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一:相見歡(北洛篇) 第二十三章 無語亦似千言
    痕。

    無痕。

    痕公子。

    公子無痕。

    從來就不曾瞭解過那個人,正如他所說的,「目的不同,但目標一致,這就夠了。」

    他或許,真的是最好的合作者。

    比任何人都更瞭解對手的身份心情,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合作的真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能力作用,可以看破一切心機算計並從容以對的沉穩鎮定,可以獨自將所有的事情計慮周到安排妥帖的能力,必要時可以毫不客氣地將合作者推上棋盤充分利用的銳利果斷,所有的一切都決定了,他,才是引導著棋盤上風雲變幻的人。

    西陵上方未神,請無痕公子助我。

    一句話,將自己的命運交到一個並不深知之人的手上,卻沒有半點疑慮和後悔——這在自己,從來不曾有過。

    他確實幫助了自己。一張不知從何得來的、薄薄的調令點出了京城軍防調動的真實情況,一石四鳥同時震懾住所有蠢動的皇弟,更將上方日宣的敬畏和臣服握在了手裡。瞬間扭轉的局勢,讓自己可以樂觀地以為,只要盡快把使令國事疲憊的北方戰事解決,一切的事情便將重新走上正軌。

    但,這只是讓自己感謝他出手相助,而非那種願意交付一切信任和感激。

    我眼中銀髮紫眸的重華,才是真正的殿下。

    是的,是他讓自己第一次以真實的容貌站在所有人面前,是他在篤信神道的西陵君主面前肆無忌憚地說出「詛咒天命全是無稽之談」,是他向所有人宣稱,「用你們自己的眼睛,來確認西陵的太子——上方未神」。

    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必須坐上玉涵殿那個最高的位置。

    不是為了權勢,只是單純地為了……活著。

    因為,妖魔的、禁忌的容貌。

    母妃用生命向神殿大祭司交換自己存活的機會,嫡親的姨母用美貌和權勢換取巫醫手中可以改變外貌的月見草,至親至愛的親人為了保全夜紂族人的生命寧願犧牲自己的全部;而身為皇子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了她們的心願努力地在大鄭宮生存下去,走到大鄭宮權力的頂峰——因為,只有將最高權力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夜紂族人、母親、姨母、幫助他們的巫醫和大祭司,才可能獲得真正的平安。

    但,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在篤信著愛提絲的國度,可以再無掩飾地袒露自己的真容。

    「不是那個偽裝出來的神衹,而是獨一無二的上方未神。」在離開仙樹村的那一天晚上,他對恢復了視力的自己說,「不要再掩飾你自己,不是你的過錯就絕對無須背負,你可以、你能夠、你必須堅定地相信自己,面對一切。」

    無痕,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對於上方未神是怎樣的存在。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看著明鏡裡銀髮紫眸的身影,自己心中是怎樣的感情。

    回到淇陟,習慣了每天上朝前對著鏡子凝視片刻,似乎只有從那裡才能獲得一些勉強的真實。

    所以,當突然發現鏡中的自己嘴角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第一反應是自己看錯了。

    一個猶豫,耳邊傳來一聲悶響,只覺頭嗡的一下,失去意識前,依稀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悠悠響起,「認識你自己,果然做得很好呢……」

    ※

    鼻中聞著的是甜軟、柔膩、靡麗,脂粉的香氣。

    身下所觸儘是柔軟輕滑,應該是最上等的絲綢。

    遠遠的傳來人聲,有些嘈雜,卻仍然聽得出女子輕俏獻媚似的嬌笑,和男子滿足自得的輕哼。

    腦中頓時「轟」的一聲,明明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

    最可怕的噩夢。

    推門的聲音,有人走了進來。

    腦中一片空白,輕盈的腳步一聲聲彷彿巨石墜落。

    「重華公子若是已經醒了,就請起來更衣罷!」

    輕快靈動的聲音,帶著一點惡作劇式的笑意,卻是自己熟悉的聲音。

    眼前景物一點點清晰起來,一身鮮艷紅衣的妖嬈魅惑,分明四皇子上方漠歌最寵愛的女子、傾天閣的頭牌舞姬「紅綃」,但眼中那種混合了純真甜蜜的狡黠,竟是村莊小屋的丫頭紅兒!

