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書塾外,聽一位姓趙的先生講課。先生大號趙子曰,因為他是講《論語》的,言必稱「子曰」。
今天早上我到得比較晚,只稍微做了一下清潔趙先生就來了,只好趕緊磨好墨泡好茶退到屋外。
原因倒不是因為我妹妹的病,妹妹已經基本上好了。而是胡二哥昨晚很晚才回來,胡大娘不放心,我只好一直在她家陪著。
後來打發胡大哥去店裡找人,才發現胡二哥沒事,他老闆卻有事:就在我帶妹妹去清溪鎮看病的那一夜,他的庫房被人一夜之間搬空了。斥巨資從北方販回來的貨物全部不翼而飛,他一下子從大老闆變成了赤貧——因為他販貨的本錢有一部分是借的錢莊的,現在必須拿店面和房子抵債。
人生的富貴窮通,在一夜之間就可以徹底翻個個兒。
至於胡二哥,二掌櫃的板凳還沒坐熱,店就不在了,自然也很鬱悶。但願今天先生放學早點,我好去一下菜場,晚上炒幾個菜請請胡大娘一家人。一來為妹妹的事致謝;二來也安慰一下胡二哥。
這時裡面的師生已經寒暄完畢,正式授課開始。
「子曰:歲寒,而後知松柏之後凋。松柏之堅,歲寒方顯。所以人不可以不砥礪其志……」趙先生的話還沒講完,外面就傳來了嘈雜聲。
緊接著,是更凌亂的腳步聲,然後很多人湧了進來,一下子就把書塾團團圍住了。
不過這時候我已經不在書塾外面的迴廊裡了,我在哪裡呢?我在樹上。
這是我昨晚睡在床上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的對策:如果公主今天帶人來書塾鬧事怎麼辦?上樹!除了樹,他們中沒人能保護我。
所以早上一來我就先看好了樹,等外面的嘈雜聲一響起,人還沒衝到後面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快速地爬到樹上去了。
多虧了小時候家裡樹多,我娘又喜歡在庭院裡種些南瓜冬瓜豆角扁豆之類的東西,每每需要我爬上樹去給她摘下。
那時候我的絕活是:鞋子脫在起手的第一顆樹下,然後從這棵樹爬到那顆樹,一直等到給娘摘完了所有的老豆角老扁豆之後,才坐在樹椏上擺著腳喊:「娘,鞋子!」等娘從第一個棵樹下把鞋子提過來後,再從最後一顆樹上跳下來。
娘那時候總是笑我:「猴子變的。」不過又會補充一句:「最漂亮的猴子變的。」
猴在樹上,躲在濃密的樹蔭裡,看了許許多多跑龍套的,才終於看到主角出場了——我們的公主殿下怒氣沖沖地攘臂揮拳而至,裙子塞進腰帶裡,袖子捲到肩膀上。站在書塾門前大喝一聲:「王獻之!」然後悍然一腳,門被踢開了。
我簡直看呆了。無論我事先設想過多少種公主的形象,那其中也絕不會有這種。更讓我氣憤不已的還是:這樣不顧形象的刁蠻公主,他們也敢給我招惹?這不是拿我的小命開玩笑嗎?
他們在屋裡說了什麼話我不得而知,只見片刻後,那公主已經重新出現在迴廊裡,口裡發出嚴正指令:「你們都給我搜!一定要把那個賤人給我搜出來。」
這時王獻之他們也出來了,個個都是一臉擔心。一邊試圖勸公主息怒一邊東張西望找著什麼。
不用問,當然是找我了。公主嘴裡的「賤人」,不就是在下我嗎?——雖然我現在高高在上,但在這些公主貴人眼裡,我永遠都是在下的賤人。
你們這幫惹禍精!瞧你們都給我惹出什麼來了,這下好了,我大禍臨頭了。被公主例為必須消滅的人種,我以後還有活路嗎?
正鬧騰著,衛夫人終於出現了,居然一邊走路一邊打著呵欠。
這都什麼時候了呀,您家都快被抄了。您還在那兒「不管風吹雨打,勝似閒庭信步」?
