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 正文 12
    我挽著瀝川的手臂走向畫廊左側的來賓簽到處。瀝川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我仔細研究一個字母看不清估計是法式拼寫。然後我簽上我的名字小得像螞蟻緊緊貼在他名字的下面。

    他低頭看我:“為什麼你的簽名要寫得那麼小?”

    “你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

    “再簽一次行不?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我名字有後綴。”

    我簽了一個大的蓋在他名字的頭頂上:“這樣可以了嗎?”

    他莞爾:“可以了。”

    “王先生畫廊後廳有專門為您安排的休息室。”負責接待的女生細聲細氣地說顯然有人事先交待過她“出這道門往左就是。”

    “謝謝。”瀝川把我手上的簽字筆一放問:“掛衣間在哪裡?”

    “哦就在這裡。”女生笑盈盈地說她不敢看瀝川卻是滿面通紅。

    瀝川替我脫下大衣連同他自己的風衣一並交給她。

    女生被他的紳士派頭打動了拿著風衣假裝想什麼了一陣呆半晌遞給瀝川一個紙牌:“憑這個取衣服請拿好。”

    畫廊的燈光不明不暗幽幽的從天花板上灑下來。四壁懸著油畫。當中是幾個古典風格的隔窗。後現代的繪畫擺放在純粹古典園林風格的畫廊裡顯得很別致。

    “你喜歡看這些畫嗎?”瀝川在一旁問。

    “不大喜歡也看不懂。”我說“不過這畫廊的設計倒挺別致我很喜歡。”

    我看見他臉上有得意的笑容。

    “是你設計的?”

    “不然人家為什麼請我來?”

    “那麼王建築師你是屬於什麼風格的?”

    “自然主義。盡可能越時代的限制。”

    我想起一位我熟悉的先哲:“是不是就像莊子那樣?”

    “哦你也知道莊子?”他有吃驚“莊子是我最喜歡的中國哲學家。”

    “哥哥你只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我笑“跟我談莊子是不是有點奢侈?”

    “我讀過法文譯本上大學還選過這門課。可惜教授是個中國人口音太重弄到最後我還是一知半解。不過你也不是中文系的關於莊子的知識咱們應當是半斤對八兩吧。”

    “我父親是莊子哲學的真正實踐者。他向往自然所以從城市來到農村。我們家不用電話不裝電視連自行車都不買。我爸從小就告訴我走路比什麼都好。不過我和我弟都背叛了他。沒有自行車我們求外公掏腰包;沒有電視我們攢零花錢逛錄相廳。”

    他很吃驚:“是嗎?你父親拒絕現代文明?”

    “我父親說現代和古代沒有本質區別。”

    “人深省。”瀝川看著我臉上有笑淡淡的意味深長的。

    畫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但都是些打扮古怪的現代派畫家。年輕人占了多數。葉季連幾次忙裡偷閒地過來和我們搭話還說以後有空約我去逛街。我以為女畫家都很高傲想不到她竟如此隨和不禁有點喜歡她。

    我偷偷看表才過了十分鍾問瀝川:“站了那麼久你累不累?”

    “不累。”他雖帶著拐杖其實站立的時候很少真正依賴它們。

    “哎我覺得其實這個畫廊裡還是那麼一兩個人不大像畫家。”我看著人群中的一個人說。

    “是嗎?”隨著我目光瀝川看見一個穿著灰色西服國字臉胸口別著一只鋼筆的中年男人。他好像一直在找人然後他好像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然後他筆直地向我們走來。

    彼時我們正和一群中央美院的學生們站在一起想盡快把時間耗掉。他們在那裡大談康定斯基我們假裝在聽。

    “請問您是王總嗎?”那個中年男子說。

    瀝川微怔繼而說:“先生您找哪位?”

    bsp;aetbsp;“我是。”

    那人遞上一張名片:“東風玻璃廠廠長許建國。”

    我納悶怎麼玻璃廠的廠長也到後現代畫廊裡來了?

    “許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

    “王總是香榭大廈、萬科新城和龍崗酒店的主設計師對嗎?”

