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 第一部 第三十八章 鴆
    史載:厘王六年夏六月,彭公鴆其母與上卿湞遠於石宮。

    ※※※

    渝晏問了我許多話,但我卻都沒有回答,有些是不敢,有些不是不願,有些是不能。

    看我仍舊不回答「是」或者「否」,渝晏卻似乎一點也不著急。他又從案上拿起另外一卷竹簡,慢慢打開來,同時問我:「你準備永遠這樣毫無名份地陪伴在郕小姐身邊嗎?她總歸是要出嫁的,出嫁以後,她的家臣就變成了她丈夫的家臣,而你,就被迫要離開了。沒有一個男人會喜歡有個外人跟在自己妻子身邊的,哪怕這妻子是主君之女,得罪不起。」

    渝晏所說的確很有道理,但我不會永遠陪伴在郕燃身邊的,我總是要回去的。一直不說話,似乎顯得毫無禮貌,我於是小心地回答說:「等郕小姐得到一段美滿的婚姻,終身有靠,我自然會離開……」

    「真是個癡情的人,」渝晏再次笑了起來——但他的話使我很不舒服——手持竹簡,目光卻朝向我,問道,「那麼,你可知道她心儀怎樣的男人呢?或者說,你希望她嫁給怎樣的男人呢?怎樣才算婚姻美滿,終身有靠?」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渝晏似乎把話題從我的身上,毫無痕跡地轉移到了郕燃的身上。他究竟是何居心,不會也看上郕燃了吧?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能告訴他,身為人質的素公子昱是我選中的郕燃夫婿——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很可能會使渝晏怒火中燒,對素昱不利。

    渝晏望著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笑著說道:「那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我頗中意郕小姐,想娶她為妻,因此,先徵詢一下你的意見。」「我……」我嚥了一口唾沫,「據我所知,你們才見過一面,不是嗎?」

    「是的,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中意的妻子,」渝晏點點頭,「雖然才見過一面,我卻感覺她再合適不過了。她和我一樣,也具有奴人的血統,本身又是貴族之女。當然,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是個相當堅強,甚至有些任性的女子。我喜歡這樣的女子。」

    真是奇怪的理由,但我無話可以反駁。渝晏並不知道我是郕燃的父親——除了我自己以外,此世無人知曉——他所以和我談這些,並非需要得到我的同意,我也根本無力反對。現在我們身處渝國,寄人籬下,不可能影響和改變渝國世子的決定。

    其實從某方面來說,渝晏並非郕燃丈夫的不合適的人選。論相貌,他並不比素昱差,論心計和權力,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把郕燃托付給他,或許要比托付給素昱更合適吧。但也許是先入為主的原因,我認定了素昱是女婿的當然人選,對渝晏的心意多少有些無法認同。

    不知道該怎樣表態才好,我微微苦笑,乾脆以退為進:「如果世子喜歡郕小姐,那就派人去向她求婚吧,她是無法拒絕的。」「你認為她無法拒絕,而不是不願拒絕?」渝晏微笑著問道,「這正是我找你來的原因——據我所知,她從前並沒有訂婚,那麼,她心目中可有作為丈夫的合適的人選呢?」

    我搖搖頭:「在下不知。」但我是真的不知道嗎?還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某些想法,下意識地不願意去觸及?

    「聽說素君有意把郕小姐許配給自己的幼公子昱,」渝晏繼續問道,「郕小姐可有同意?」「不,」我再次搖頭,「她似乎並沒有出嫁的意思……」「可她終究已經快過了出嫁的年齡啦,」渝晏抬頭想了想,向我做個手勢,「多謝,你可以離開了。」

    我此刻的思緒極為混亂,但還好並沒有忘記此來的真實意圖,急忙問道:「有一件事,在下想請教世子。」渝晏點點頭:「你說。」「在下……」我斟酌著語句,慢慢問道,「聽聞元無宗門的達者深無終曾攜其弟子們來到渝國,但是……怎樣也打聽不出他們的消息……」

