏萬城笑道,「萍丫頭對你十分孝順,雖然悔恨難過,但也不曾告發你。這一點倒是難得,只不過,她到底是女孩兒家,不似夫人那般風流多情。據我所知,呵呵,這孩子當日並不曾失身谷縝,被單上的落紅,不過是她刺破手指留下的血跡……」

    白湘瑤身子一晃,聲色俱厲,喝道:「你胡說!」

    「夫人不信麼?」贏萬城心中得意,呵呵笑道,「那日你將谷縝、萍兒留在房裡,先向萍兒面授機宜,教她男女合歡之法,卻沒想到萍兒處子害羞,縱然愛極了谷縝,也不曾依照你的法子,真與谷縝歡好,故而時至今日,仍是處子之身。如此說來,倘若谷縝不曾奸妹,那麼也就不會被你撞破,舉劍弒母,若不曾奸妹弒母,那麼後來的裡通倭寇,也就大可商榷了。」陸漸遠在樹上,聽的這番話,不由的心搖神馳。連連點頭。

    白湘瑤一咬牙,冷笑道:「胡說八道,誰會信你?」

    「胡說八道?」贏萬城踏前一步,眸子裡透出駭人亮光,「那麼夫人可有膽子讓我證實?」

    「放肆。」白湘瑤厲聲道,「你一個臭男人,怎能碰我女兒的身子?」

    贏萬城哈哈大笑,驀地喝道:「王麼麼。」那老婦戰戰兢兢,應聲向前。贏萬城冷冷道:「這位麼麼長年接生,此番前來,為我證實萍兒是否出處子,若是夫人怕贏某弄鬼,老夫大可再將妙妙叫來……」說著一揮手,王麼麼便向屋內走去。

    白湘瑤擋住門戶,伸手狠狠一推,那麼麼哎呦一聲,應聲跌倒。贏萬城嘿嘿笑道:「怎麼,夫人心虛了嗎?」白湘瑤胸口急劇起伏,澀聲道:「這個穩婆我信不過,你,你叫妙妙來。」

    贏萬城笑道:「你讓我去叫妙妙,你好趁機做些手腳?呵呵,谷縝一死,萍兒丫頭大受刺激,半瘋半顛,前事全忘,心智不過六歲上下,自然由你為所欲為。」白湘瑤沉喝道:「少說廢話,去叫妙妙來。」

    贏萬城冷笑一聲,忽地掉頭道:「陸漸,你瞧著萍兒,老夫回來之前,任何人等,不得接近於她。」陸漸揚聲道:「好,你只管去。」

    白湘瑤臉色大變,心知陸漸既在,自己休想再做任何手腳。贏萬城盯著她,笑嘻嘻地道:「夫人,那麼我去叫妙妙了……」白湘瑤未及答話,忽聽一個聲音淡然道:「不必了。」

    眾人眼前一花,谷神通已然立在院裡,望著白湘瑤,神色十分落寞。白湘瑤花容慘變,澀然道:「神通,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谷神通歎了一口氣:「不早不晚,方纔的話,我正好聽到。」白湘瑤嬌軀輕輕晃了晃,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難道說,你我十三年夫妻,竟不如這糟老頭了的一番話?」

    「十三年?」谷神通舉頭望天,苦笑道,「十三年又如何?再給十三年,我也猜不透你的想法。」說罷向那王麼麼道,「這老人讓你來,給你多少銀子?」王麼麼道:「五兩。」

    谷神通自袖中取出一錠大銀,交到老婦手中:「我給你五十兩銀子,好好查看屋內的少女是否處子,不得有半點隱瞞,若不然,就如此樹……」將袖一拂,轟隆一聲,陸漸身下古槐齊腰而斷,頓時一個觔斗栽了下來。

    谷神通冷冷瞧他一眼,向那面無人色的老婦道:「還不快去。」老婦驚了個趔趄,低頭便要進屋,白湘瑤手臂一橫,厲聲道:「滾開。」谷神通面色一沉,長眉陡揚。白湘瑤望著他淒然一笑,臉上流露出一絲陰狠,緩緩道:「這個髒老婆子,也配碰我萍兒的身子嗎?」

    谷神通搖頭道:「你不要逼我動手。」白湘瑤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不就是東島之王麼?有什麼了不起的。別人說你天下無敵,在我眼裡,你不過是個懦弱狠毒的無恥小人,從頭到腳,還不如一個狗屁。」

    這句話驚世駭俗,出自素來柔媚的白湘瑤之口,更是叫人吃驚。白湘瑤一聲罵過,大感快意,雙手捂面,咯咯嬌笑起來,笑了一陣,忽地放手,冷笑道:「谷神通,我罵你是懦弱狠毒的小人,你服不服?」谷神通道:「你要這麼說,我也無法。」白湘瑤咬牙道:「你不服麼?好,我來說。你第一個妻子跑了,屁也不敢放一個,這叫不叫懦弱?」

    谷神通沉默不語,白湘瑤又道:「那麼,第二個妻子來了,你卻讓她獨守空房,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無恥小人?」

    谷神通歎道:「這些年我著實對你不起。那時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那時也想娶你之後,或許能夠忘掉清影,可是,唉,可是我怎麼也忘不掉她,害了你,更害了孩子。你說得是,我谷神通空有虛名,其實只是一個無恥小人。」

    白湘瑤神色怔忡,呆立了一會兒,忽地喃喃道:「我怎麼也忘不掉她……怎麼也忘不掉她……」說著說著,淒聲慘笑,漸笑漸低,倏爾化作低啞嗚咽,嗚咽半晌,忽地停下,揪住胸口,喘息道:「難道,難道你就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歡你,只想長大以後,就做你的妻子,相親相愛,永不分開。我,我嫁給童嘯那蠢材,只因為萬歸藏來了,東島亡了,我以為、以為你也死了,再也回不來了。那時候,我孤零零的,沒有男人,哪裡活得下去……」說到這兒,她慘然一笑,「可你,你竟又回來了,不但回來,還帶了一個又傻又賤的臭女人,在我心上捅了一刀不說,還撒了一把鹽,哼,那時侯,我真恨死了你!你為什麼回來?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個蠢男人白頭偕老,過得快快樂樂。」

