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警告過我後,王少爺手一揮,衣袍一擺,就轉身離去,只留給了我一個很瀟灑的背影。
我卻望著手上的桃心硯發起愁來:這麼大個東西,又是個值錢的寶貝,我怎麼拿出去啊。藏又沒地方藏,有地方我也不敢藏。萬一被人發現了,說我是小偷,那我不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最要命的是,那傢伙還不准我告訴別人這是我們打賭的綵頭。也就是說,即使我被誣賴成小偷了,也決不能牽扯出他王少爺,因為,少爺的面子高於一切。
要是我不拿回去呢?也不行!少爺看得起我,才賞我這個機會跟他打賭比賽,要是我不聽他的話把硯台拿回去,那不是狗坐轎子——不識抬舉了?
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再去求他。於是我在他後面追著喊道:「少爺,王七少爺,請您等一一下。」
還好他沒出大門。看我走近,他不高興地說:「你以後,要麼喊我七少爺,要麼喊我王少爺,就是千萬不要喊什麼王七少爺。幸虧我沒弟弟,要不然,照這樣喊下去,那不成了……」說到這裡他猛地住了口,懊惱地向四周看了看。
來不及了,已經有兩個下人捂著嘴跑掉了。
他惱羞成怒,對我說話的口氣自然很不好了:「你鬼喊鬼叫,又出什麼事了?」
我低聲下氣地懇求道;「少爺,剛剛您給我的那個東西,我實在沒辦法拿出去,怕人家當我是小偷。」
「怎麼會呢?」他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知道,站在他的身份立場上,是沒法理解我們這種小人物的悲哀的,我只好耐心地解釋給他聽:「要是少爺您,無論拿什麼東西出去,都沒人會這樣想。可桃葉只是書塾裡打雜的小婢女,如果拿這麼貴重的東西出去,肯定會引起別人懷疑的,除非,」我看著他說:「您能出面幫我作證,說這個是您給我的。」
他皺起了眉頭。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會願意的。
「那,可不可以請您先幫我拿出去,在門外再給我?」這是我想得起來的唯一辦法了。
「真麻煩!」他一邊抱怨,一邊還是把硯台接了過去。
這時,我突然想到書塾的門還沒鎖呢,不好意思地向他致歉後,我飛快跑回去鎖好門。
等終於跨出門時,天已經快黑了。
他把硯台遞給我,我則把手裡的籃子遞給他。
他不肯要,嘴裡還說:「你把這個拿出來幹嘛?」
這是他家裡給他準備的點心籃子,每天早上由他的僕人送過來,在門**給這裡的僕人提進去。晚上一般就由他自己拿走了。今天他不知道怎麼給忘了,我鎖門的時候便順手帶了出來。
可是他堅決不肯接,理由是:「我家的傭人已經被我打發走了,我自己提呀?我才懶得提呢。」
我哄勸著說:「您家就在這個巷子裡,又不遠,一會兒就到了。又不是要您拎到大街上去,怕什麼?再說了,就算拎到大街上,也不會破壞大少爺的光彩形象的。」
「不拿。」他還是堅決拒絕。
這又讓我犯愁了:「那怎麼辦?又放回書塾去?這可是吃的東西,久了,是會變壞了。」
「那你拿回去吧,」他指著我手裡的硯台說,「正好把這個東西放在裡面。不然你一個女孩子,手裡光禿禿地拿著這個硯台走夜路,我也不放心。」
我心裡頓時湧起了一股暖流。他嘴巴是不饒人,脾氣也壞,但人其實不壞,偶爾表現出來的溫柔細緻,更讓人驚喜。
可惜,對他的好感總是只能維持片刻,就被雨打風吹去。因為他很快又說;「這些吃的東西要是你不拿回去,明天我就拿出來餵狗了。我家拿來的點心,大部分都進了大毛的嘴。」
我氣結。
懶得再理他,我掉頭就走。
他還楞在原地呢,大概還在想:我沒說什麼呀,這個死丫頭怎麼變成這幅德性?
