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詔王妃 正文 082 最後的痛
    自那夜在銀翟面前大哭一場後,彷彿痛楚哀傷徹底從身體裡剝離,瓦兒真的不再流淚。心情格外平靜,平靜地連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她傾盡所能地陪在銀冀身邊,陪他靜靜看書,月下散步,回憶往事,也微笑著構想未來,淡淡的溫馨如和煦春風,吹進兩人心中。

    王宮中,常能看到他們相攜的身影,銀冀清俊的面容透著不自然的蒼白,但他那越來越淡然脫的笑容更讓人怦然心動。望過了塵世風雲,看不盡萬眾蒼生,偷得浮生半日閒,宮女、侍從們無一不感受到大王與國妃娘娘的恩愛,恬靜的幸福感染了整片天空。每日雲霞絢麗如織,暉映著他們深情不變的誓言。

    朝政事務上,銀冀再不需要操心分毫。銀翟以攝政王的身份全全代理,擔起所有大任,但他堅持不願登基,在他心底,這是對兄弟最大的敬重與祝福。正是暖風艷陽,繁花似錦,上下政通人和,四處歌舞昇平,而年輕的君王日漸虛弱,銀翟看在眼裡,無言的痛楚感同身受,青龍、白虎等隱身護衛被派去大唐甚至西域、吐蕃,只為尋求能解詛咒之人。

    時間從指間滑過,悶熱的夏季已過,轉眼秋風送爽,雲霧飄渺,落葉蕭蕭。

    這些時日,瓦兒陪銀冀離開王宮,帶了幾位貼身侍衛與太醫,一行人先在銀城的民舍裡住了半個月,他們享受著平凡夫妻的生活。而後,去了趟紅木城,此處山水靈秀,別苑清靜,卸下一身重荷,舊地重遊,兩人神清氣爽,如逍遙神仙眷侶,過得別有一番風味……

    他們輾轉小住了好幾處地方,夜夜曉風寒,長燈相伴,儷影雙雙。日子淡然平靜,瓦兒面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已經三四個月過去了,冀哥哥的詛咒雖有作,但每次都平平安安地撐了過來。她無數次祈求上天,可以讓這樣幸福的日子延續到終老麼?

    直到銀冀有一次不經意透露掛念獨在王宮的翟,掛念放不下心的臣子,瓦兒才思量著與他趕回宮中。

    回宮沒到幾天,天氣陡轉,乍如初冬來臨,夜裡寒風四起,吹得帷幕高高飛揚。

    瓦兒夢中驚醒,猛然睜開眼睛,陣陣寒意竄過四肢。她抬眼看去,屏風一側的窗戶不知何時被風吹開,小嘴微張,剛想喚人過來,回頭看一眼躺在塌上安睡的蒼白俊顏,眼神暗了暗,逕自下了床朝窗邊走去。小心地掩緊窗戶,她尚未轉身,只聞一串劇烈的咳嗽聲自帳內響起,那咳聲來得急切,不過幾聲便能感覺到他極力壓抑的氣喘。

    「冀哥哥……」瓦兒急急奔進帳內,重新將帷幕拉上,阻隔了外面一室寒冷。

    「咳咳……咳咳咳……」銀冀正翻身支撐著想坐起來。好久不曾這般難受,這會心悸來得又急又猛,儘管吸氣調息也抵抗不住,他只得捂胸壓抑著大口喘息,任憑咳嗽聲溢出嘴角。

    「冀哥哥別急……別急,你定是感染上風寒了。」瓦兒見他修眉緊鎖,知他辛苦,一手拿來絹絲帕子一手為他撫胸順氣,「我這就叫人傳太醫過來。」

    銀冀眉頭擰得更緊,一手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別走……咳咳……別離開!咳咳……一會就沒事了……」

    「可是你咳嗽得好厲害……你等等我,克達就在門外,我很快回來……」

    「不要!咳……」銀冀的深瞳裡閃過憂急的神色,「瓦兒,別……」

    瓦兒手腕被扣離開不得,見他眼中浮現前所未有的脆弱,白的嘴唇不可自抑地微微顫抖,她心口一揪,俯身抱住他的身子。他的身體冰冷,也在顫抖。瓦兒將頭埋進他的衣襟,那夾著淡淡藥味的清爽味道撲鼻而來。是了,這段時日,他的氣息她早深烙心底,這會為何格外讓人難以呼吸?

