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 正文 第22章 戰書 上
    三人各懷心思,乘馬西行,一路無話,偶遇一農夫,詢問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許多官兵追著一夥客商向北去了。谷縝大喜,打馬西進,沿途不時瞧見屍首,有官兵裝束,亦有客商裝束,所謂客商,布衣下卻藏著魚鱗軟甲。想是這群倭寇拌作百姓,欲要矇混過關,卻被官兵覺察,追戰至此。谷縝仔細查看屍首,不見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餘里,忽聽道邊山谷中傳來喊殺之聲。三人下了馬。奔上左邊山頭,一眼望去,只見數百官兵圍著十多個「客商」苦鬥,官兵是沈舟虛遣來的精銳,膽藝俱高,進退有期,倭寇以寡敵眾,漸覺不支。

    斗不多時,忽聽陣中一陣吼叫,竟是殘餘倭寇眼見突圍無望,紛紛調轉倭刀,切腹自殺。谷縝大叫其苦,悲憤之餘,忽又見兩人並未自殘,奮力衝破重圍,向這方向死命奔來。

    二寇方才突圍,陸漸便即認出,二人不是別人,一為樊玉謙,一是銅瓜錘,銅瓜錘血染衣衫,雙腳拖地,全賴樊玉謙攙扶,方能行走。

    兩員明將緊追不捨,忽而趕上,挺槍便刺,樊玉謙卻如腦後生眼,回身一槍,搭在兩槍之上,二將戶口倏熱,長槍墜地,樊玉謙大喝一聲,長槍挺出,二將滿眼寒光點點,紅纓亂飛,只嚇得魂不附體,身子後仰,咕碌碌滾下山去。

    滄海12

    陸漸見樊玉謙本可刺死二將,槍到半途,卻有放生之意,不覺心中怪呀:「這人似乎不是嗜殺之輩。」一念至此,見他逼近,也不阻攔。

    樊玉謙且戰且走,須臾越過山頭,鑽入一片樹林。官兵自持人多,也揮舞刀槍,向山上趕來。

    谷縝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語幾聲。姚晴秀眉為顰,搖了搖頭,谷縝又說兩句,姚晴面露訝色,瞧了陸漸一眼,神色迷惑,電了點頭。

    眾官兵快步如飛,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先幾人腳下一拌,跌倒在地,須臾見,粗大籐蔓一湧而出,將那幾人纏得有如粽子一般。後方官兵見次怪事,無不駭異,先是後退兩步,繼而縱上前來,揮刀亂砍。不料砍而復生,越砍越多,砍籐之人卻被籐蔓纏住,只驚得哇哇亂叫。

    倏爾間,眾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角色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澈似秋水,嬌靨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華。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迷。恍惚間,只見那女子櫻口未啟,忽有語聲傳來:「吾乃本善女鬼,爾等范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

    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正覺奇怪,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淒厲萬端,似男非女,似從這女子身上發出,卻又似在她身後,漸漸忽東忽西,忽遠忽進,繚繞山中,盤旋不去。

    饒是一眾將官深經白戰,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聽見笑聲倏歇,白衣女鬼高叫一聲:「還不肯走,那就死吧!」說著素手輕揮,地下又生出一根長籐,向眾人捲來。霎時間,眾官兵唬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叫,轉身便逃。

    地上被縛官兵動彈不得,早已嚇得半死不活,忽又聽那女鬼說道:「滾吧。」再一回手,籐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帕,只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視官兵去遠,驀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脆如黃鸝,嫩如雛鶯。

    只聽得嘻嘻一笑,谷縝從草叢中鑽將出來,擊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頰緋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啦?既是做戲,又幹嗎笑得那麼難聽,跟,跟殺豬似的。」

    敢情二人約好,姚晴出面,谷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些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卻恨谷縝趁機使壞,一待事畢,便尋他晦氣。

    谷縝見她有動武之勢,自忖不敵,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了,若不快追,前功盡棄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暫且記下,到時再與你算帳。」

    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點點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面傳來哭聲,正是樊玉謙,哭了幾聲,忽聽銅瓜錘虛弱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大丈夫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妹過日子,再莫惹這些閒事,你一心向軟,殺人不多,老天爺讓你多活幾年,也未可知……」

    樊玉謙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的。」銅瓜錘怒道:「滾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追上來。」