我在樹上乾著急,衛夫人卻毫不在乎地走過來給公主微微施了個禮說:「一個多月沒見了,公主身體可大安了?」
「本公主的身體本來早就大安了,現在被你的好徒弟一氣,又不安了。」聽口氣,公主似乎也沒打算放過衛夫人,準備讓她負連帶責任。
衛夫人是聰明人,立刻自己認罪:「臣婦教徒無方,請求公主恕罪。」
「要本公主恕你的罪也容易,把那個賤丫頭交出來就行了。」公主倒也乾脆,直接點明來意。
衛夫人四處左右望了望:「她不在嗎?我才剛剛起床,今天還沒有看到她呢。她應該就在這裡呀,能到哪兒去呢。」
「少給我打馬虎眼,我的人搜遍了整個後院,都沒找到人。是不是你派人把她藏起來了?」公主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衛夫人,似乎要從她的臉上找出心虛的證據。
「冤枉啊,公主,臣婦對皇上,對公主赤膽忠心,怎麼敢藏匿公主要抓的人呢?恕臣婦斗膽問一句,這丫頭犯什麼罪了?」衛夫人剛剛表完忠心,立馬就給她來上這麼一句。
這下把公主問住了。
其實,即使隔著那麼多片葉子那麼多個人,我看不見清公主的表情。但只要稍微感受一下公主的情緒,就知道她不過是打翻了醋罈子,以為我侵犯了她的利益,勾引了她的心上人——至於那人是誰,我猜,多半是王獻之。
衛夫人見公主不回話,又追加了一句:「公主一大清早就跑到臣婦家裡抓人,一定是這丫頭犯下什麼重罪了吧?」
我以為公主準會和她那些彪悍的手下一樣,立刻信守拈來幾條罪名給我冠上。公主嘛,整天在皇宮那個是非窩裡打滾,要編幾條給女人的罪名那還不是輕而易舉?
誰知她呆了半晌,最後只是囁嚅道:「倒也不是犯了什麼事,是我想找她問問話。」
原來公主蠻橫歸蠻橫,倒也並不陰險歹毒。
不過她辦事也太虎頭蛇尾了吧,開始來的時候擺出那樣嚇人的陣勢,被衛夫人一問,又變成了只是「想找我問問話。」
衛夫人笑開了,拍了拍胸脯說:「原來只是問話呀,白嚇了我一大跳。」又問幾個徒弟:「桃葉今天早上還沒來嗎?」
他們答:「來了的,這會兒可能出去了。」
她轉向公主說:「那要不,公主就在這兒等等?興許那丫頭等會就回來了。臣婦這會兒要趕著送幾幅字畫進宮給皇后,就先不奉陪了。」
公主的臉上立刻呈現出了一絲驚慌之色,很快就表示:「我還跟你一起回宮去吧,問話以後再問得了。」
像大風過境,那群人如來的時候一樣,一陣腳步聲響過,園中又恢復了原有的寧靜。
趙先生和幾個弟子面面相覷:「真是神了,桃葉那丫頭剛才明明就在走廊裡偷聽的,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而且幾十個人搜都搜不到。」
「神了!」
「原來丫頭是神仙下凡的,難怪那麼漂亮。」
「你們還在拿我打趣,我這回可是被你們整慘了!」我從樹上跳下來說。
「原來你躲在那上面?真聰明!公主的人再怎麼搜,也決不會想到那兒的。」是王獻之驚喜的聲音。
「公主這回搜不到我,下回還會來的,總有一次我會落在她手裡。」我憂心忡忡地說。
「下次來,你再爬樹嘛。」幾個聲音同時建議。
「你們當我是猴子啊。」我氣急敗壞地說,「這後園正好樹多,離前面又遠,我才有這個藏身之所的。萬一在別處被她堵到了呢?」
「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王獻之很鄭重地向我承諾。
「桃葉別怕,我們都會保護你的。這事是我們惹出來的,我們會負責到底,決不會讓你受到傷害。」難得幾位大少爺,這麼屈尊降貴的一起安慰我這個小丫鬟。
不過,他們的話語中,倒也不乏真誠。
那我還等什麼呢,這樣的機會都不抓住,那我不是傻子了?
「你們也承認這事是你們惹出來的,我是無辜的受害者是吧?那我要求精神補償。」
「什麼補償?「
「我要求以後上課的時候,准許我坐在裡面聽課,不再總是躲在外面偷聽.」
「沒問題。」四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哈哈,我因禍得福了。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我都坐在書塾裡聽課,課餘時間再抓緊做事。
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站在古老的南浦渡口,我在心裡默念著: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今天,子無論怎麼曰我都是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