    谷神通道:「童老弟為人不壞……」

    湘瑤啐了一口,「他一個蠢材,連你都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東,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氣,我也不會毒死他了……」

    谷神通身子一震,失聲道:「你說什麼?」白湘瑤咯咯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沒聽見麼?」

    谷神通怔了怔,搖頭道:「不對,童嘯死時我瞧過,乃是死於心病,並非中毒。」

    「若是叫你看出來,那算什麼本事?」白湘瑤微微冷笑,「告訴你吧,那蠢材愛喝茶,最愛滇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便給他泡一壺,茶裡下一點『糊塗散』。你也知道的,那『糊塗散』本是無毒,但若服藥後合歡行房,就會慢慢侵蝕男子陽氣,損傷心脈,日積月累,必死無疑。死後還瞧不出來半點痕跡。這麼一天一壺,喝完了茶,我便與他歡好,無日不爽,哼,真是便宜了他,過了約莫三月,那蠢材就糊里糊塗地死了,死前還流著淚謝我嫁他,你說好笑不好笑?」

    谷神通臉色鐵青,半晌方道:「什麼時候下的毒?」白湘瑤卻反問道:「商清影什麼時候離開的?」谷神通舉頭望天,面露沉痛之色,悠悠歎道:「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竟鬼迷心竅娶了你。」

    白湘瑤冷笑一聲,說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罷,但你只陪了我兩天,那兩天裡,每到縱情極樂之時,你總會叫喊那女人的名字,哼,你只圖自己歡喜,可知道聽在我耳裡,心也碎了……這也罷了,我雖生氣,卻也沒有當真怪你,只想日子一久,我溫柔待你,你終歸忘了那個賤人。沒料到,沒料到兩天之後,你借口練功,忽然搬了出去,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過,哼,你們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

    谷神通道:「這確實是我的錯,但你大可報復於我,何必加害縝兒?」白湘瑤露出古怪神氣,忽地破顏笑道:「你那麼高的武功,平素又不與我同房,我便想害你也不能夠呢。谷縝那小子自作聰明,武功平平,收拾起來好不容易。再說了,我怎麼恨你怨你,也下不了手害你的,但若能將那賤人的骨肉弄得身敗名裂,卻是叫人十分快意。」

    谷神通搖頭道:「你害了縝兒不打緊,這麼一來,卻又害了萍兒。」

    「不錯。」白湘瑤冷笑道,「我女兒瘋了,是我活該。你卻死了兒子,將來見了那賤人,瞧你怎麼交代……」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眉間流露出繾綣嫵媚之態,叫人望之心動。「贏萬城,」白湘瑤咯咯嬌笑,「沒想到我千算萬算,竟會栽在你的手裡,只不過,你當東島內奸只我一個麼?」說到這裡,她身子一晃,嘴角流出一股黑血。

    谷神通臉色大變,失聲叫道:「湘瑤……」一晃身搶上前去,將她抱住,運掌度入真氣。白湘瑤吃吃而笑,費力伸手,輕輕撫著他臉,歎道:「傻哥哥,來不及了!這是『閻王丸』,方才捂臉的時候就吞啦,過了這麼久,誰也救不了了的。呵呵,即便我死了,我也開心,那、那姓商的賤人搶了我的男人,我,我卻害了她的兒子,大家扯一、一個直,兩、兩不相欠……」

    谷神通口唇微動,終究未能出聲,「閻王丸」藥性發作極快,白湘瑤手臂身子漸次僵硬,有如鐵石,一抹詭異笑容凝在臉上,觸目驚心。

    陸漸望著白湘瑤,忽覺一陣虛脫,尋思道:「這女人縱然該死,但她死了又如何?即便死了,谷縝也活不過來了。」想到這裡,心頭一灰,幽幽歎了口氣,轉身向外走去,身後忽地傳來谷萍兒叫聲:「媽,你上哪兒去了?萍兒害怕,媽,媽,你去哪兒了,萍兒好害怕……」叫聲淒厲,劃破夜空沉寂,陸漸心酸難忍,走著走著,忽地就流下眼淚來。

    出了寺門,走了一程,忽聽前方男女竊竊私語,陸漸方想繞過,忽聽那男子道:「妙妙,怎麼又哭啦,還是節哀的好。」

    陸漸心頭一動,縱身上前,撥開樹叢,定睛望去,遙見施妙妙坐在一塊大石上,呆怔垂淚,狄希立在一旁,從懷裡取出一方雪白手巾,伸到施妙妙雙頰前,似要給她揩淚。施妙妙忙舉手接過,口中道:「多謝狄尊主。」兩人交接手帕之時,狄希伸出食中二指,漫不經心,撫摸施妙妙指尖。

    施妙妙如遭火燒,忙將手帕收回,抹了抹淚,但覺那手巾帶著淡淡幽香,沁人心脾。一抬眼,狄希俊目清亮。盯著自己,勾魂奪魄。施妙妙心中一亂,說道:「狄尊主,你,你也別管我啦。聽你勸了兩日,我心裡好了許多,不會再做傻事。仔細想來,你說得也對,谷縝禍國殃民,確實該死,我為他傷心難過,很是不對。可是,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想到他死前的樣子,總就想哭,唉,我真是沒用。狄尊主,你代我向島王說,我不做五尊主好麼?」