    谷縝聽到這兒,「噗哧」一笑。「誰?」樊玉謙發出厲喝,枝碎葉飛,尖槍掄起斗大紅嬰,自樹叢中躥將出來。」

    谷縝早有防備,發笑之前快步後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只一愣,便認出陸漸,頓時臉色發白,厲聲道:「是你麼?」挺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谷縝叫道:「且慢。」

    樊玉謙對陸漸甚是忌憚,自度交手起來,勝算不多,是以谷縝一喝,他便借坡下驢,就勢停住,說道:「你有什麼話說?」谷縝笑道:「官兵已經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們來,是想問足下幾句話。」

    樊玉謙將信將疑道:「什麼話?」谷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著?」樊玉謙一愣,未及答話,忽聽有人悶聲道:「不許說……」說話聲中,只見銅瓜錘從林子裡蹣跚走出,一手捂著小腹,面色慘白。

    谷縝打量他一眼,笑道:「這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說與不說,均是無妨,但若不許說,那汪老鬼定還活著了。」

    銅瓜錘冷笑道:「活著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麼?老子偏不告訴你!」谷縝略一沉默,歎道:「是不是你們向北邊引開官兵,汪老賊趁機脫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坐了下來,瞪著谷縝,呼呼喘氣。

    谷縝眼珠一轉,笑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治,必死無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碎妙,卻未必勝的過我這位朋友,當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較量過的。故而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說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們走路,若不然,只怕有傷和氣。」

    他這話意在威脅,樊玉謙性子優柔,無甚主意,向銅瓜錘道:「二哥。告訴他們麼?」

    「放屁!」銅瓜錘目光凶狠,口角滲出縷縷血絲,「汪老待我鄧恩深意重,咱們也應允汪老,為他引開強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他?」

    樊玉謙聽了,訕訕無話,谷縝冷哼一聲,道:「他若當真對你恩深意重,就當帶你同行,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銅瓜錘昂然道:「引敵之事是老子自願,並非誰人指使。」

    谷縝哭笑不得,心道:「早聽說汪老賊極會蠱惑人心,如今開來著實不假。這無知蠢漢,也不知受了他什麼好處,竟然這般死心塌地給他賣命。」沉吟間,又聽銅瓜錘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咱哥兒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樊玉謙歎道:「二哥說得是。」

    谷縝努哼一聲,向陸漸使個眼色,示意動手。不料陸漸沉默片刻,搖頭道:「這兩人守信重義,我若以武力相逼,豈非叫人出賣朋友?」

    谷縝大感意外,愣了一會兒,皺眉道:「陸漸,你可想好了,放過他們,有何後果。」陸漸道:「若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別?」谷縝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氣得面色鐵青,怒道:「什麼狗屁信義,好,好,你要做大菩薩,大聖人,由你去好了。」轉身坐到一塊石頭上,盯著眾人,咬著牙冷笑。

    銅瓜錘與樊玉謙面面相覷,猜不透對方心思。陸漸也望著谷縝,心中暗歎:「若以武力相逼,這二人誓死不說,也唯有一刀殺了。但殺人容易,救人卻難。魚和尚大師曾囑我慈悲為懷,憐憫世人。這二人雖不是好人,也並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谷縝怪我,也沒法子。」想到這裡,說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銅瓜錘冷笑道:「那得瞧什麼事。倘若事關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的。」

    陸漸見他神情,沒地湧起一絲厭惡,冷然道:「你龍門三剎做盡壞事,倫理該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還留有餘地,不至喪盡天良。我要你二人對天立誓,從今往後,不得為惡。若再為惡,只要入我雙耳,雖在萬里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二人狗命。」

    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雲裡霧裡,只覺得此人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傻子,要麼就有什麼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雖能脫身,卻不能將銅瓜錘活著帶走,當即將心一橫,朗聲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後,不再為惡,若不然,有如此樹。」長槍一揮,掃中碗口粗細一顆大樹,「卡插」一聲,那樹應勢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做惡便不做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剮便是。」

    陸漸聽了,點頭道:「很好,你們既能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負自家然諾。」說著將手一揮,朗聲道:「去吧!」

    二人見他當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謙轉身扶著銅瓜錘,向前走去。谷縝望著二人背影,當真心冷如冰,一弗袖,轉身便走。陸漸望著他背影,自覺愧疚,歎了一口氣,遙遙尾隨,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飄然隨在二人身後。

