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譜 正文 第六百零八章 雍容 之二
    殿內嗡的一陣輕響,群臣開始小聲竊竊私語起來,楊宗志左右,見到大家的臉上微微露出驚色,顯然契丹的天婁大汗來的出乎意料。

    前些日子也曾聽說了,這一回和談全是瞬息間裁定的,因此也沒有通知其他三國的汗王,扎西哈多本來就隨軍,恰逢際會而已,可沒聽說天婁大汗也趕來了。

    楊宗志現在就怕不亂,來的人越多,場面越混亂,對他來說卻是難得的好機會,四國雖然組成了同盟,但是畢竟還份屬不同的政治載體,他們內部,未必就沒有可以善加利用的嫌隙。

    如果四國人真的是鐵板一塊,楊宗志和談也不用參與了,逕直轉身打道回府就是了,不過昨晚與秀鳳傾心交談一宿,說起了四國中許多鮮為人知的往事,讓他明白,世上永遠沒有恆定的盟國,只有利益驅動下的險惡人心。

    四國之所以在前面百餘年來交好,根本原因是單兵實力無法和強大的南朝分庭抗禮,任意挑出其中某一國,都不是南朝大軍的對手,只有合縱起來,才能造就互有勝負的局面。

    本朝開天闢地之時,太宗皇拉帝曾經多次御駕親征,想要打敗契丹,繼而平定混亂不堪的北方,南朝的洶洶鐵騎也歷次打過萵恰河,四國內部的權力分化而又不斷集中,委實不是沒有南朝的外部力量在推波助瀾。

    契丹國在那幾戰中被太宗皇帝重創,因此漸漸衰落,這才造就了後來室韋國和現在突厥的強勢崛起,南邊江山一代又一代的易主,這裡的汗王也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冒出,到了今時今日,四國同盟已經並不懼怕南人,而是無時無刻不想著侵佔中原的萬里沃土。

    歷朝歷代的先祖都是在戰馬上得到天下,多為悍勇之輩,後世的子孫們卻沒有經歷過戰火,安逸奢華慣了,只期望能守住江山,萬世傳承,便失去了先祖們的咄咄鋒芒。

    寶殿內一片燈火輝煌,方纔還在飲酒作樂的大臣們,一個個收拾凌亂的衣衫站立起來,門口還沒見到來人,便能聽到「哈哈哈哈」的豪爽笑聲,楊宗志等人站在客位上,目光緊盯著殿門口,不過一會,一眾隨人簇擁著一個男子雄步邁入。

    那男子年約三十多歲,四十不到,身材長得頗為魁梧,個子卻並不高,至少比楊宗志和扎西哈多矮了半個頭,皮膚黝黑,額下留下一排整整齊齊的鬍鬚,一笑起來,露出一口森冷的白牙,在膚色映襯下分外顯眼。

    身上穿的卻是馬兵的尋常胡服,露出一截肩頭的,他快步走進來,目光四處掃視一番,還未開口,卻是豪聲大笑起來,扎西哈多站在高位抱胸道:「大汗叔叔來啦……」

    天婁大汗快步走到楊宗志的面前站定下來,目光稍稍抬起,仔細的對著他上下打量,忽然伸手一用力,在楊宗志的肩膀上狠狠的拍了一巴掌,許沖和朱晃等人看得一驚,以為事出變故,趕緊便要護在楊宗志身前,卻聽見天婁大汗哈哈大笑道:「你就是楊將軍,久聞大名啊,少年英雄,卻是如此了得……」

    許沖等人登時鬆了一口氣,聽得出天婁大汗這幾句,倒是真心讚許,楊宗志抱拳道:「大汗過獎了。」

    天婁大汗搖頭道:「我沒過獎,我的兩任統兵大將,先後敗在你的手下,他們兩人的年紀加起來,有你的四五倍還多,可是無論計謀還是武力,都和你相差的太遠,這一仗……我們敗得是心服口服啊,來人那,拿酒過來,本汗要和這位壯士痛飲一杯。」

    身後的隨人們立即獻上美酒,扎西哈多叫道:「大汗叔叔,他是敵國的魁首,你為何也要與他共飲……」

    天婁大汗轉過身,淡淡的說道:「本汗敬重的是他的本事,博爾帖與哥舒爾特都是本汗精挑細選出來的佼佼者,博爾帖善馬戰,卻被他在馬背上一槍挑斷了咽喉,哥舒爾特長於運籌帷幄,也被他耍得團團轉,同一個計策,不同的效果,哥舒爾特那麼睿智的老者,竟然栽了無數個跟頭爬不起來,試問這樣的人,本汗為何不能與他痛飲?」