    狄希微微一笑,溫言道:「傻丫頭,東島除了你,還有千鱗傳人麼?」施妙妙一時默然,狄希拉起她纖纖素手,歎道:「妙妙,你放心,將來無論遇上什麼為難事,總有我幫著你。」

    施妙妙心頭鹿撞,忙將手抽回,說道:「狄尊主……」狄希笑道:「幹嗎老叫我尊主,忒也生分了,我叫你妙妙,你就不能叫我狄希麼?」施妙妙雙頰發燙,低頭道:「狄,狄尊主,我,我心裡好亂,你讓我一人呆著好麼?」狄希點點頭,軟語道:「那你答應我,別做傻事,我便去了。」

    施妙妙連忙點頭,不料狄希並不依言挪步,仍是雙眼含笑,凝注在她臉上,施妙妙被瞧得無地自容,低聲道:「你,你,還不走,盯著我做什麼?」狄希歎道:「妙秒,其實有些話,我想對你說。」

    施秒妙道:「什麼話,日後再說不成麼?」狄希搖頭道:「不成,過了今晚,我或許再沒勇氣說出來了。」

    施妙秒聞言,不覺心軟,說道:「那好,你說。我聽著便是。」狄希曼聲道:「妙妙你知道麼,這些年來,我心裡一直有個女子,可這女子心裡沒有我,叫人好生難過。」

    施妙妙奇道:「狄尊主人俊,心腸又好,武功更不用說,還愁沒人喜歡麼?」狄希目不轉睛望她片刻,忽兒歎道:「只因為那個女子心裡裝著另一個人,那人雖然不好,卻有別樣的法子,總能佔著她的芳心,即便身在苦獄,也能叫那女子茶飯不思,對鏡垂淚。我瞧著她的樣子,心裡難受極了,卻不知道如何為她排解憂愁。唉,我總是想,只要那女子想著那人一日,我便多受一日痛苦,想著那人一年,我便多一年痛苦,若是,若是想著那人一生,我便只好終身受苦了……」

    施妙妙聽得心兒劇跳,她萬沒想到狄希說的女子竟是自己,一時驚慌失措,望著狄希,不知說什麼才好。狄希笑意融融,伸出手指,指尖掠過妙妙的玉頰,不沾肌膚,只掠起幾絲秀髮,口中喃喃道:「妙妙,你真要我一生都受苦麼?」

    施妙秒從未遇到這等情勢,不由得身子僵硬,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正覺慌亂,忽聽一人道:「九變龍王,你才不的好人。」

    狄希目光一閃,轉頭望去,只見陸漸分開草木,雙目如炬,瞪視自己。狄希不覺笑道:「我自與妙妙談心,足下幹嗎出口傷人?」陸漸冷哼一聲,大聲道:「施姑娘,谷縝對你一往情深,他屍骨未寒,你便與其他男人廝混,太也無情了吧。」

    施妙妙漲紅了臉,斜挑豎眉,羞怒道:「你,你說誰?」陸漸冷笑道:「我就說你。」施妙妙氣急欲狂,未及想到說辭,狄希已道:「谷縝自作孽,不可活,難到說死了還要連累妙妙麼?」

    陸漸呸了一聲,道:「誰說谷縝作孽?方才真相大白,谷縝是被白湘謠冤枉,白湘謠陰謀敗露,已經當著谷神通的面服毒自盡了。」

    那兩人均是一驚,施妙妙失聲道:「你,你的話當真?」陸漸怒道:「你到這個時候,還不相信谷縝麼?谷縝喜歡上你這等輕薄的女子,我真為他不值。」施妙妙臉色煞白,倒退兩步,驀地轉身,一陣風奔向遠處廟宇。狄希叫道:「妙妙……」方要趕上,只聽陸漸喝到:「乘人之危的小人,先吃我一拳。」

    陸漸有心為谷縝出氣,顯露「唯我獨尊之相」,一拳送出,拳意鋪張十方,狄希射出長袖,拳袖一交,狄希雙頰赤紅如血,忽借陸漸拳勁,飄身縱上一棵大樹,冷笑道:「小子,咱們走著瞧。」一矮身,隱沒不見。

    陸漸收斂法相,拳意經久不絕,四周草木兀自嗡嗡輕顫,陸漸回望三祖寺一眼,忽地歎了一口氣,邁開大步,向著農舍走去。

    走了一程,農舍在望。忽見農舍之中,一點橘色亮光若隱若現。陸漸心中狂喜:「阿晴回來了麼?」施展全力,流星般趕到屋前,猛力推開門扇,大聲叫道:「阿晴,是你麼……」叫聲未絕,忽地愣住,只見桌上一盞氣死風燈,照著一個華服男子,右手搖一柄鵝毛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見自己,嘻嘻笑道:「姚師妹神機妙算,陸兄果然還在這裡。」

    「沈秀?」陸漸又驚又怒,「你來做什麼,活得不耐煩了麼?」

    沈秀冷笑道:「武功高了,了不起麼?若不是姚師妹吩咐,少爺我才懶得來呢。」

    「阿晴吩咐?」陸漸一把扣住沈秀肩膀,「你想騙誰?」他力貫五指,不啻寶刀利劍,沈秀痛得眉頭蹙起,卻不掙扎,笑嘻嘻地道:「你不信麼,且看這個……」說著抬起左手。陸漸這才發現,沈秀把玩之物,竟是一串貝殼項鏈。

    陸漸駭然變色,劈手奪過項鏈,那項鏈上的每一顆貝殼,都是他親磨,料是姚晴經年貼身收藏,浸潤了美人體氣,變得圓潤光潔,如珠如玉。

    陸漸呆了一會兒,瞪著沈秀道:「這項鏈,這項鏈哪來的?」沈秀毫無懼色,嘻嘻笑道:「姚師妹給的,她說了,將項鏈還給你,你與她之間,也算作個了結。你不是喜歡寧凝麼,那就只管喜歡她去。」