    寂然走了一程,忽聽得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過身來,忽見樊玉謙提槍奔來。谷縝不耐道:「又有什麼鳥事?」

    樊玉謙在丈外停住,囁嚅道:「陸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陸漸道:「情說!」樊玉謙道:「昨晚在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一些,未及盡展所學,未君所敗,竊以為憾。今日別後,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見個高下。」

    陸漸甚是驚訝,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吧!」樊玉謙歎道:「怕不能夠,我妹夫金鉤鐮死在你手裡,我方才仔細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交代。」

    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確然無恥,早先不說,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情。」樊玉謙面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拜之交,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乃仁義之示,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陸漸略一默然,歎道:「如此說,只有一戰了。」姚晴久不作聲,驀地喝道:「糊塗蟲,你發瘋了麼?」陸漸不防她突然發難,甚感錯愕,說道:「他為妹夫報仇,也是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麼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陸漸見她如此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又道:「還望陸兄千萬成全。」

    陸漸不覺苦笑,歎道:「啊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的。」又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動手之前,還望我製作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謙道:「陸兄請便。」

    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谷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縝拋來匕首,陸漸接過,信手一揮,砍下四尺長一根樹枝,坐在屬下,削枝去葉。

    谷縝瞧了片刻,轉眼望去,姚晴也正望著陸漸,神色中似有三分氣惱,三分憂慮,餘下的卻是不盡關切。谷縝暗自稱奇:「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著實少見。妙妙縱然凶一些,確勝在敢愛敢恨,心性直白……」這時間,忽見姚晴雙目一亮,若有驚色。

    谷縝心覺奇怪,掉頭望去,只見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谷縝最初不覺,瞧得時許,忽覺有異,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乎某種至理,快一分則太疾,慢一分則太遲,進一分則太左,退一分則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依,若合符節,暗藏玄機。

    谷縝心頭一動,彷彿從中悟出什麼,但宣之於口,卻又說不出來。轉眼望去,樊玉謙也在望著那把匕首,隨那匕首起落,目光閃爍不定。

    不多時,陸漸停下匕首,手中一根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潔,一眼望去,彷彿造物天成,決無餘贅。

    陸漸將木杖隨意一指,說道:「成了。」樊玉謙盯著木杖,神色似喜還悲,忽地歎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說罷又歎一口氣,長槍下指,說道,「我家幻神槍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當伏輸。」說話間,長槍顫動起來,地下枯葉有如江河入海,向他槍尖匯聚,蘊積成團。

    樊玉謙一聲清嘯,長槍倏舉,敗葉成陣,向陸漸如箭射來,正是幻神槍第一路聚散星斗。這一式練到絕處,能引塵埃土屑為我所用,聚散破敵。

    陸漸身形稍側,木棒迎著葉陣,漫不經心地畫了一個圓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漫天碎葉散而復聚,盡被粘在頂端。

    這路聚散星斗分為外一式與內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塵埃、碎葉等迷惑對手,內一式則是本身槍花緊隨敗葉之後,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內外呼應,變化無窮。

    樊玉謙內一式未曾展開,外一式已被陸漸的奪兵之法破去,槍至半途,急變一路北燕南飛,長槍斜指蒼穹,如牧業飛鴻,飄逸出塵。

    陸漸杖端敗葉被樊玉謙槍風一激,紛然四散,當即木杖直進,輕飄飄搭在槍尖之上,他有補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器到他手中,均能隨機生變,使出合情合理的招數,更何況這木杖是他有意削來克制樊玉謙的長槍。樊玉謙但覺木杖搭住長槍,虎口疏熱,與昨夜情形彷彿,生恐又被奪去,慌忙收槍,使出一路「僧繇畫龍」。

    這一路槍法極為狂放,霎時間,偌大樹林金風蕭蕭,寒氣匝地,漫天碎葉尚未落下,又被捲得沖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葉儼然生出頭尾鱗爪,如一條狂龍裹著二人,盤旋飛騰。姚晴見勢,不禁上前一步,將「孽因子」拈在指尖。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與寺壁上畫龍,卻不點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睛必飛去。」時人固請點之,張僧繇只得答允,但一點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其意,「畫龍」是虛,「點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招。