    「弄影見過重華公子!」優雅地欠身行禮,抬起頭來卻是掩不住的輕快笑意,「重華公子被嚇了一跳吧?請放心,我這怡紅居旁人是進不來的。」

    努力平復著心中滔天波瀾,接過她遞來的淡紫長袍披在身上。「紅兒,是無痕送我到這裡的?」

    「是。少爺只叫紅兒收拾了怡紅居小心伺候,沒想到竟是重華公子要來呢。」花弄影甜甜笑著,一邊遞上一杯溫茶,「少爺讓紅兒轉告公子不要著急,在這裡安心等他回來。」

    「他拿去了我的衣服?」只留下貼身底衣,顯然是把所有的太子朝服都拿走了。眉頭微微蹙起,「我以為……」

    「大鄭宮可不是什麼玩的地方,多少雙眼睛看著,露不得半點破綻。」接過話頭的是緩步走進屋子的無痕,向花弄影微微頷首,隨即坐到桌邊,「想來想去還是用原來的衣服最好——不用擔心,殘影會把它好好的還給殿下的,當然,前提是不出什麼意外的話。」

    似乎出意外才不是意外。上方未神看了他一眼,「是柳殘影扮的我?」

    「確切地說現在是。」無痕微微笑著,「北書房裡的人,是我。」

    「怎麼回事?」

    「擅調軍防,上方雅臣當著滿朝文武御階前請罪,成治帝陛下下旨囚禁水牢一日以待神意——以殿下的性情必然出口求情,卻違背了、或者應該說是浪費了六殿下的心意。」無痕微微笑著,但笑意卻完全沒有到達眼底。「當此非常之時,不可有任何疏漏。殿下做了二十餘年的太子,自然知道這種時候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

    一步跨下床,上方未神已經穩穩地站在他面前。「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事情還沒有出,不過——」幽黑的眸子閃過一道精光,目光轉向了窗口。

    一直立在窗邊在花弄影突然伸手接住一隻褐色獵隼,迅速解下獵隼腳上一條紫色布條。「少爺,太子殿下……景陽門出事了!」

    ※

    景陽門,下朝回府的太子上方未神一行遇刺,太子重傷。

    朝野震驚。

    「反應迅速、發令及時,殘影做得很好。」聽著花弄影的報告,無痕淡淡說道。目光輕轉,「殿下,殘影會暫時代替你在太子府裡養傷,如果再有行刺投毒的話應該可以及時傳回消息。」

    上方未神沒有說話,低著頭凝神思考所得的信息。

    「你早就知道今天有人行刺?」

    「就像知道今天上方雅臣會自請懲罰囚禁水牢一樣確切。」

    「熬得過嗎?」

    「有『東風一夢』的效力,身體上沒有問題。而且『東風一夢』裡面含的赤狸血有抑製冰泉裡銀針魚的效果,只要六皇子不輕舉妄動就不會引來攻擊。」

    「雅臣自請責罰,是直接消弱上方無忌的勢力,但上方凜磻之前和他的會面長談,卻更會受到皇上懷疑。加上他在調防時安插進來的人都被大皇兄盡數拔除,想來對於這樣扭轉的局勢一定相當不滿吧?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我,將一切推到蚩雲崖或者奈何天這些近日在淇陟活動得過於頻繁的江湖人頭上,順便把平日就時常和花街酒館來往密切的四皇弟也一同拖下水——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不到迫不得已不會實行的計劃吧?」

    無痕微微一笑,「三皇子啊……殿下的想法非常正確。」

    「但,牽扯到上方漠歌卻是出乎我的意外。對於朝臣而言他是皇子中最不成器的一個,可是父王卻能夠一直容忍他。雖然上方凜磻從來沒有不對無威脅之人出手的習慣,可是這次……難道……無痕,告訴我他究竟是怎樣的身份?」猛然抓住無痕的手,上方未神急切地道,「告訴我,我必須知道!」

    輕輕掙脫上方未神的手,無痕幽黑的眼睛凝視著他,「不,殿下,我不能。四殿下的身份,必須由您自己找到,否則他永遠不會真正為您所用。」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慢慢地退回座位。沉默片刻,突然道,「無痕,這是你的私心嗎?」

    沒有回答,一雙幽黑的眸子只是靜靜凝視著他。

    「無忌的事情……我很難過。雖然之前不是沒想過,但是事情真的推到自己眼前,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目光落在桌上斜插著一枝望月蘭的精緻花瓶上,上方未神慢慢地說道,「除了大皇兄,從我到雅臣年紀相差都不大。生下來就是太子,唯一的皇兄年長了我十五歲……太子和其他皇子接受的教育原本不同,還有那些禮儀規矩的約束,縱然是一父所出,卻從來都沒有兄弟家人的那種親近。其實,我一直都很羨慕無忌和雅臣,一個清逸脫俗,一個率直瀟灑,雖然身為皇子卻懂得遠避朝廷紛爭——他們是真正彼此關心彼此扶持的兄弟,他們是大鄭宮的特例。我是真心喜歡著……這樣的兩個弟弟。」