    銀冀胸膛劇烈起伏,感覺到他明顯的壓抑,瓦兒咬住嘴唇,心底酸楚如漣漪急泛開。

    「好了……我好多了,咳……好多了……」他暗暗吸氣,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輕吻一下,黑眸深沉而灼亮,表情非常認真:「你知道嗎?……我現自己現在一刻也離不了你……咳咳……」

    瓦兒隱去淚花,咧嘴笑道:「是麼?那我的目的終於達到了,我天天這樣陪著你,就是要讓你一輩子都不能離開我!」

    銀冀怔愣了一下,不過瞬間,他快樂地微笑:「你可以放心了……我真的離不開你了……」可是,他卻心如明鏡,不想離開又如何?誰可以阻止這殘酷的腳步?

    「等到我們都白蒼蒼,牙齒都掉沒了,老得沒法走動了,我還是不讓你離開我……」瓦兒抱緊他,雙手抓住他的襟口,低低訴說心願。她從未見過有人身處不見底的深淵中,還能笑得如此從容安心。這個淡定微笑著的男子,終其一生,她都不願離開。可是,是否真的到頭白了,老得無法走動了,他還能這樣對她微笑?

    銀冀悄悄將絹絲帕子捏在手中,掌心微微冰涼濡濕,絲絲殷紅被小心隱蓋。他一手箍住她的腰,眼前漸漸黑了起來,心裡有什麼東西碎開了,感覺自己笑容在漆黑中逐漸隱去。瓦兒重新將臉埋入他的懷中,好多話想跟他說,無從說起,只能緊緊地、緊緊地抱著他,試圖將四周陡起的恐懼驅除。

    「所以……以後想都別想,你若要離開,我下輩子都要追著你……」悶悶的聲音從他胸前傳來。

    *

    銀冀風寒驟然加重,一連三日高熱不退,臥床不起。太醫齊聚會診,個個面色凝重。瓦兒不眠不休守在塌前,本就瘦弱的身子三日內又單薄了不少。

    「娘娘……請娘娘保重自己的身子,先去休息會吧。」喬雀擔憂地看向她。瓦兒搖搖頭,眼睛不願離開塌上蹙著眉心的俊容,「我不累,我要守著他醒來……我怕他醒來看不到我……」喬雀已勸了多次,就要無計可施。就在此時,一抹孤拔的銀色身影步入房中,太醫們一見忙下跪請安。喬雀忙道:「王爺來得正好,就勸勸娘娘吧……娘娘身子骨弱得很,若再這樣下去,只怕……」

    銀翟會意,擔憂的視線籠向瓦兒。她的心,他全懂;他的心,她又可懂?走上前,小心地扶住她纖細的肩頭,聲音溫柔有力:「冀正在安睡,你也去休息。」

    瓦兒緩緩抬臉,小臉竟然變得只剩巴掌大,一雙靈澈的眼睛正佈滿了血絲,看起來格外突兀。銀翟剎時屏住呼吸,心口收得不能再緊,心疼中加重了語氣:「去睡會。就算你不顧自己,想想若是冀醒來看到你這副模樣……是不是會更難受?」

    瓦兒嘴唇動了動,雙眼定定地對他對望。銀翟點點頭:「你知道冀最疼惜的就是你,你怎忍心讓他多一絲難過?相信我,他一醒來,我立刻去叫你。」

    喬雀道:「是啊,娘娘。大王剛施了針,一時半會醒不了,娘娘先要保重自己哪!」

    瓦兒怔怔的視線在眾人臉上走了一圈,又落在無所知覺的銀冀身上。她握著他的手,低低道:「他們說……你現在要睡覺,讓我去休息……我想,我現在的樣子很難看,你要醒來恐怕要不喜歡了……不過,你不要誤會喔,我是要去陪你一起休息,而不是要離開你……」說完,小心地將他只餘淡淡體溫的手放入錦被中,站起身來。