    此時敗葉狂飛,槍如電滾,常人深處其間,勢必神馳目眩,不辨東西。但陸漸以手代目,不為聲勢奪氣,不為落葉障眼,木杖不離樊玉謙槍尖左右,有如大鷹攫雀,任那槍尖如何躥高撲低,總是無法擺脫,更不要說使那點睛一槍了,點睛不成,畫的龍再是精彩,也不過是一條死龍。

    樊玉謙久鬥無功,忽有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雲弊日,漫天皆是。按理說,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只可惜陸漸並不細看槍花,不論他有多少槍花,只尋他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內力,況且還要時時防備陸漸奪走兵器,故而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覺得丹田漸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飄然指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竟是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之發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謙的長槍或是前送,或是後縮,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因之奪下,但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剛、堅如石,不動如山,令陸漸空負神技,也覺無隙可乘樊玉謙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來.這一路頑石點頭他其實並為練成,其實除了創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過.樊玉謙雖是奇才,輕易練成前面四路,但這最後一路,卻始終半通不通,無法大成.顧名思意,生公說法,頑石點頭,這一路槍法含有極深的禪機,禪門機用,要麼如如不動,要麼一觸即發,其中幾微,莫可言道.樊玉謙雖諳於槍術,但性子闇弱,留戀紅塵,遠談不上什麼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之勢出自禪道,二十年來,也只能勉強練到人槍合一,如動不動至於應機捷發,卻是不能.若不然,當年那強敵來襲,也必然做他槍下之鬼,不至於毀家滅門,浪跡天涯.

    此時此刻,樊玉謙雖有頑石之勢,卻無法點頭反擊,不多時,他週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渾身衣褲均被濕透.谷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深知樊玉謙的窘境,但他心地仁厚,素不願強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勢必脫力而死.當下歎了口氣,後躍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戰算做平手,你雖沒輸我,也無法勝我,你這般告訴令妹,算不算是個交待.

    樊玉謙倒退兩步,呆呆佇立.谷縝越瞧越是生氣,冷笑道:又被你佔了便宜,還不快滾.樊玉謙深深望了陸漸一眼,驀地長槍一抖,在地上簌簌畫了幾道,默默轉身去了.谷縝望了地上槍痕,驀地眼亮,趕將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罷不覺莞爾,釋然道,妙極,妙極.陸漸道:這些字有何含義?谷縝道:徽州乃汪直貫籍,是他生長之地.陸漸吃驚道:難不成他逃回家鄉了?谷縝笑道:大有可能,這叫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徽州官府勢大,風險亦大,但汪直生於當地,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說道這裡,他眉間舒展開來,抱拳笑道,慚愧慚愧,看我武力威逼終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這姓樊的服氣.你放他兩次,他心存感激,終究吐露了實情.

    姚晴不覺破顏一笑,輕哼道:你也有服輸的時候麼?谷縝笑道:那看是誰了,對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輸的.姚晴神色一變,喝道:誰希罕麼?於是三人續向西行,入夜時分,在一戶農家借宿.陸漸這幾日晝夜奔波,疲累已極,飯後沐浴一番,便即睡去.睡得正香,忽聽敲門之聲,陸漸披衣起身,掌燈一瞧,門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面朝天,較之白日,別有一番淡雅韻致.陸漸訝道:你,你沒睡麼?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著一些事,睡不著.陸漸道:什麼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著說話麼?

    陸漸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將她迎入屋來.姚晴坐下,只因農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只能站著.姚晴瞧著眼裡,心中生出溫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聲道:過來坐吧,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呢!二人重逢之後,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首次見著,不覺心生詫異,如言坐下.姚晴盯著燭火出了一會而神,忽地幽幽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好麼?陸漸一愣,笑道:也說不上好壞,總是過來了吧你不是問我想什麼嗎?姚晴定定坐下,慢聲道,我在想,你怎麼會變成劫奴?又怎麼認識了谷縝?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縝又為什麼說,若不捉汪直,你便活不長——他若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替他去嚇唬那些官兵.

