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一:相見歡(北洛篇) 第三十四章 歎炎涼,人間幾番交替(上)
    「風師弟,風師弟!」

    聽到金玲急急的喊聲,風司冥微微苦笑,停步、轉身,臉上已是溫文平和的笑容。「師姐,什麼事?」

    「聽說柳師叔到靜室去了,是真的嗎?」

    風司冥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道門中人素來和睦,但若說全無矛盾卻是絕無可能。何況門中各有系派,試煉大會期間藉著機會下些絆子使些暗手給些苦頭原是正常之極,只要不做得太過出格,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懲罰;但一旦犯忌,則絕無寬待。此次柳衍嚴懲陳敏,只怕是在眾人面前立威、強調試煉大會比武規矩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前日演武場上發怒將陳敏罰去靜室思過使得整個道門上下驚惶,這兩日門中弟子比武演練無不小心謹慎嚴守分寸,便是最好的證明。只是對於陳敏的處罰確是嚴重,但一代、二代弟子大都知道柳衍用心,又顧忌自己身份,因此無人敢向柳衍求情。而放眼整個道門上下,唯一可以替他說話的人,這三天來卻是全無動靜。

    想到這裡,風司冥不由微微苦笑。這件事情鬧得道門上下不安,青梵不可能不知,但三天來隻字不提,分明就是要把人情讓給自己。武林中人就算再不拘小節,對自己的皇子身份終是忌憚三分,若要相交極是困難。道門到底一脈同宗,比起其他武林門派容易親近,在山上十天住下來,二代、三代中年紀較輕性情較爽直的弟子結識了許多,如郝噲這般謀圖前程大志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取去了面具的自己完全不同於軍中「冥王」的冷峻,至少對於大凡同輩的三代弟子「風司冥」和人所熟知的冥王九殿下完全是兩個印象,而「風司冥」是可以接近可以平等相處的。青梵在這個時候將自己帶上昊陽山,除了用溫泉為自己療傷,更是要自己趁著道門試煉大會弟子聚集這個時機,以昊陽山為起點,真正地踏入這個所謂的「武林」——更通過道門弟子之口,將人們心中自己單純的「冥王」印象徹底地協調和豐滿。

    青梵,是在等著自己邁出這一步。

    柳衍也在等。

    但金玲、趙宛蓉、白竟、呂寧這些同輩弟子,已經等不及了——畢竟,比起「風司冥」來,陳敏是他們熟知的人,是他們的同門大師兄,是他們的好朋友好兄長。

    「這個,司冥不是很清楚。但去靜室的話,師傅應該會告知司冥。」溫雅地行禮答話,風司冥臉上看不出任何的刻意做作。「就我所知,師傅近日事務繁忙,一直都在九章廳和四象捨。」

    「哦……」金玲臉上滿是失望,身後周宇輕拍她肩,這才抬起頭看向身前少年,「師弟……」

    「我正要去掌教的澹寧居。」一語既出,見面前數人臉上皆是又驚又喜,風司冥微微一笑,隨即輕咳一聲,「眾位一起去嗎?」

    「當然當然!我們本來也是約了要一起去替陳師兄求情的!」金玲歡喜地跳過來,一把抓住風司冥手臂,「你也去的話就太好了!郝師兄你也幫我們向掌教說說吧!」

    跟在風司冥身後的郝噲苦笑一下,「風師兄,掌教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言出令行,求情不易啊。」

    「真是婆婆媽媽的首席!陳師兄好歹和你一同入的師門哪!」金玲不客氣地「哼」了一聲,一邊轉頭向風司冥笑道,「算了,咱們不理他。反正,有風師弟在就一定可以的!」

    見風司冥向自己微微點頭,郝噲頓時會意,隨即大聲說道,「是小師妹你自己說的,到時候碰了釘子回來可不要怪我沒有事先提醒。」一邊轉向金玲身後的一群,「掌教對陳敏的處置是正確的,你們這麼一大群人拉著風師兄過去像什麼話?趕快各回各位加緊練習,準備下午的小試煉會才是正事。還是,信不過他,想跟過去添麻煩嗎?」

    到底是三代首席弟子,被他一語提醒眾人頓時恍然,一齊向風司冥行了禮便自散去。只有金玲拉著風司冥,定要和他一起去柳衍的澹寧居。風司冥見她堅決,笑笑便允了。

    看到風司冥臨去時滿意的一瞥,郝噲心中一喜,但隨即斂起笑容。望著紫虛宮西面翹角風樓,他知道,這一趟九章廳是非走不可了。

    柳青梵,一定也在等著這個消息吧……

    ※

    依舊是那片梅林,香雪如海。

    但步行其間的心情,與十日前初上山時,卻是大大不同。

    「道門下的產業,除醫館、藥行外,還有客棧、神社、茶樓、飯鋪,以及田莊果園,每年收益千萬,只有這樣才支撐得起偌大一個門派。」青梵拈著一枝花苞滿滿的梅花,臉上清淺笑容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自得,「不走鏢、不護道,本本分分經營,老老實實生計,武功不為外人所用——道門在這上頭的嚴格規矩,在整個大陸武林,都是獨一無二。」