    銀翟立刻沉聲命道:「來人,扶國妃娘娘去隔壁休息。」宮女匆匆行了禮,幾人一起扶著瓦兒退了下去。

    房中,帷幕與屏風將金塌與外室隔離開來,銀翟與幾位太醫在外室中,空中寒冷得幾欲凝結成冰。直到喬雀習慣性抹了抹額頭,顫聲稟告才打破了僵局,「王爺……大王他情況不妙哪!」

    另一太醫長聲歎氣:「大王每作一次,身體就虛弱一分……所幸這些時日有國妃娘娘陪伴大王,大王過得平靜怡然,否則咒氣早已攻心了……」

    銀翟眼角驟然抽畜了兩下,坐在椅子上的身軀不自覺僵硬地挺直。冀的狀況……真那麼糟糕麼?他們是孿生兄弟,世界上血脈最親近的人!冀心如刀絞如被針扎時,他也有所感覺,可是……可是讓他如何相信,喬雀今日會下此結論……

    「金太醫,你是刖夙國的宮廷名醫,你告訴我……大王他到底怎樣?」銀翟將目光直直投向鬍鬚白的金太醫。

    金太醫抖了抖鬍鬚,花白鬍子擠在一起:「王爺,恕老夫無能……他的脈相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如今這狀況,除非須烏子在三日內親自帶來解藥,否則……大王咒氣直逼心脈,無法克制,只怕難以度此劫難了。」

    「彭」!一聲清脆的聲響,銀翟豁然起身,挺拔的身軀控制不住震動,手中的玉瓷杯已是粉碎。

    「王爺。」

    「王爺……」太醫們驚呼,只見王爺指縫間流出殷紅鮮血。

    「不會的……不會的!那麼多苦難都熬過去了,不會就這樣撐不過的!」黑眸迸出利光,又有些急欲否決的狂亂。銀翟咬著牙,望著內室被風掀起飛飄的帷幕,喉頭酸楚滾滾而上。

    不會的……他不願意接受,瓦兒更不可能接受,在一切走向美好,平靜幸福的時候,冀怎能有事?

    「王爺,請冷靜啊……」喬雀抹了抹眼角,聲音顫抖。

    銀翟黑眸一沉,揮袖朝門外喚道:「來人!」克達立刻現身,神情也有些黯然。「立刻傳禁軍統領,說本王有命,即刻派一百精英前往蒙捨,將須烏子給帶回來!」

    ……

    *

    長廊上宮燈兩排,點得熱鬧亮堂。

    秋風起,天氣涼,蕭蕭雨聲,打落殘花幾朵。這個夜,外面風雨飄搖,長廊上捲起了一地的黃葉。

    瓦兒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見她身處一片白茫茫中,四處找不見人。然後,白霧裡開始人影交錯,每個人都不停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如魔咒,震得頭幾欲痛裂。

    冀哥哥……冀哥哥,你在哪?冀哥哥……她慌亂地穿過重重白霧,四處尋找。一隻冰涼的手抓住她的,珍太妃笑得慈祥:「別找了,我很想念冀兒,想讓他快點來陪陪我……」瓦兒轉身,又看到藍楓雲笑著說:「是啊,瓦兒,大王受詛咒之苦,背地裡瞞著你忍受了多少……你還是讓他早點解脫吧……」

    不,不,冀哥哥哪都不能去,我會呆在他身邊,讓他開心地活著啊!