    睛說罷,轉過眼來,秋波流轉,關切不盡。陸漸暗自埋怨谷縝,不該對姚睛說出這些,惹她擔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姚睛歎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說,從我們分別後說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溫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地,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睛恰也瞧著他,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談談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只在姚家書房裡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後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歷歷皆在眼前,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給紛亂思緒,慢慢說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谷縝……事無鉅細,纖毫畢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過於囉唆,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裡不願隱瞞姚睛半分。

    姚睛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談談的,並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說。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裡一團漆黑。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說完,屋子裡靜了下來,沉默中,他忽覺一隻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著那手滲來,讓他週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睛……」話未說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餘溫。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阿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饒過他……陸漸沒料她竟說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忽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髮絲,撫著滾滾的雙頰,玲瓏的耳珠,雖說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蕩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麼樣呢……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願哭出聲來.可不知怎地,這會兒,感受著陸漸溫暖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裡,慟哭起來.其實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淒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陸漸見他哭得恁地傷心,甚敢愕然,連聲道:「怎麼啦,怎麼啦……」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內心的悲苦便增添幾分。

    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每當對著陸漸,她便不能克制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幾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取捨.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扎的父親.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麼都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碧雲黃土,和那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

    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個人竟沒說過一句話.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後總算是到了一個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地子.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的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歷種種慘變,她的個性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說話.同門的女孩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著,卻暗暗咬牙,彷彿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著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眾女疾余之蛾眉兮。以姚晴這樣的絕世容顏,如何不惹眾女的嫉妒?何況仙碧不喜歡她,以仙碧的直性子,很快就流露出來了。

    那些女****外表天真爛漫,內心誰沒長幾個心眼,仙碧是地母娘娘的親女、自然爭著討好,姚晴為仙碧所不喜,自然可以排擠欺負她。

    所以仙碧說「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你」時,姚晴面露鄙夷之色,她在地部從沒過得好,哪裡會稀罕地母之位?

    崑崙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時常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漫天星斗,感受著無邊的寂寞.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後,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裡,儘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使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也曾將白綾掛上了橫樑,只因為上吊的那一剎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是啊,一直過得好好的,直到那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樸善良,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個念頭.然而在崑崙山,望著星光,她卻驀地發現,在那無邊無際的黑夜裡,這個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拍手大笑,才會嘰嘰咯咯說個不停.每次瞧見他劍法精進,她便十分開心,比自己精進還開心,只要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只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麼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莊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麼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雲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幾乎是叫了起來,事後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很久.再後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裡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只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後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幾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麼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莊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麼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雲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幾乎是叫了起來,事後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很久.再後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裡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只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後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幾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那一剎那,就如鬼神驅使,她又來到他面前,雖然冷漠如故,心裡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個謊.其實,風君侯搜去的是孽因子,至於舍利子,還好好地在她身上呢……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復下來,眼淚仍是止不住流了下來.她不由心想:或許,這淚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沒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要是就這樣在他懷裡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覺雙頰發燙.四下無聲,窗紙慢慢明亮起來,忽而傳來幾聲鳥啼,啼完之後,越發幽寂,以至於能聽到陸漸的心跳身,一下一下,沉重有力.天亮了呢.陸漸驀地歎了口氣.姚晴慢慢起身,亦羞亦怒,默不作聲.陸漸也沉默一會兒,幽幽歎道:阿晴,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許多苦?

    胡說.姚晴悶聲道,那兒有那麼多苦?陸漸道:若沒有苦,你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呢?姚晴心頭著惱,冷冷道:我哭與不哭與你何干?說罷頓了頓,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第三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狸,他若笑話了,我便拿你是問.陸漸為人好善惡惡,卻也並非愚鈍,深知姚晴自負,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也要爭個高下,卻讓他搖頭.沉默時許,姚晴忽又道:你說祖師畫像上隱有字跡,可是當真?陸漸道:當真.姚晴道:那些字你還記得嗎?陸漸道:記得.姚晴起身出門,不一陣又推門回來,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盞油燈,然後從背上取下青綢包袱.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樹林中,出城後方才挖出.展開時,除了三軸祖師畫像,還有一把玉尺,瑩白通透,如被燭光照徹.

    姚晴燃起燈,依照陸漸所說的法子,水浸火烤,在地部畫像顯出的字跡是持共和若擁下於白,雷部畫像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部畫像是周白響質吟昔之根姚晴望著三部畫像喜憂參半,喜字顯露,憂不知什麼意思.她想了一會兒,取出那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爾攤開,變成一張薄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只是製作精絕,乍一瞧,絕不知其中奧妙.姚晴又取出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間沁出一滴殷紅血珠.陸漸急道:你做什麼?握住她手,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姚晴見他神色,心中歡喜,嘴裡卻罵道:傻小子,別搗亂.掙開他手,說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秘語說給我聽.