    「你想聽他講道嗎?」渝晏搖頭笑笑,「他已經死了,再不可能教化世人了。」我嚇了一大跳:「死了?他何時……怎麼死的?」

    渝晏慢慢把手上拿的竹簡放在桌案上,想了想,突然笑了起來:「你在渝國也打聽了很久吧,你是打聽不出來的,因為沒有人敢告訴你——深無終,是被我殺死的,我還秘密處決了在渝國的他所有的弟子……」

    我幾乎從蓆子上跳了起來:「你……你殺死了他?!為什麼……」「是的,我殺死了他,讓我告訴你為什麼……」渝晏望著我的眼神似乎有些痛苦,「我並沒有處決他在渝國的所有弟子,留下了一個,那就是我自己,我從七歲起就跟隨深無終學道……」

    接下來的故事,我並不明白渝晏為什麼要那樣詳盡地告訴我——直到四五天以後,這個謎底才終於揭開:

    渝晏的母親是一個奴人,她偶然被現在的渝君看上——那時還是世子——納為側室。渝君很喜歡這個嬌小美麗的奴人女子,渝國在深無終及其弟子們的教化下,時論又逐漸地不再歧視奴人,因此,渝晏的父親繼位以後,仍將這女子封為側夫人。此後不久,這位側夫人生下了渝晏。

    對於渝晏的出生,渝君並不高興,因為渝晏的奴人特徵過於明顯了。雖說渝人已經普遍不再歧視奴人,當時超過半數的奴隸也已經獲得了解放——其中包括全部的人類奴隸和部分奴人奴隸——但鴻王所制定的,流傳了一千多年的禮法,其殘餘依然根深蒂固地隱藏在許多人內心深處。

    因為喜愛某位側夫人,因此想立她所生的兒子為世子,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立一個具有奴人血統的孩子為世子,就不大正常了,立一個奴人特徵如此明顯的孩子為世子,將來繼承自己的爵位,渝君當時還不敢去想。於是,他把渝晏送到深無終門下為弟子。一方面,他希望渝晏可以成長為一名合格的煉氣士,則自己未能給他世俗的權力,卻可以用真理和知識去加以補償;另外一方面,他也希望渝晏在成長為一名合格的煉氣士以後,可以解開他心中的煩惱和疑惑。

    渝晏逐漸長大了,他絕頂聰明,知識淵博,成為深無終最喜愛的少年弟子。九年前,他的母親去世了,去世前拉著渝晏的手說:「各國都在逐漸解放奴隸,但只有渝國解放了奴人。雖然渝國國力漸盛,但在數十個諸侯國的圍繞下,依然彷彿滄海中的一葉小舟……也許某一天,在別國的壓力下,國君會改變他的政策——尤其在我死了以後。只有一個辦法能使在渝國的奴人永遠不再成為奴隸,那就是——你成為世子,並在將來,成為渝國的國君,讓渝國的國君世代都同樣具有奴人的血統!」

    真是一個智慧並且目光遠大的奴人女子——這大概是渝君一直喜歡她,寵愛十餘年不衰的原因吧。牢記母親遺言的渝晏,就去找他的老師深無終,請他幫助勸說渝君,立自己為世子。

    但是深無終卻出乎意料地不肯答應。他對渝晏說:「在這個世界上,萬物都來自於無,都是平等的,同時也都是有所區別的。奴人並不比人類愚昧,並不比人類低級,但渝終究是人類的國家,天子治下的所有諸侯國,都是人類的國家,人類的君主,怎能摻雜奴人的血統?不要期望你所無法得到的東西,晏啊,跟著我繼續學習吧,我也許會把達者的位置傳給你呢。」