等我下船回家時,時辰比昨天更晚了。桃根大概又在胡大娘家睡著了吧。
走在幽暗的巷子裡,手裡拎著滿滿的食物籃子,我的心裡是歡喜的——餵狗就餵狗吧,能跟衛夫人家的大毛吃一樣的東西,是許多人享受不到的待遇呢。
我情不自禁地輕輕念著:「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我和顏回的際遇真的很像哦,我也是在陋巷,簞食瓢飲,我也沒有「不堪其憂」,這會兒還在沒事偷著樂。那豈不就是,我已經和顏回一個境界了?自己打嘴,呵呵。
快步走到胡大娘家,還沒推開門,門已經自動開了,一張笑臉迎了出來:「桃葉,你回來了?累不累,餓不餓?」
「胡二哥?」沒見到胡大娘,卻見到了胡二哥。
胡二哥是胡大娘的小兒子,在一間皮貨店裡做活計。這次,據說是跟大掌櫃一起去北邊收貨去了,所以一個多月沒有回來。
再看床上,小妹妹已經睡著了,估計又在胡家吃過了吧。這一家人,對我真的好得沒話說。
其實,我也有想過,索性帶著妹妹一起住到河那邊去,免得我每天上船下船提心吊膽,還耽誤很多時間。可是離開了胡大娘一家,我就徹底失去了依傍。不先給妹妹找到可靠的人帶,我哪兒也不能去。
胡二哥跑到灶下,小心翼翼地端出了一個罐子。一股香味撲鼻而至,居然是雞湯。
「桃葉,快趁熱喝,煨了一天了哦。」胡二哥把罐子放在桌上,用小碗添出一碗,送到我手邊說。
已經多久沒喝過雞湯了?似乎都已經忘了那是什麼滋味。可如今,看著那碗香噴噴的雞湯,我卻喝不下去。
「胡二哥,這雞湯,還是留給你們自己喝吧,我已經吃過了。」
「吃過了也喝湯啊,這湯可是專門為你熬的。這一個月,你辛苦了。」
「胡二哥……」,看著手裡的雞湯,我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走到床邊,一邊給小妹妹蓋上被單,一邊對我說,「我昨天晚上回得很晚,當時你已經睡了,沒敢打擾。早上等我起來,你又已經走了。我就去菜場買了一隻雞,放在灶裡慢慢煨著。還有,你的米缸我也給你裝滿了,柴也劈了一堆。」
我住的房子是租的他家的,我妹妹也在他家,他娘手裡有我的房門鑰匙。他隨時可以在我屋子裡進出。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有時候,別人對你凶,可能還好對付一點——不理就完了。別人對你太好,你反而不知道怎麼辦了,尤其當這個人是男人,而你是個女人的時候。
「趁熱喝啊」,他把我已經放到桌上的湯碗又送到我手裡,「這段日子真是難為你了,人都瘦了一圈,我又偏偏不在家。早知道這樣,當初我就不跟老闆去了。」他一臉的自責,看我的眼光裡滿是歉疚和憐惜。
「好,我喝。」我端起碗送到嘴邊。既然他錢也花了,湯也熬了,我不喝不是不領情了?
雞湯真好喝啊。這兩天中午在衛夫人家吃的伙食也還不錯,只是雞湯是不可能有的。
「妹妹晚上也喝了這麼一碗呢,小傢伙好像挺喜歡喝的。以後,我隔幾天就買隻雞給你們煨湯喝。」
「隔幾天就買只」?他一個在店裡當小夥計的,每月能有幾個錢?我忙說:「不用的胡二哥,雞湯這種東西也不是我們這種貧寒人家吃得起的。一年能喝上一次兩次打打牙祭,我就很滿足了。」
胡二哥卻笑道;「你是怕我買不起吧?不會了,桃葉,那種苦日子以後都不會過了,現在我有錢了。」他笑得好得意。男人,好像非要荷包裡飽滿了,臉上才會神采飛揚。不然總是有點抬不起頭的樣子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有點吹牛誇口的勁頭了,他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是說我變成大富豪了,只是比以前,確實好了很多。這次陪大掌櫃去北邊,我事先借了一點錢,隨船帶了一些貨去,結果在那邊俏得不得了,讓我猛賺了一筆。大掌櫃說我有眼光,回來就升為我二掌櫃,工錢也提高了很多。」
我由衷地替他高興。據說他家本來也是個殷實人家,家裡有房產有店面。只可惜父親死得早,胡大娘一個人拉扯幾個孩子長大,慢慢地把店面賣掉了,房子也只剩下了這一座小四合院。
我恭賀他說:「胡二哥這麼年輕就能當上了二掌櫃,將來說不定能重振家業,把以前的店舖和房產都贖回來,重現胡家昔日的光榮。」
他自信滿滿地說:「會的。即使只為了你,我也要重振家業。桃葉你放心,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他重振家業,關我什麼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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