    陸漸呆了呆,只得說道:火部畫像是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姚晴將字一一問明,用針蘸了血水,寫在那玉簡上,說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重又回復瑩潤本色.這是為何?陸漸大奇.姚晴道:這玉簡便是《太歲經》,上面書有歷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但書寫,字跡便會消失.陸漸道:那要觀看呢?什麼時候這麼好奇拉?陸漸不由訕訕,姚晴笑道:好拉,我告訴你,這玉尺以化生之術催發,便能看到.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玄功,玉簡上慢慢浮現出血色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所書.末尾處,分明寫著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接著姚晴又讓陸漸說出其它三句秘語一一寫在玉簡上,然後將地風雷三部畫像秘語反覆吟誦,牢記心上.已畢,她想了想,取出火盆,將燈油淋在三部畫像上,丟在火盆中點燃,化為灰燼.陸漸瞧得目瞪口呆,失聲道:你幹嗎燒了…姚晴急忙摀住他嘴,低聲怨道:你想滿世界都知道麼?難道寧不空就沒告訴你?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中藏有極大的秘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我猜度,或許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後,天下無敵.她說到這兒,烏黑尖細的眉毛舒展開來,注視陸漸,若嗔若笑:我燒了這三幅畫像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幅畫像的隱語,那麼當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武功…我若練成,自會教你,或許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姚晴瞪著他,只覺得不可理喻,沉默一陣,驀地搖頭道:這麼活著,又有什麼趣味呢?說道這裡,兩人再無多話,默默對坐,各忖心思.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嘻笑,姚晴悄然起身,將窗戶掀開一線,卻見谷縝正在庭院裡逗弄房東家小男孩兒.忽見他摸摸他胖忽忽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轉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奮力追趕,掙得小臉漲紅,滿頭是汗.谷縝見狀,忽又轉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傢伙又是尖叫,又是歡喜.阿晴你瞧,陸漸不知何時走上前來,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許多樂趣.姚晴猝然而驚,心頭一空,呆了呆,有什麼樂不樂,這只臭狐狸,盡知道欺負小孩子!陸漸微微苦笑,瞧了谷縝一眼,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縝是冤枉麼?

    姚晴冷笑道:這個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麼分別?陸漸搖頭道:這個分別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捨了性命也要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惡不赦,我…說道這裡,嗓子一堵,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雲樓,我恰好也在,那些個名妓成天與他廝混,好得蜜裡調油一般.臭狐狸嘴裡也是嘻嘻哈哈,說了許多瘋話,可是一連幾日,就我所見,卻不曾碰過那些女人一根指頭.萃雲樓裡龍蛇混雜,入內的話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偽君子,我呆了幾個月,臭狐狸這樣的,我還是第一個見到.他對風塵女子尚能這樣,又怎麼會害自己的妹妹呢?陸漸大喜,將手一拍,說道:是啊,谷縝原本不壞,你何苦與他慪氣呢?姚晴怒道:你就為他說話.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為何輕饒…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傳來一縷樂聲,似笛非笛,宛轉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卻見谷縝正對著房門坐著,將小孩放在膝上,吹奏一片樹葉,欲罷一曲,又笑著教那小孩兒.姚晴驀地疑雲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裡,故意堵著門,不讓我出去?想著心中暗恨,轉身對陸漸道:待我出去,你再開門,千萬謹記,不許跟臭狐狸說我來過.不待陸漸答話,將身一縱,翩然上了屋樑,掀開瓦片,鑽將進去.