    然而渝晏並不期望元無宗門達者的位置,並且他說:「沒有奴人的國君,奴人真的可以成為達者嗎?」在反覆哀求深無終都沒有結果後,他終於起了殺心。

    「原來所謂萬物平等,都只是一句空話,我想,是為了對抗素無始而捏造出來的空話吧,」渝晏這樣對我說,「我對他的學說失望極了,我不相信一個言行不一的人,真能領悟宇宙間的真理。某一天,我服侍他洗澡,就在浴桶裡用匕首殺死了他。一絲不掛並且毫無防備的達者,其實並不難殺,他死的時候,臉上那種驚愕和痛苦的表情,其實和普遍人沒有什麼不同呢。」

    說到這裡,他笑了一笑:「不需要他的進言,我用別種方法,最終贏得了世子的位置,我提高奴人和混血兒的身份,做了許多深無終只在理論中提到卻不敢實際去做的事情——他的弟子們,我也都秘密處決了,凡留在渝國的,一個都不剩下……」

    又一條線索斷掉了,我感覺自己走進了一條死巷,面前只有高高的圍牆,找不到任何出路。必須回過頭去嗎?必須再前往沌山去尋找素無始嗎?他這次可會告訴我回去的方法?他究竟要我明白一些什麼?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客驛,鍾宕湊上來問:「渝世子找你有何要事?」我這才猛然醒悟過來,要他領我去見郕燃。

    說明了渝晏的心意:「或許他過幾天就會派人來求婚的。」出乎意料的,郕燃並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一口回絕,卻有些神情茫然地望著窗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我:「你看呢?我應該答應他嗎?」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應該答應他,而是根本無法拒絕他……」郕燃慢慢轉過臉來,望著我:「那好吧,我就等他的使者前來……」鍾宕在旁邊皺眉問道:「小姐準備答應他的求婚嗎?」郕燃有些漠然地點了點頭。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但似乎又有些鬆了一口氣的快感。告辭了郕燃,我回到自己的臥室,躺在蓆子上輾轉反側,不想做任何事情,可是又睡不著。

    第二天一整天,郕燃都沒有離開她的臥室,我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麼。我只是坐在院子裡,靜靜地望著盛開的茶花,思緒紊亂地思考著自己的前途。天快黑的時候,鍾宕突然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出大事了!」

    他往郕燃的臥室跑去,卻被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了袖子:「慌慌張張的,究竟出什麼事了?」他瞥我一眼,喘著氣說道:「剛聽到的消息,彭國的上卿湞遠——也就是小姐的叔父——被彭君殺死了!」

    我大吃一驚,一把揪住了鍾宕的衣領:「你說什麼?遠……湞卿被殺了,他是怎麼被殺的?!」鍾宕驚訝地望著我:「詳……詳細情況還不清楚,只聽說彭公請湞卿宴飲,用鴆酒把他毒死了……奇怪的是,彭國的太夫人也在座,似乎也被毒死了……」

    奇怪嗎?我可一點都不奇怪。遠和太夫人私通,還計劃著廢立彭公,這樣危險的事情,出一點紕漏,他們兩個就萬劫不復。但沒想到那天只看到背影的年輕的彭公竟然有搶先下手的魄力——他的背影看起來是那樣的孱弱,並且無助……

    乍聽到遠的死訊,我還是晃了一晃,覺得有些頭昏目眩。這就是他必然的結局嗎?這就是我那個可愛的小弟弟,為他的仇恨和殺戮所必然付出的代價嗎?這就是假設大劫不再發生,我所能夠看到的未來嗎?這是多麼混亂和令人厭惡的未來呀!

    鍾宕掙脫我的手,匆匆跑去稟告郕燃了。我慢慢地挪步,走回自己的臥室,這才全身無力地躺了下來。我憎惡這樣的未來,我想要回去,可是我怎樣才能夠回去呢?

    想到回去,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現出了郕燃的面龐——我似乎有點捨不得這個已經長大了的女兒呢。

    我就這樣靜靜地躺在蓆子上,沒有點燈,睜著眼睛看整個屋子慢慢暗了下來,被黑夜逐漸吞噬。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接著,有火光亮起。

    然後,我又聽到了那樣幽怨的輕輕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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