    風司冥自開始用溫泉療養,就極少和青梵相處。每天都是上午在溫泉浸泡,下午練習劍法或同眾人在演武場比試,要到這梅林尋柳衍學習武功暗器,細數下來一天不過是晚餐桌邊匆匆一面而已。而每次問他所在,都是「在金石堂施診」、「在九章廳查賬」、「在四象捨議事」這樣的答案。青梵曾允諾陪他賞玩山景,今日是他在清華池冷泉的最後一天,青梵上午處理完九章廳的事務便過來同他一起用了午飯,兩人也不往山頂雪峰這些險處探奇,只是在梅林信步而游。時而交談兩句,也是沒什麼要緊的事情。放眼儘是香雪流舞,身邊白虎亦步亦趨,望著身前一襲青衫飄灑,風司冥心中已是十分滿足,此刻突然聽青梵主動提起道門事務,心下頓時大大驚訝。

    「太傅這些天,都在處理……打理道門的產業?」

    青梵微微一笑,「司冥,你可知道,大凡武人獨行於江湖,都可用『落魄』二字形容其境況。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習武者多傲氣,不肯為他人奴僕;又恃強,刀劍快意,招惹無窮麻煩而不自知。等發覺囊中羞澀,處身艱難,不得已謀求生計之時,則極易為此所困,往往不拘善惡不問奸邪,被人利用而使武功武德盡墮下流。」

    「是。」

    「所以道門才定下規矩,凡允許行走江湖的正傳弟子皆須學醫,縱武功不濟,也能憑醫術養活自己。我又將道門武、商分開,武不同他人交惡,商不與武道相干,習武強身,經商養室——」說到這裡回眸一笑,「這便是我曾經告訴你的,企業的集團化多元化經營。」

    風司冥頓時一呆,隨即隱約記得青梵確實講過經商之道,但都是在和林間非討論如何制定律法興盛商業。自己當時年紀尚幼,在旁聽了隻言片語自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至於這其中與江湖武林的關係如何,自己更是全然不知了。此刻被他提點,心中隱隱一動,但具體是什麼一時卻也說不出來,沉吟片刻才開口道,「太傅的意思是,道門能在武林中保有超然地位,除了武學深淵行事端正眾人信服外,最根本是門下產業興隆,自給自足財力雄厚之故?」

    青梵讚許地點一點頭,「所謂急公好義、慷慨瀟灑,沒有足夠的財力,誰能真正揮手千金?道門雖大,常在江湖行走的弟子卻不很多,近年更是約束嚴格極少參與武林之事。保持聲名不墮,在我看來倒有一半是因為這個。」頓了一頓,凝視少年的眸子光華隱隱,「商業與武道不同:凡經商者,必與百姓交、與官府交,開市納稅,出入記名,便是村頭小販,看似不問朝堂無關時局,其實千絲萬緒都在一體;可以引導、可以掌控,只要政策妥當,便可為國家生利,使百姓得惠。而國家朝廷,也不會輕易動搖了百姓生機。」

    聽到最後一句,風司冥陡然一凜,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閃爍。「司冥明白。」

    「不,你沒有明白。」青梵微微笑著,一邊緩緩搖頭。拈著梅花花瓣在指尖輕輕揉搓,「很多事情,是唯有經歷了才有體會。道理上的『明白』,不過是明白了一個道理而已,至於能不能為自己所用,完全是另外一樁事情。對你是這樣,對我也是這樣。」風司冥微微皺眉,剛要開口卻被青梵截住,「司冥,重農興商,是我北洛國策,你可知道為何農在商前?農商為本,為何不說商農為本?」

    「商,需有物而行而興;農,產百谷、生百物。無農而商,是無源之水。太傅,當年你講《韓非子》說耕戰之法……」

    「不錯,但不完全。」青梵微微一笑,頓一頓道,「司冥,回到承安之後,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藏書殿裡歷代歷國的地理志全局通看。《博覽》的農事篇,也要細細看過,我要考的。」