    天婁大汗也不理扎西哈多一臉異色,轉而抓起一個小酒杯,又隨手扔在地面上,而是徑直提起毛皮酒囊,仰天大灌了一口,將酒囊扔給楊宗志,大笑道:「本汗喝過的殘酒,你敢不敢飲下去。」

    楊宗志看的哈哈一笑,這位天婁大汗絕不像先前那些貴族們那樣矯揉造作,而是處處充滿陽剛之氣,這倒是正對楊宗志的胃口,看他的習氣,便好像吃在馬背上,穿在馬革裡,睡覺也是在馬廄中一樣,楊宗志擰起酒囊,想也不想的,便仰天大灌了起來,一直喝到殘酒一滴不剩,這才放下了酒囊。

    二人相視哈哈開懷一笑,他們雖是戰場上的仇敵,可是戰場下來,卻是互相起了些惺惺相惜之意,天婁大汗道:「既然今日盛宴,本汗也來作個東道,請楊將軍痛飲幾杯,男人嘛……喝酒怎能用如此小杯,一律都換成大碗。」

    背後的隨人們趕緊給桌上人都換了碩大的杯碗,許沖訥訥的盯著海碗,暗罵:「這土人……難道要灌醉我們不可?」

    漠北的酒水本來就是辛辣嗆口,絕不會像江南的美酒那樣,先要祛除雜質,再用罈子密封,窖藏上三五,十幾年,這樣拿出來的美酒才會去除了辛辣,變得干邑爽口,酒味尚存,餘香卻是繞樑三日而不絕。

    方才用小盞喝酒的時候,許沖便嗆的頭暈腦脹,酒氣上頭,因此才會那麼不依不饒的罵罵咧咧,現在陡然換了海碗,不但是他,就連一些突厥的貴族們也面露遲疑的難色,天婁大汗走到楊宗志身邊的空位上坐下,與楊宗志旁若無人的你推我盞。

    扎西哈多和群臣們自覺受了冷落,扎西哈多看天婁大汗也坐在客位上,他站在高高的主位上坐也不是,站更難受,天婁大汗笑道:「楊將軍,我聽說你在南朝也不算位高權重,更是被人消奪了兵權,險些打入大牢,若不是適逢南朝內亂,你說不定早就為奸人所害,一命嗚呼啦,怎麼著,有沒有考慮過另投明主?你本汗,與士兵同吃住,有了金銀財寶,也都分給了手下人,絕不會對他們妄加猜疑,若是你能到我契丹國來,本汗願與你兄弟相稱,世代結為塗贊。」

    扎西哈多聽得面色一驚,險些從高位上跳將下來,楊宗志急忙站起身,抱拳拜禮道:「大汗錯愛啦,在下雖是南朝罪臣,卻是不敢有違父母訓斥,身為南朝兒郎,便是肝腦塗地,也不敢有反心叛意……」

    「哦……」天婁大汗訥訥的應了一聲,許沖在一旁哈哈大笑道:「好叫大汗得知,前段日子我們出發之前,皇上已經收回成命,打算重新將本朝公主,他的親妹子嫁給楊大人啦,從此以後,楊大人再也不是什麼反賊逆臣,而是如假包換的駙馬爺呀!」

    許沖說這話的意思是敬告天婁大汗,不要把心思打到楊宗志的身上,漫說他已經平冤昭雪,更是貴為當朝唯一的駙馬,豈是他那什麼馬背上的塗贊可以相比的,而對面的那些大臣們也紛紛覺得此舉甚為不妥。

    楊宗志是敵國的領兵大將,殺了他們四國不知多少的兵將士卒,這個人一旦被天婁大汗招至麾下,那些被他所殺之人的親屬們,從此就要笑口相迎,而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天婁大汗直接開口相邀,叫他們這一群大臣們也暗覺惶恐不安。

    對面傳來小聲議論,楊宗志見天婁大汗緩緩沉吟下來,並未追究下去,趕緊坐下來了事,看天婁大汗的氣度樣貌,他倒是覺得這人也不是不可信,只不過他從來都是以南朝人自居,雖然明明體內有著一半蠻人的血統,可是他自少在南朝長大,受到了父母師父,以及白髮老道長等長輩的眷顧,讓他領著兵馬去征服南朝,那是死也做不到的。

    酒過三巡,天婁大汗抹著的嘴角,豪聲大笑道:「今日酒喝得暢快,人也看得極為對眼,不過有件事情,本汗還要在這裡問一下,雖然於眼下氣氛不合,但是本汗的心裡藏不住話,博祖裔大人,我問你一句,我的得意大將哥舒爾特,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殿內眾人聽得面色一窒,大家想不到天婁大汗會在這個當口上出聲發難,哥舒爾特怎麼死的,在座的眾人都明白,哥舒爾特是被固攝一刀砍下了腦袋,他數次大敗在楊宗志手下,幾乎送掉了性命,造成心灰意懶,想要請辭回到漠北,卻被固攝認為是攪亂軍心,在陣前十萬人面前當場殺掉。