    陸漸怒道:「胡說八道。」揮拳欲打,沈秀忙道:「這都是姚師妹的原話,絕無半字杜撰,要不然,給我一個天作膽,也不敢孤身前來,冒犯虎威。」

    陸漸拳勢一頓,心中不勝恍惚,喃喃道:「你撒謊,阿晴在哪裡?我要見她。」

    沈秀笑道:「她若想見你,何苦讓我前來?她還說了,從今往後,再也不想見你,你是死是活,娶親生子,都和她毫無干係。你想想看,若非姚師妹授意,我怎麼知道這條貝殼項鏈是你們的定情之物,又怎麼知道你竟會喜歡我那寧凝妹子?哈哈,恭喜恭喜,寧凝妹子容貌美麗,性子溫和,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真要羨慕死了。」

    他嘴裡說著恭喜羨慕,臉上卻儘是譏諷嘲笑。陸漸心亂如麻,呆立當地,喃喃道:「她當真不想見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隨我去見她,瞧她見是不見。」

    陸漸心知姚晴性子決絕,一經決定,斷無更改,抑且如沈秀所言,貝殼項鏈和寧凝之事,均是至隱至秘,只有他與姚晴知道,若非姚晴親口道出,沈秀決計不能拿來說嘴。想到這,不覺萬念俱灰,歎道:「她,她為何要你來見我?」

    沈秀笑道:「那是因為沈某為了姚師妹,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一往情深,決無二念。沈某如此心誠,姚師妹便是個石頭人兒,也會動心,哈哈,更何況陸兄移情別戀,傷透了姚師妹的心,害她這兩日哭得淚人兒似的,沈某瞧著,也覺心疼,於是自告奮勇,來為師妹了結宿怨,排解憂愁。」

    「誰移情別戀?」陸漸急道,「她錯怪我了。」沈秀笑道:「是否誤會,你自己與姚師妹說去,沈某決不攔你。」他將手一攤,一副大方神氣,陸漸見狀,反而躊躇起來。沈秀眼珠一轉,嘻嘻笑道:「難道陸兄真沒在心裡想過寧凝妹子?」陸漸不覺心中一亂,暗道:「我的確曾想過寧姑娘,夢裡叫過她的名字,心裡也時常記掛著她,唉,千錯萬錯,錯都在我,阿晴恨我怨我,也是應當。」想著心中一頹,鬆開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撣撣衣衫,哈哈大笑,提起氣死風燈,逍遙而去。陸漸望著他背影,幾欲追上,但終又頹然止住,只是呆呆站著,忘了身在何處。

    日起月落,朝露浸衣,如水夜色悠悠而過,陸漸猶似木雕泥塑,眼珠也不曾轉動一下。巨鶴見此情形,不知他是死是活,著急起來,展翅拍打,拍到第七下時,陸漸才一晃身,俯身吐出一大口鮮血,淒然望了巨鶴一眼,步履蹣跚,向著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只顧前行,渾不知走向哪裡,巨鶴找來魚蝦果子,他也無論生熟,抓來便吃。又過幾日,巨鶴傷勢痊癒,漸漸能夠縱躍飛舉,料想再過幾日,便能翱翔青冥了。

    這一日,陸漸昏沉之間,忽聽尖利鳴叫,陸漸聽到巨鶴叫聲,但覺其中蘊含極大憤怒,不由張眼望去,只見巨鶴頸上套著一根粗大繩索,四個獵人圍著它,鋼叉紛舉,口中大聲呼喝,意帶恐嚇。

    陸漸本是心喪如死,見此情形,不覺心血上湧,喝道:「住手。」喝聲中貫注無儔真力,那四名獵人耳鼓破裂,腦門上猶似挨了一記悶棍,紛紛丟了獵叉繩索,蹲在地上,口吐白沫。

    陸漸上前解開巨鶴束縛,望著地上四人,一言不發。那四人均露恐懼之色,連叫饒命。陸漸經此一事,神志稍稍清明,四顧道:「這是哪裡?」一名獵人勉強站起,說道:「這是紫金山,我們四個見這鶴兒神駿,只當是無主之物,多有冒犯,還望好漢饒恕。」陸漸皺了皺眉,揮手道:「全都滾吧。」四人如得大赦,抱頭鼠竄而去。

    陸漸心道:「紫金山不是在南京城外麼?我竟一路來了這裡。」想到這裡,心頭一動:「哎呀,我只顧自己難過,竟忘了一件大事。」猛地想起當日秦淮河邊、萃雲樓頭,谷縝托付給自己的一件事來,於是打起精神,向那巨鶴道,「大傢伙,我要去城裡辦一件事情。人心貪婪,你最好呆在樹上,不要下來。」

    巨鶴見他振作起來,亦是歡喜,儼然聽懂陸漸言語,拍翅縱到樹梢,咕咕直叫。陸漸轉身入了南京城,呆到夜間,潛入舊宮城東安門外,他此時身法之強,如鬼魅幻形,宮中守衛正面遭遇,也只覺一陣清風拂面,瞧不見半個人影。

    陸漸找到門左的鎮門石獅,向東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見一株老槐。陸漸睹物思人,想到谷縝,心中不勝黯然。他四顧無人,蹲身摸那老槐根部,果然有六條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陸漸從正南邊那條老根往西數,數到第三條老根,伸手去挖根下,但覺浮土柔軟,不多時便碰到一個堅硬物事,起將出來,卻是一枚尺許見方的鐵盒。

    陸漸將鐵盒握在手裡,但覺一陣潮濕冰涼,順著手心沁入胸臆,眼裡酸酸澀澀,竟是想哭。傷感之際,遙聽得宮衛腳步聲響,當下收攏心情,將身一縱,由屋頂掠出宮城,隨即又越過內城、外城。他身法飄忽,如履平地,偶有守城軍士瞧見,也只見一團黑影,倏忽而逝,只疑是鬼怪幻形,嚇得張口結舌,不敢動彈。