    陸漸莫名奇妙,眼見屋瓦掩好,才推門而出.谷縝見他,叫了聲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聽見你房裡咿咿呀呀,好像是有人哭.陸漸心懷鬼胎,面皮一紅,顫聲道:哪裡哪裡有人,你,你聽錯了吧谷縝目不轉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沒有人,定是鬧耗子,人哭我聽過,耗子哭卻第一次聽到呢.姚晴遠遠聽見,恨得牙癢,偏又無法反駁,心中鬱悶極了.忽聽陸漸支吾道:你,你這話不通,耗,耗子怎麼會哭?谷縝笑道:這耗子不只會哭,還會寫字.姚晴心中咯登一下:難道我將畫像隱語寫入《太歲經》,他也瞧見了.想到這裡,雙目生寒,心頭湧起殺機.陸漸也覺得不可思議,搖頭道:豈有此理?谷縝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轉回己屋,捧來一紙素箋,笑道,先瞧這個.陸漸接過,箋白如雪,上書一色遒勁字跡:谷兄雅鑒:人謂智有高下,運有窮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敗之道也;足下自負小才,欲洗沉冤,誠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螻蟻,不堪一捻,然吾慈悲為念,賜汝生機.而今陳,麻先死,徐海後亡,倖存一汪,竄於故土,吾邀君競而逐之,勝者生,敗者死,料君倜儻,必不相拒.東島內奸拜上!

    陸漸瞧得吃驚,半尚道:這是怎麼來的?谷縝笑道:不知道阿,我一覺醒來,就在桌上了.說罷目視陸漸,意味深長道,這是有人跟我叫陣呢!奇怪了.陸漸說道,這人既能入房投貼,為何不順手加害於你?谷縝笑道:這叫貓捉耗子,先玩後吃,這人如此張狂,倘若將我輕輕殺了,豈不少了許多樂趣……忽聽姚晴冷笑一聲,說道:說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壞的大耗子.走上前來,劈手奪過素箋,看上一眼,漫不經心道,這是男人寫的.谷縝道:何以見得?女子行文,溫柔款款,怎會這樣硬邦邦的?姚晴素手指點字跡,再說你瞧,這些字跡,剛勁有力,絕似男子手筆.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縝搖了搖頭,笑道,區區幾句留言,又何必親自書寫?倘使這人是個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說明本意,委託起草.你瞧這酸溜溜的調子,說事之前先發一通議論,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換了是我,就應該這麼寫了:姓谷的聽好,你小子賤命一條,老子動動指頭,就能將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個臭屁,也能將你熏死.如今給你一條活路,看你運道如何,四大寇還剩個汪老鬼,誰捉到誰贏,輸了的先叩十八個響頭,再抹脖子了帳.嘿嘿,這才叫江湖中人的豪言壯語.姚晴一時語塞,雙頰陣紅陣白,咬牙道:誰似你這麼多花花腸子.五指一揮,素箋颯地飛出,將谷縝臉面蓋個正著.谷縝手忙腳亂,扯下素箋,忽就聽陸漸一聲大叫,兩人轉頭望去,只見他慌張道:這下糟了,你們瞧這一句-倖存一汪,竄於故土-,這麼說內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去了?谷縝,姚晴兩人啞然失笑.谷縝點點頭:這封留書中,這句話最叫人迷惑!敢問內奸大人說的話,誰敢深信!就算目下他說了真話,回頭告訴汪直一下,汪老鬼也能臨時變計,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內奸也能搶先一步,將他宰拉.最厲害的莫過於敵人竄通一氣,布下圈套,咱們一去,豈非自投羅網.總而言之,依照紙上所寫,跟他來個-競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陸漸道:怎麼說?谷縝道:十九是輸.陸漸心往下沉,姚晴卻呸了一聲,不屑道:說了半天儘是廢話!陸漸也歎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

    谷縝笑笑,屈指一彈額頭,說道:陸漸,你那奪人兵器的法兒,很管用嗎?他答非所問,陸漸望著他,滿心忙然.又聽谷縝道:你是怎麼做到的?陸漸抓了抓頭,說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就好像,就好像…說到這裡,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裡,我都會用,我的兵器碰到別人的兵器,立時就能奪回來,至於此中緣故,卻叫人十分糊塗.姚晴凝住陸漸,神色疑惑,谷縝卻將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補天劫手-的關係,很好很好,我送你一個名號,就叫-天劫奴兵法.天劫者,-補天劫手-是也;奴兵者,不但駕馭自身兵刃.你看如何?天劫奴兵法?陸漸念了兩遍,欣然道,這名字很好,但你問這件事做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縝眼裡閃過一絲厲芒,倘若有這-天劫奴兵法-,就算徽州是龍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姚陸二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姚晴失聲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不錯.谷縝點頭道,你以為是圈套,內奸不自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唬我不敢西向,繼續背污名,如此一來,豈不是不戰而勝?哼,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好事?世人都當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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