    這事情早就被歸來的士兵們傳回了國內,人盡皆知,天婁大汗不可能沒聽說過,他如此當堂問出來,自然是另有深意,博祖裔緩緩的站起身,猶猶豫豫的回話道:「他是……他是……」

    天婁大汗放下面前的酒碗,哈哈大笑道:「有什麼話但講無妨,他究竟是怎麼死的,是自己戰死的,還是從馬背上摔下來送了性命?就連屍首也沒留下。」

    博祖裔探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子,一時噤聲不敢說話,天婁大汗哼的一聲道:「說不出來了麼,我們既然四國結盟,互相誓約要去攻打南土,為何本汗的屬下會被自己人割破了喉嚨,這事情你們總要給本汗一個交代呀,否則本汗哪有顏面去面對哥舒爾特的老妻孤兒。」

    扎西哈多叫道:「大汗叔叔,此事另有原因,我們還是改日再談,眼下外人在側,不宜妄爭口鋒之力。」

    天婁大汗理也不理扎西哈多頻頻施過來的眼色,而是怒哼道:「有什麼原因不能對大家說出來?楊將軍也是戰亂當事人,他在這裡,正好能夠辨明真偽,只要哥舒爾特他有通敵叛亂之心,那自然是殺得好,殺得妙,可是他如果沒有異心,而是盡忠於四國,為何他會含冤而死,四國互結同盟,已經有百年之久,這樣的事情,可是從未有過。」

    席上眾臣紛紛面露尷尬,這事情說起來,還是怪固攝太過剛愎自用,哥舒爾特的確出征不利,但也為四國打下了望月城,雖然折損了不少兵馬,可是罪責不至於送死,消息傳回來後,博祖裔便搖頭歎息了許久,他的大弟子達爾木也死在了戰場上,大王子不汲取教訓,陣前殺將,這才會造成後來無人可用。

    天婁大汗急匆匆的從契丹趕過來,顯然是為了此事而來,面對他的當堂質問,人人都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不傷了彼此的和氣,正在此時,殿門外又傳來解圍的呼喊聲:「察爾汗王駕到……」

    殿內人一起「哦……」的一聲驚呼,想不到今夜一個的聚會,竟然聚齊了四國的所有首腦,方才天婁大汗進門時,大家還覺得頗為詫異,現在聽到大宛國的察爾汗王也來到這裡,大家的面色卻是微微滯納著,顯得處變不驚。

    楊宗志的眉宇不禁跳動起來,這位察爾汗王,便是傳言中他的親外祖父,這位世上他唯一倖存著的親人,他當日曾經在鳳凰城中見過一次,那時候他們彼此都不明白對方的身份,只以為是敵對者而已,因此互相也沒多做留意,更是因為賽鳳的緣故,雙方看彼此都不順眼。

    這時候再度聽聞相會,楊宗志的心頭劇烈跳動,幾乎按捺不住便要站起身迎出門去,這一年來,他一直盼望著能有一個親族長輩伴在身邊,教他做人做事,如同他的養父楊居正那樣剛正不阿,或者像他的養母薛夫人那般慈愛慈祥,可這個人人都有的境況,對他來說卻是個天大的奢望。

    他的身邊從來不乏絕世麗人,那些丫頭們愛他戀他,對他也是言聽計從,因此他才會對年長的婷姨那麼的眷顧,只盼望婷姨能像長輩那樣陪在身邊,楊宗志把這些心事都藏在心底裡,從不對人去說,可不代表他對親情缺乏渴望,相反的是,他做夢都想回到大宛城,去見一見自己這位素未相認的外祖父。

    楊宗志的手中緊緊的握著酒碗,眼睛瞬也不瞬的盯著殿門口,見到呼喊過後,外面緩緩走進來一行人,當先的是一個灰袍老者,身材矮小,與史敬幾乎差不多,肚子高高的向前頂起,背著手,氣定神閒的邁步走來。

    他的背後站了幾個隨行侍從,可是楊宗志的眼光中已經看不清其他任何人,而是目不轉睛的盯著那老者,嗓子裡微微哽咽,眼眶也變得濕潤,這老者一臉肅然,樣貌不怒自威,看在楊宗志的眼底卻是說不出的親切宜人,就連他那白鬍鬚也覺得無比順滑,不經意間,手中的酒碗叮噹一聲跌在了桌面上,潑灑出來的酒水濺了他一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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