    陸漸回到巨鶴棲息的樹下,召喚巨鶴,同到一戶人家,在燈下檢視鐵盒。盒外無鎖,盒內有一層厚厚油布,料是防水之物。展開時寶光四射,一璽一環赫然在目,陸漸大為吃驚,不知谷縝是何時將這傳國玉璽、財神指環藏在盒裡。

    再瞧玉璽下壓著一封信箋,展開看時,只見箋上寫道:「攜此指環,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某死訊,請他另立新主。那人住處地圖在信箋之後,循圖前往即可。另,傳國玉璽轉贈與你,此物千古之寶,窺視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自傳國玉璽之後,墨跡新鮮,當為後來補上。

    陸漸望著谷縝筆跡。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好半晌心情平復,拭了淚,將玉璽、指環揣入懷裡,翻轉信箋,果見硃筆勾勒了一幅地圖,甚是詳盡。

    陸漸細看那圖,當在蘇北群山之中,離南京約有數百里路程,於是收起鐵盒,攜著那只巨鶴,向那地圖所指,信步走去。

    此前陸漸自憐自傷,身外無物,一旦脫出哀傷心境,留心四周,發覺不少百姓扶老攜幼,擁向南京,無論男女老少,均是愁眉不展,面有菜色。

    陸漸暗自奇怪,但他面皮甚薄,不便詢問,走到正午,忽見道旁有人僵臥,急忙上前扶起,卻是一名老者,皮肉浮腫,兩眼圓睜,口角流著長長腥涎,竟已死了多時。陸漸呆怔了時許,挖坑將其埋了,再向前行,離南京越遠,流民越多,潮水也似湧向城鎮,道邊田間,時見倒斃餓殍,多是老弱病殘。陸漸沿途掩埋屍首,心中好不茫然,思索良久,驀地想起那日在滄波巷中谷縝的預言,驀地驚出一身冷汗,心道:「難道說那大饑荒真要來了?」舉目眺望,大好田園雜草叢生,人影也無,陸漸越發納悶,暗想風調雨順,無旱無澇,不該有此情景,這麼看來,連年倭患兵災,真叫田園荒蕪,民不聊生了。

    陸漸一文不名,遇上如此災禍,也無半點法子。好在那巨鶴傷勢痊癒,展翅衝霄,飛行絕跡,然而每到傍晚,無論陸漸身在何地,總會飛回。回來時,爪間總是攥著百斤海魚、整樹果實,乃至於整只幼鹿黃羊,也不知是從幾百里外捉來。故而陸漸行走災荒之地,竟無饑餒之患,但他天柱山之後,精氣自足,飲食漸少,一日但喝幾口泉水,吃兩個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將巨鶴送來的食物周濟饑民,縱是杯水車薪,卻叫他心中安寧。

    旅途無事,陸漸想到天柱山之戰,用心推演「金剛六相」,漸次明白其中奧妙。原來,同一門「大金剛神力」,以不同本相施展,竟會生出不同變化,就如六門不同的武功,每一門均有極大的威力。只是這「金剛六相」單用尚可,一旦合併混用,陸漸便覺暈眩心跳,神志昏沉。所幸他天性不甚好強,既感不適,也就作罷,不料如此一來,反而大合佛門空明之旨,若不然,強行合併六相,勢必又如當日一般,走火入魔,以致瘋狂。

    這日陸漸走在道上,忽聞哭聲。他聽那哭聲悲切,不由循聲前往。尚在遠處,便嗅到一股粥飯香氣,走近了,只見數百農夫圍成一團,布衣襤褸,面黃饑瘦。陸漸擠上前去,只見人群裡支著一口大鍋,鍋裡白氣翻騰,熬了一鍋稀粥,鍋前立著幾十個青衣僕僮,手持刀槍,神情驕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婦女,半跪半坐,懷抱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那孩子頭大身細,瘦骨伶仃,雙眼緊閉,小臉上透出一股青氣。那婦人涕淚交流,顫聲道:「易老爺,行行好,給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沒進一粒米了,再餓下去,可就沒命啦……」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要喝粥,成啊,把這地契簽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陸漸循聲望去,遠處涼椅上歪著一個胖大漢子,左右各立一名丫環,一人打傘,一人搖扇,裝扮甚是妖嬈。那胖漢捧一杯茶,吹開茶沫,眼望婦人小孩,笑瞇瞇的,一團和氣。

    婦人臉色畏縮,不敢正眼瞧那胖漢,只是囁嚅道:「簽地契,我,我哪能作主?」易老爺笑道:「你不能作主,你男人能啊。唉,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這當媽的,就不能勸勸你家男人。別死硬死硬的,畫了押,賣了地,一切好說,何苦恁地倔強?」

    那婦人慘然道:「易老爺。我家就靠這幾畝薄田過活,沒了地,來年怎麼活啊?」易老爺放下茶杯,身子前傾,肥臉上擠出一絲陰笑:「來年沒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那婦人身子一震,張大了嘴,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忽聽那孩子夢魘一般,嚶嚶哭了起來,眼還閉著,嘴裡卻細聲細氣,不住喊餓。那嗓音越叫越弱,農婦聽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聲,忽聽一個沙啞的嗓音道:「甭哭了,這地,咱賣!」

    人群裡起了一陣騷動,一個農夫分開眾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雙目無神,走到胖漢案前,緩緩道:「易老爺,村南石口坡十畝三分水田,你給多少價錢?」易老爺嘻嘻一笑,伸出兩根手指,農夫道:「二十擔谷子?」

    「屁!」易老爺啐一口,「兩擔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兩擔谷子?」那農夫黑臉裡透出一股暗紅,額上青筋凸出,雙手攥著桌案邊緣,身子一陣陣發抖,「易老爺,天地良心,十畝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擔、一百擔啊。」易老爺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頭。冷冷道:「一擔五……」農夫一愣,眼裡濁淚亂滾,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喪天良,要遭天譴的……」眼看那胖漢嘴唇翕動,只怕他又要減價,無奈忍了氣,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時,只覺心力交瘁,哼了一聲,癱軟在地。