    瀝川遲疑了一下說:“嗯。”

    “我們廠是資深的國營大中型企業可以生產這三個項目所需的雙層呼吸式玻璃幕牆。”

    “我只負責外觀和園林景觀設計。您應當和施工部門打交道。”

    “我們查過先生您的背景。您是a&e這意味著您是建築設計師同時也是建築工程師。如果您說為達到設計效果需要某種建材施工單位非買不可。”

    瀝川不動聲色:“這種玻璃幕牆是高新產品目前國內確有幾家工廠生產但技術指標不夠過硬。我們一般是從歐洲進口。”

    “王總我們廠能夠生產出達標的幕牆在價格、安裝方面您可以替房產單位省下不少錢。此外還可獲得支持本土工業的美名。何樂而不為?”

    “外層玻璃的生產貴廠可能不成問題可是內層玻璃的Lo-e塗料只怕不容易過關吧。此外幕牆的安裝技術難度也很大要和暖通系統對接良好我們通常是請瑞士專業安裝咨詢公司來負責。”

    “事在人為。我們廠具備建築幕牆專項設計甲級資質和建築幕牆工程專業承包一級資質且有兩年以上呼吸式玻璃幕牆施工業績。此外我們特地重金從瑞士請來了安裝顧問。”

    “哪一位顧問?”瀝川問。

    “密林公司的安魯斯先生。”

    “您等等我打個電話。”瀝川掏出手機拔號然後他說了近五分鍾的法語收線。

    “是安魯斯讓你來找我的?”瀝川說“你送了他多少錢?嗯?”

    “我有三千職工有足夠的生產能力只是沒有足夠的訂單。三千職工外加家屬一萬多人。嗷嗷待哺。”

    瀝川不懂那個詞看著我我用英文說:“就是等您救命的意思。”

    “許先生您對您的工人負責我對我的項目負責各司其職您說呢?這不是演電視劇別跟我來感情戲。”

    我傻眼。說這人不會中文吧該叫板的時候他一點也不含糊。

    “王總您不大了解中國文化。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們的文化講感情講人情講交情。”許建國不卑不亢。

    瀝川用英文問我:“這是你們的文化嗎?”

    我說:“是的。這位廠長顯然很有和資本家斗爭的經驗。”

    “資本家?”瀝川眉頭不自覺地挑起來。

    “也就是您的階級本質。”我補充仍用英文旗幟鮮明、堅定不移地站在祖國同胞的一邊。

    “許廠長你們的玻璃幕牆對應的是什麼空調系統?”

    “aVa系統節能環保健康舒適。王總我不指望您現在拍板只希望您能抽空到我們廠來看一看生產情況和樣品。”

    “您的工廠在哪裡?”

    “沈陽。”

    瀝川想了想說:“這樣吧您明天到我的辦公室來細談好嗎?這是我的電話請您先和秘書小姐預約一下。”他寫給他一個電話號碼。

    那位廠長接過紙條很嚴肅的握了握他的手:“王總謝謝您給我們廠這個機會。”

    “不客氣。”

    那位廠長迅告辭很忙的樣子。

    趁這個機會我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時看見瀝川在和江橫溪及夫人談話我沒有過去打擾自己一個人站在畫廊看畫。

    明天考聽力和口語我在心中默誦單詞。

    過了一會兒有人站到我的身邊問:“小姐很喜歡這幅畫嗎?”他說“我看您在它面前站了很久。”

    我轉身說話的是一位文質彬彬的青年很古典的書生面容清峻優雅只是型有點怪有點放蕩不羈。

    “宋清。宋江的宋清楚的清。西安美院。”他自我介紹。

    我抬頭尋找瀝川希望他過來救我他倒離我很近只是背對著我和江橫溪夫婦談得正歡。

    “是啊”我作深沉狀“挺喜歡的。”