    「是,司冥記住了。」

    「現在來講講你今天上午的行動。」隨手將指尖的花瓣小球彈開,青梵轉向少年微微笑道,「時間、地點,還有見證人,選得很好。」

    風司冥頓時低下頭,「太傅,我,我只是不想他因為我而毀掉全部的前途……」

    「沒有別人能毀掉一個人的前途,能毀掉前途的只有那個人自己。」輕輕歎一口氣,青梵伸手扶上少年肩頭,「我以為,經過這件事,你起碼會更自信一點。」

    風司冥猛然抬起頭。

    「雖然我從來都不想教導你這些,但是,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像人希望的那樣簡單。暴力不會成為真理,但司冥,力量往往是唯一的說服理由。面對無法避免的對戰和挑釁,面對生死攸關的危急境況,除了擊潰來犯沒有任何其他的選擇。軍隊、戰場,在進入這個特殊環境的時候就決定了你要面對的敵人,戰場上個人的行為都只是為了整體的勝利,保家衛國,仁者大義,你不會有任何的懷疑和猶豫。但是,回到承安,回到擎雲宮,就不是這樣了。」微笑著拂去落在他頭上肩上的花瓣,青梵的聲音卻彷彿從極其遙遠處傳來。「對必須要擊潰的對手,也許會同情、也許會憐憫、也許會惋惜,但決定就是決定,決定了就不能後悔,更不可以有半點的懷疑和動搖。每一步,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最好地保全自己、壯大自己,最終達成目的,哪怕這個過程……必須付出巨大的犧牲。上位者,或者說想要成為真正上位者的人,要有這個覺悟。」

    心中突突地跳著,風司冥不自覺地抓住了青梵拂過肩頭的右手,「太傅,我……」

    「理智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做,但是感情往往會懷疑理智的決定、背叛她的選擇。必須有最堅定的心志才能讓我們繼續心中正確的道路。」淡淡笑著,青梵左手輕輕握上被少年抓住的手,「理智,或者說頭腦,司冥,你永遠比你想像的更聰明。但是光有頭腦是不夠的,一點也不夠;如果心志無法與頭腦協調配合,越聰明也就越危險,而對於生在天家的皇子,則將是一場徹底的災難。」

    「我……沒有錯。」沉默片刻,猛然抬起頭凝視著青梵的眼睛,「是的,太傅,我沒有錯!陳敏的挑釁我必須反擊,我沒有違反點到為止的規則,我沒有使用卑劣或是半點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取得勝利;他的受傷、受罰都是自討的,為他的行動應該付出的代價,這些,我都沒有任何一點錯誤!」咬一咬嘴唇,「我唯一的錯誤,是不應該為可憐他的受罰而產生後悔,產生動搖。」

    青梵微微笑了一笑,「人的生命過於脆弱,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奪走了我們最重要的根本。一個人為了保存性命而做出的努力是正確的、天性注定的,不應該受到任何懲罰;而求生自保意識,與是不是身在戰場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掌教才沒有同意你的請求,因為任憑你姑息和放縱他人錯誤,違逆內心正確判斷的行為,會給你以後的生活帶來無法估量的危險。」雙手翻動,青梵輕輕抓住風司冥的雙手,「司冥,戰場沒有讓你冷酷無心,我很高興,只有對生命敬畏的人才可能真正地贏得生命之於他的尊重。司冥,你的手將會掌握許多人的生死,你的選擇將會決定許多人的性命。如果你不能堅定地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遵循內心的正確而踟躇茫然……會流很多的血,而且,絕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

    「太傅,我知錯了,真的!」

    「我沒有說你是假的啊……」溫和地笑起來,笑容頓時沖淡了臉上的嚴肅深沉,「司冥,獨立自主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難,不在自主分析情況,自主判斷選擇,自主承擔後果;難,是難在自信,思考時的自信,決斷時的自信,還有面對任何可能意外情況,無論結果和影響如何都絕不動搖和後悔的自信。不可能完全沒有懷疑沒有擔心,但是一旦事情開始,過程中無論面對什麼,都必須有足夠的勇氣掌握情勢主動。如果其中有疏漏,就要立即設法彌補;哪怕一開始是錯,也想盡辦法扭轉方向。因為時光不能倒流,世事無法重來,而現在正在發生進行著的事情,卻可以因為我們的心願而改變。」

    「太傅,太傅是說,你不怪我利用陳敏的事情收服人心,還有利用郝噲和浮雲軒的權利聯絡江湖消息……」

    「噓——」青梵微笑著將一根手指豎在嘴邊,「這種事情不需要大聲說出來,我的司冥殿下。你想要怎麼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不是不利於我的,我不會有任何反對。」

    「我發誓,我絕對不會不利於太傅的!」

    看著少年賭咒發誓的堅決,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輕拍他的肩膀,「認定了正確的事情,就盡量去做吧。在山上還有兩天的時間,要抓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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