    「好老爺抖著那張契約,哈哈大笑,「就這價錢,十畝地一擔五,二十畝地三擔,賣地的趕緊賣,再往後,哈哈,這價錢還得減。」說著縱聲狂笑,四面農夫農婦無不面色慘淡,陸續有人上前,畫押賣地。

    陸漸再傻十倍,也聽出這易姓富戶趁著荒年,要挾眾人賤賣田地,不覺怒火中燒,驀地分開眾人,走到桌前。易老爺瞧他眼生。便叫道:「小子,你是哪家的,要賣地麼,先排隊……」陸漸一言不發,抓起桌上契約,雙手一分,數十張契約化做片片飛碟,經風一吹,漫天散去。

    易老爺又驚又怒,哇哇叫道:「反了反了,來人啊,給我往死裡打。」眾僕僮哄然答應,持槍弄棒,一窩蜂圍將上來。陸漸瞧出這群奴才無甚武藝,不願傷人,施展」天劫馭兵法」,刀槍近身,便伸手搶奪。眾僕僮只覺手心一空。武器既已易手。陸漸隨守隨扔,有如兒戲一般,眾僕僮無不傻眼,易老爺見勢不妙,轉身便逃,陸漸縱身搶上,輕輕拿住他心口,喝聲「起」,將那胖大身軀高高舉起,擱在那鍋粥上,冷笑道:「狗東西,下去洗個澡吧!」手腕一轉,易老爺身子徒沉,離那沸粥不過數寸。

    熱氣撲面,灼灼生痛,易老爺魂飛魄散,殺豬也似慘叫。忽聽噗的一聲,一股臭氣瀰漫開來。陸漸抬眼一看,卻被這廝驚嚇過度,屎尿齊丸流,陸漸只恐穢物流出,壞了一鍋好粥,揮手將他擲到一旁,道:「滾吧,再若欺壓良善,勢必叫你好看。」

    易老爺渾身篩糠,話也不答,由眾僕僮扶著,跌撞去了。陸漸上前舀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邊,那農婦驚喜莫名,稱謝不止。眾農夫均是餓得狠了,見狀一擁而上,亂哄哄搶那粥喝,為爭多少先後,竟然廝打起來。

    陸漸瞧得吃驚,欲搖出手阻攔,又怕眾人經受不起,一轉念,雙手按腰,顯出「唯我獨尊之相」,沉喝道:「全都退開。」法相顯露,霸氣縱橫,眾人不自覺停了打鬥,望著陸漸,神色驚惶。陸漸揚聲道:「大夥兒排隊喝粥,小孩婦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壯男子最後。」眾人為他氣勢所懾,不敢有背,紛紛列隊取粥,只是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聞風趕來的饑民卻是越來越多,片刻間已不下千人,許多人粒米未進,望著大鍋,號哭起來。

    陸漸望著黑壓壓人群,深感無力,心道:「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濟大眾。谷縝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縝,不勝黯然,傷心時許,驀地心頭一動:「我真糊塗了,谷縝自然不在,不是還有那物事麼?」從懷裡取出財神指環,握在手心,尋思道:「財神通寶,號令夭下。贏萬城曾說天下豪商均要受這小小指環的支使。而今形勢緊迫,權且一試。」想著詢問一個老人道:「方圓百里,可有極富的商家?」

    那老人道:「說到富商,莫過鹽商,此去不到百里,便是揚州,兩淮鹽商都在城裡。」陸漸道:「那最富的鹽商是誰?」老人不假思索:「那還用說,自然是城東丁大官人了!」

    陸漸微微點頭,揚聲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揚州籌糧。」也不待眾人回答,邁開大步,來到無人之處,方才施展輕功,風飆電掣,五十里路彈指即過。到了揚州,他直入東門,詢問路人,找到丁府之前,遙見朱門巨楹,飛簷蔽天,兩丈高牆上挑著百十個彩綢燈籠,迎風招搖。門前一字站著幾個男女,雖是僕婢,卻個個衣錦著繡,氣焰高漲。門前人物進出,車馬如流,陸漸見這氣派,幾疑來到皇宮之外,遲疑半晌,方才舉步上前。剛到門首,便有一個男僕張臂攔住,笑吟吟地道:「閣下有刺麼?」

    刺即是後世所謂「名片」,古時候在官場商場廝混,無刺不行,求見權勢之家,必先遞刺通報。陸漸一介草民,哪知這些規矩,聞言傻愣愣地道:「什麼刺?」

    眾僕婢均笑,上下打量陸漸,見他衣衫敝舊,土頭土腦,別說府裡的僕僮,就是姨太太房裡的貓兒狗兒也比他瞅來順眼些。一時不論男女,紛紛流露不屑之色,陸漸心想正事,尚自不覺,又道:「我想見丁大官人,煩請大哥通報。」

    那男僕也不答話,只是冷笑,旁邊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閒工夫見人?再說丁家什麼地方,什麼蠢牛蠢馬也能進麼?」

    陸漸看出眾人冷眼,心道:「這些男女只是家奴,一登豪門,便也瞧不上尋常百姓。狗仗人勢,莫過於此。」微一沉吟,取出「財神指環」套在指上,一拂衣袖。顯出「明月流風之相」,眾僕婢只覺眼前一花,陸漸土氣盡去,俊朗無匹,衣衫雖然敝舊,神韻卻如遺世王孫,清貴高華,生平未見。