    “那麼依小姐看這畫的主題是什麼?”他繼續問顯得很感興趣很想聽我談一談的樣子。

    我連忙仔細看那幅繪畫。畫的是一張人臉不過臉上的五官是女人下身的性器。

    我咽了咽唾沫沉默片刻:“這是一張人的臉。”廢話。

    宋清迷惑地看著我等著我說下去。我只好繼續說:

    ——“人的臉……是公共的每個人都可以看見。”

    ——“人的身體是隱藏的欲望的不可見的。”

    ——“所以這張有身體的臉意味著欲望由隱藏變成了公開。嘴與**重合說明後現代的性與古代的性有本質的區別。”

    “什麼本質區別?”宋清饒有興致地問。

    “載體變了。是吧。後現代的欲望是通過嘴而不是通過性器官來表述的。”

    ***我豁出去了:“嘴是什麼?嘴象征著什麼你說說看?”

    四兩撥千金一個問句打回去。

    “語言?”他試探地回答了一句。

    我啟他:“語言聲音符號文本口頭非正式傳播……”

    “所以……”

    “後現代的性要通過文本來獲得滿足而不是感官。正如這副畫。我覺得你其實應當在這個角落裡增加一個東西。”

    “什麼東西?”他悚然。

    “一顆石頭。”

    “為什麼?”

    “石頭沒有欲望。”我得出結論:“從沒有欲望的東西中生出了欲望只有後現代藝術家的想象力才可以做到。”

    再看瀝川他背對著我肩膀笑得抖。

    宋清恍然而悟說:“小姐高見。我正是這幅畫的作者您的理解對我有諸多啟。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聽過這麼深刻的分析了。請問您有電話號碼嗎?有空的時候我可以請您喝咖啡嗎?”

    一只手掰過我的肩瀝川施施然擠進來:“沒有她是大學生沒有電話號碼。”

    “哦。”宋清不滿地看了瀝川一眼覺得他過來打斷我們的談話很粗暴。不理瀝川繼續指著旁邊的一幅畫說:“小姐那幅畫也是我畫的可以聽聽你的高見嗎?”

    我將目光移過去只看見一團鮮紅奪目的油彩。

    紅的像血。當中幾條枝狀細線深紅色的血管的一樣擴張著。

    我趕緊低下頭,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瀝川。

    我想保持鎮定但腦中一片空白我聽見我在說:“瀝川帶我離開這裡!”

    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醒過來看見自己躺在一張很舒服的沙上。嘴裡甜甜好像喝了糖水一般。

    瀝川坐在旁邊握著我手。

    “想喝水嗎?”他問。

    我搖搖頭。

    “怎麼不告訴我”他的臉崩得緊緊的“你有暈血症?”

    “一向不嚴重。”我緩緩地呼吸。

    “可是你還看恐怖片……”

    “我以為那樣可以治好我。”

    “不是你自己的血你也暈嗎?”他好奇起來。

    “我專暈人家的血。看見自己的血反而不暈。”

    我想坐起來他按住我“再躺一會兒。”

    “你是天生就這樣還是有什麼心理因素?”

    “我媽生我弟大出血而死。”我說“當時我在她身邊。”

    “是嗎?什麼醫院生孩子允許小孩子在場觀看?”

    “我媽是在我家生的我弟。她不肯去醫院。”

    “為什麼?”

    “她很自信結果出了事鄉下醫療條件差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媽媽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會有事臨死之前還問我喜歡不喜歡我弟弟。”

    瀝川沒有說話一直摸著我的臉我的頭:“我也沒有媽媽。我媽媽很早就去世了。車禍。”

    “你媽媽是做什麼的?”

    “這樣和你說吧”他自己喝了一口水:“我是建築設計師對不對?”

    “對啊。”

    “再往下聽你就得嫌煩了。”他說“我哥哥也我爸爸也是。我媽媽也是。我叔叔也是。我爺爺也是。”

    “你奶奶也是?”

    “也是。你還想繼續聽我家人的職業嗎?”

    “你堂姐是不是?你有堂姐嗎?”

    “也是。”

    “瀝川這個你們家的歷史也太乏味了吧。”

    “就是這樣。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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