    伸手將茶杯斟滿,無痕輕歎一口氣,隨即將茶杯遞到他手裡。「殿下是真心喜歡著自己的兄弟,雅臣殿下也是同樣真心地待你。天家的無情有情,本來就不是什麼說得清楚的事情,殿下為此多費心思大是不必。」

    上方未神身子微震,隨即挺直了身子。「帝王家……真的不該忘記這一點呢。」追懷式的神采已經完全消退,紫色的眸子流露出沉靜從容的光芒。「不過,怡紅居雖然是很好的藏身之所,又有消息靈便之利,但畢竟人來人往難免有所不周。無痕可有更好的選擇?」

    ※

    看到上方雅臣的那一刻,說不憤怒就真的是說謊了。

    明知行刺的計劃卻並不告知,沒有預警地敲昏自己易容入宮,又讓影衛喬裝了自己——雖然從事情的結果來說確是最好的選擇,但對合作者的自己卻是一種難以接受的獨斷。

    但,只是對於自己的話,上方未神認為保持冷靜還是容易的事情。

    僅僅是從大鄭宮水牢到刑部大獄短短一里有餘的距離,一路上都有重兵守衛,押行的更是以嚴肅剛正的刑部尚書劭諶洛凱,卻仍然可以輕輕鬆鬆換人——無痕公子的手段,實在已經到達令人寒慄的地步。

    憤怒,是因為他挑戰了自己權威的極限。

    「你專擅得過頭了!」

    用憤怒掩飾心中的恐懼,卻在一瞬間恢復冷靜。

    每一著每一步都計劃周密,所有的一切都如協約中所說為自己的前進鋪平道路。極端的做法卻是最大限度地避免使自己受傷,確實地知曉自己的心意並將願望達成。天牢大獄之中的手段自己不是不瞭解,但有上方無忌處處關照上方雅臣並不會在身體上受到什麼傷害,在這個時候把他帶出卻是讓上方雅臣從此真正對自己立下了跟隨之心——他的要求太過簡單,而此刻能夠為他做到的卻只有自己。

    臣服,君王需要的不儘是無條件的忠誠,更多的時候,是利益一致前提下的對強者的臣服與追隨。

    在變亂的時代,唯有真正的強者才可能獲得最終的勝利。但強者絕不僅僅是心計、手段、為人處事上的卓絕,更需要具備的是,使同樣高強甚至更為出色之人為己所用的能力。在西雲大陸流傳著「得天命者得天下」的預言。但對於上位者而言「天命者」或許過於遙遠,只有擁有足以權謀天下的賢者能臣,才是在這個強者為尊的世界立足的根本。

    這一局,在所有人眼裡都是自己的勝利,但心裡卻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無痕公子的勝利。

    他早已說得明白,「目的不同,但目標一致」,他,僅僅是一個暫時的合作者。

    是的,暫時的、合作者。

    上方雅臣可以輕鬆地接受他的合作,但自己,卻已然不能——如果僅僅是奈何天的主事,如何能夠這樣輕易地轉動西陵時局?

    不去細想不去深思不去追問不去探察——但多年的本能,早已作出了應有的回應。

    作為合作者的無痕公子,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對自己的真實意圖過多的掩飾:「完全地確立太子無可動搖的地位,然後,成為西陵的君王」。是啊,自己從來就不曾錯認,那雙幽黑眼眸裡閃爍的光芒。

    大鄭宮的嫡位之爭,原本就牽扯到朝廷民生軍爭利益無數。朝臣的皇子從來都是各方利益綜合後考慮的對象,江湖武人涉足其中自然出於同樣的目的。神秘莫測的「奈何天」插手淇陟時局,哪裡是一個「蚩雲崖」就可以引得動的?利用奈何天的勢力將活躍在淇陟的武林中人一點點驅逐,從容周旋於眾位皇子之間,指點江山運籌自若——但,就連你自己都未曾注意過,對於北方戰場的過分關注吧?

    無痕、無痕……你要的,果然是我難以承受的代價!

    「太子殿下。」

    陡然驚醒,急於掩飾自己的心緒,卻發現他根本沒抬起頭來,倒是一邊的上方雅臣頗有意味地凝視著自己。

    「太子殿下,三日之內,大鄭宮……必有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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