    眾僕婢不料轉瞬之間,陸漸脫胎換骨,變了一人,無不驚怔失色。陸漸一轉碧玉指環,朗聲道:「煩請告知丁大官人,財神指環主人求見。」

    眾僕僮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急忙奔入府內。過了約摸盞茶工夫,門內腳步聲大作,人尚未到,笑語先至:「谷爺,何事勞你大駕……」說話間,奔出一名壯年男子,體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隨風飄灑,他來到門首,左右顧望,目光落在陸漸指尖玉環上,眼裡露出驚疑神色。

    陸漸心知此人一聽財神指環,必將自己當作谷縝,可惜指環如故,人卻已非,不由心中黯然,歎道:「閣下便是丁大官人麼?」那男子一愣,拱手笑道:「區區便是丁淮楚,敢問閣下尊號?」

    陸漸道:「我姓陸,叫我小陸便是。」丁淮楚忙道:「豈敢豈敢,請陸爺入府說話。」

    二人並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迴廊九曲,柳暗花明,不似行走於鬧市大宅,卻似深入崇山峻嶺,不時有艷姬美人穿梭往來,環珮叮噹,曼妙如仙。陸漸看得皺眉:「城外饑民哀號,這些豪商卻如此奢華,當真叫人心寒。」

    「明月流風之相」一顯,舉手投足,便有龍鳳之姿、高華之氣。丁淮楚雄軀美髯,華服峨冠,自命揚州魁首,風流雅士,但與陸漸並肩一站,卻無端矮了半截。只覺這少年明明粗服亂頭,通體卻如明輝流蕩,光照一室,令人油然而生傾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陸漸自稱指環主人,他心中原本十分懷疑,此時不覺懷疑盡去,好生歎服:「真名士自風流。此人風采,當今之世,只怕唯有谷爺足以比擬。」

    入廳對坐,丁淮楚笑道:「陸爺什麼時候取代谷爺,做了財神指環的主人?」陸漸本想說:「我暫且保存此環,並非指環主人。」但轉念又想:「那些僕婢都如此勢利,這些商人更不用說。我若實言相告,只怕這丁淮楚心存輕視,不肯買賬。我受些羞辱也罷了,若耽誤了千萬饑民,豈非大大的罪過。」他平生極少說謊,心中猶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見丁淮楚一雙眸子凝注自己,驚疑不定。

    陸漸心中咯登一下,捧起茶碗,掩蓋窘狀,口中慢慢道:「剛剛不久。」他此時化身沖大師的本相,一顰一笑,瀟灑不盡,便是舉杯飲茶,也有泱泱之風。丁淮楚見他神采,疑念頓消,他心思玲瓏,心知陸漸來必有因,便笑道:「恭喜陸爺成為指環新主,但不知陸爺前來,有甚吩咐?」

    陸漸定了定神,將來意說了,又道:「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糧食,賑濟城外饑民。」丁淮楚沉默半晌,歎道:「丁某也不是全無心肝,忍見百姓遭災。只是冰凍三尺,非是一日之寒,這大饑荒日積月累,來勢兇猛,而今別說官倉告罄,丁某所有的四倉谷米,也盡都放出去了。如今是金銀多,稻麥少,拿著銀子,也買不到賑災的糧食。」

    陸漸道:「那麼從別省調糧如何?」丁淮楚道:「這事已在籌辦,卻有一些麻煩。」陸漸道:「什麼麻煩?」丁淮楚皺眉道:「我召集兩淮鹽商籌了銀子,去山東、湖廣、四川等地買糧,前後派了三批人手,去了兩個多月,至今也無消息。不只如此,官府籌集的賑災糧食,途經江西,糧船遭遇水寇,連人帶船沉入長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陸漸吃驚道:「這樣說來,其非有什麼古怪?」丁淮楚點頭道:「陸爺說得不錯,只怕是有人故意設局,不讓糧食進人江浙。」陸漸不由怒道:「誰人如此狠毒?」丁淮楚歎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誰知那探子卻如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陸漸想了想,說道:「無論如何,百姓可憐,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籌些糧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陸爺有命,丁某赴湯蹈火,斷無不認,從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籌集糧食,竭力賑饑,想來支撐一月兩月,還是成的。」

    陸漸見他答應,不勝歡喜,當下起身告辭,丁淮楚慇勤挽留,均被陸漸婉拒,只得召來車馬,將陸漸送到城外,分別之時,丁淮楚忍耐不住,問道:「陸爺,敢問一句,谷爺可還安好麼?」

    陸漸神色一黯,歎道:「他已過世了。」丁淮楚身子劇震,臉色刷地慘白。陸漸微微苦笑,拱手作別。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風之相」,回復本來面目,正想取下指環,貼身收藏,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道:「小子慢著,將那戒指給我瞧瞧。」

    陸漸轉身望去,只見遠處走來一個巨漢,高有丈許,鐵塔也似,藍布衣衫裡筋肉墳起,滿臉虯髯有如鋼針,隨他環眼一瞪,根根豎立,嘴邊銜著一根粗逾兒臂的黃銅煙斗,煙鍋裡紅光閃閃,白煙如柱,從那大鼻孔裡曲曲折折噴將出來。

    如此巨人,陸漸生平僅見,更有趣的是,巨人雙肩寬闊,左肩上竟坐著一個小老頭兒,乾癟瘦弱,鬚髮稀疏,銜著一桿白銀煙斗,亦自吞雲吐霧。陸漸見那老者模樣眼熟,心頭一動,驀地變色叫道:「沙天洹……」

    那小老頭兒眼皮一抬,兩眼迸出灼灼精光,洪聲道:「你叫誰?」他人雖瘦小,聲音卻很洪亮。陸漸本以為打招呼的是那巨漢,如今才知是他,一時頗為驚訝,定神細看,方覺這老者與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卻要瘦小許多,眉宇間更多了一股凜凜正氣。陸漸自知認錯了人,忙道:「對不住,小子眼拙,看錯人了。」

    那巨漢哈哈大笑,竟如半空中打了一陣響雷。小老頭兒的嗓音已讓陸漸吃了一驚,巨漢的笑聲更嚇他一跳。那巨漢望著陸漸,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笑瞇瞇地道:「小娃兒挺有禮貌,很好很好。猴兒精,你說對不?」

    小老頭兒兩眼一翻:「你這老笨熊若也懂禮貌,孔夫子也要歡喜得活過來。」巨漢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過來咱也不養他。倒是你猴兒精當心,聽這小娃兒的口氣,那王八羔子還沒死呢。」

    小老頭兒唔了一聲,面露愁容,低頭沉思半晌,驀地悟到什麼,血湧雙頰,怒道:「老笨熊,你罵誰是王八羔子?」巨漢嘻嘻笑道:「我卻忘了,我罵他就是罵你,罵你就是罵他。也罷,我再罵你一句王八羔子,全當罵他如何?」

    小老頭兒大怒,舉起煙斗,出手如風,在那巨漢頭上狠狠敲了一記。陸漸見他出手凌厲,不由失聲驚呼,誰知巨漢挨了一下狠的,眼皮也沒稍抬。依舊笑瞇瞇的,吧嗒吧嗒,吞雲吐霧,聽見陸漸驚叫,頓時樂道:「很好很好,小娃兒有禮貌,良心也好,嘖嘖,猴兒精,你跟人家比起來,可是差的遠了。」

    「什麼?」小老頭兒怒道:「老笨熊,你說老夫不如這乳臭未乾的小子?」舉起手來,又敲巨漢兩記煙斗。巨漢卻是動也不動,樂呵呵只管抽煙。陸漸瞧得發呆,只覺這小老頭兒出手快狠,生平少見,這巨漢連遭重擊,嬉笑自若,更是奇怪極了。

    小老頭兒怒氣稍減,冷哼一聲,將身一縱,輕飄飄從巨漢肩頭跳下,瞪著陸漸一攤手道:「拿來!」陸漸怪道:「拿什麼?」小老頭兒翻眼道:「老子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來,少頓板子。」

    陸漸見他氣勢洶洶,心中微微有氣,說道:「老先生見諒,這枚指環是我好友的遺物,不能隨便給人。」小老頭兒臉一沉,說道:「那麼你是不給了?」陸漸道:「不錯。」小老頭兒吹起鬍子,巨漢卻道:「猴兒精,人家一個小娃兒,面嫩心軟的,你嚇唬他做什麼?」說罷倒空煙鍋餘燼,將煙頭別在腰間,笑嘻嘻地道:「小娃兒,你這一枚指環,能將大鹽商丁淮楚哄得暈頭轉向的,想必有些來歷吧。」

    陸漸暗自犯疑,這兩人忽然而來,話不多說,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環的歹人?當下心生戒備,慢慢道:「是有來歷,但二位無干。」

    「故弄玄虛。」小老頭兒冷笑一聲,「當我不知道這狗屁指環的來歷麼?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若不是財神指環。丁淮楚富甲淮揚,怎麼會老老實實聽你使喚?」

    陸漸無意隱瞞,便道:「老先生說得不錯,這戒指正是財神指環。二位若要恃強搶奪,說不得,小子只好奉陪。」

    巨漢哈哈大笑,如雷貫耳,小老頭兒卻冷笑一聲:「就你這不成器的娃兒拿這玩意兒當寶,我老人家才沒興趣。我只問你,這指環誰給你的?」陸漸道:「不是說了麼,使我好友。」

    「好友?」小老頭兒皺眉沉吟,「你那好友什麼樣子?是不是四五十歲年紀,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顆硃砂小痣?」陸漸益發奇怪,搖頭道:「那好友與我年紀相仿,不到二十呢。」

    巨漢、小老頭兒面面相對,小老頭兒皺眉道:「奇怪。」巨漢也道:「奇怪。」小老頭兒道:「沒準這小子說謊騙人。」巨漢搖頭道:「不像,這娃兒瞅來老實,跟我老笨熊有得一比。」小老頭兒啐了一口,目不轉睛打量陸漸半晌,忽然露出沮喪之色:「難道這麼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漢呵呵大笑,哄孩子似的拍拍他頭:「也許瘦竹竿真的死了,都是你多疑。」

    「放屁。」小老頭兒打開巨掌,兩眼上翻,「那廝從小鬼頭鬼腦,詭計多端,殺了老夫,我也不信他死得那麼容易。」巨漢笑道:「瘦竹竿鬼頭鬼腦不假,你也是猴兒成精,半斤八兩,都不是好人,還是我老笨熊實心眼兒,老實可靠。」

    「你老實可靠?」小老頭兒望著他冷笑,「吃飯喝酒怎麼就沒見你老實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兩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銀子,就不知道心痛?不成,再跟你混下去,老子早晚傾家蕩產,要散伙,一定要散伙……」

    巨漢嘖嘖道:「猴兒精,何苦這麼絕情?不就幾兩臭銀子麼?有什麼了不起的,將來我發了財,一定還你……」小老頭兒冷笑道:「發財,這輩子還是下輩子?」巨漢小道:「這輩子最好,下輩子也不賴。」小老頭兒道:「不賴?我瞧你是無賴。」巨漢咧嘴憨笑,抽出煙斗,順手一摸,忽覺煙袋已癟,當下趁著小老頭兒不備,一把從他腰間奪過煙袋,將袋內煙草全倒在大煙鍋裡,敲火石點著了,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小老頭兒怒極大罵,拳打腳踢,巨漢甘受毆辱,嘴裡哼哼,彷彿不勝其苦,一雙銅鈴大眼卻忽閃忽閃,間或掠過一絲狡猾。

    兩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個罵罵咧咧,一個悶頭抽煙。陸漸但覺生平所見怪人,無出二人之右,一時啼笑皆非,見二人只顧打鬧,不問自身,只好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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