    夢醒,渾身被冷汗濕透,忽覺寒風颼颼侵襲,瓦兒環臂打了個寒顫。匆匆套上鞋,隨手抓起一件風衣,就腳步凌亂地奔向隔壁。

    事實上,瓦兒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沒人忍心喚醒她。一踏進君王的寢房,只見銀冀正軟軟靠坐在塌前,她走上前,銀冀抑住心絞,對太醫與侍從擺手。「臣告退。」眾人擔心也無用,只得躬身後默然退下,將寶貴的時間留給他們。

    銀冀眼底尚存清醒,看她走近,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幽暗中只見她焦灼晶亮的眸光,倒映出那幾近崩潰的神志。身體裡似有萬箭攢心,利刃附體,似洪水猛獸四處衝撞,似萬蟻噬骨劇痛難當,但能見這熟悉的眸子,黑暗中只剩這一雙清湖般的眼眸,冰色的光,微涼的暖,讓他憑著殘餘的理智控制著自己,不至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瓦兒半跪在塌前,雲鬢散覆,凌亂流瀉腰畔,雙眸一舜不舜地回視,緩緩揚起笑容,喉嚨乾澀:「冀哥哥,你醒了啊!」她盡量說得平靜,嘴角的弧度清新可愛。

    銀冀心弦一顫,剛想要笑,緊抿的薄唇卻猛地牽動,突然大口鮮血噴濺而出,伴著他劇烈的咳嗽落上她的衣襟,頓時便將衣襟染作血紅一片。瓦兒的臉龐頓時血色褪盡,來不及扶他,只見他隨著這口鮮血的噴出,身子虛弱地倒下,彷彿已支撐許久,再無力堅持。

    「冀哥哥……」

    他倒下時,一手扯住懸在塌旁的銀色羅帳,羅帳剎那間多了幾抹殷紅。瓦兒心驚膽顫,張嘴大呼太醫,一邊焦急地扶他躺好。帩紗影深,臉色慘白不似活人,唇間血色更見驚心,緊攥的雙拳幾要將骨節捏碎,那痛楚煎熬自他的手上一路割到心尖,卻痛得她這裡鮮血淋漓。

    「冀哥哥,已經熬過去那麼多次……這次,我依然相信你,我會陪著你,一定能平安過去的。」瓦兒坐上金塌,小心地將他扶在懷中,和他說話,用自己的胸懷溫暖他冰冷的身子,淚至眼睫,卻死咬著唇嚥下,不落一滴。

    他聽到她的聲音,努力張開眼睛,看著她。冰澆火灼,挫不碎一身傲骨,他竟自唇邊抿起一抹淡笑,穿越紅塵,聲音低微,語氣不弱:「嗯,會的……咳咳……我會熬過去的。」

    瓦兒聽見自己低低的呼吸,抬手撫過他微涼的面頰,露出一縷青澀的苦笑:「我相信你,我從來都相信你……你一定會熬過去的。」「嗯,相信我……咳咳……」他半睜著眼,一滴灼熱的水珠沿著她微涼的指尖落了下來。

    太醫踩著急促的腳步匆匆趕進來,他們身後,是孤蕭挺拔的銀色身影。銀翟遠遠注視著他們,手指在身後握得死緊,死緊。

    半個時辰後,銀白帷幔低垂,榻上的人已昏沉睡去,隔著如煙的羅帳,疲憊而安靜。塌前,一抹纖柔身影癡癡守侯,不離不棄。

    *

    銀冀時昏時醒,醒來時,瓦兒親自端上清淡的食粥,小心地餵他,面容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兩人絕口不提咒氣之事,倒是銀冀見她憔悴模樣,心疼不已,非將食粥推到她面前。瓦兒會意,微翹著嘴角,一邊與他閒談,一邊你一口我一口地共享著食粥。

    有時候,銀冀實在忍不住,連聲咳嗽,喘息得厲害,劇烈心絞讓他痛得直抽畜,額頭冷汗滾滾而落。瓦兒沒有哭泣,只是秀眉微微攏了攏,飛快地拿過帕子為他拭去唇角血跡,然後兩人執手相望,深深對視……

    有誰知道,他閉眸昏睡時,她眼中的哀有多重,痛有多深?

    翟一日要來探望好幾次,每次見他二人眼中只有彼此,問候幾聲又默默退下,只叮囑太醫全力以赴,無論如何,要讓大王撐下去。

    太醫寸步不離,寢宮外長廊上,冷風吹著宮女們來回忙碌的身影。宮女們進進出出,端水送藥,無一不眉心緊鎖。無奈太醫不允許太多人靠近,所以夏世聰、郭太傅等幾位老臣進去探望後,其他大臣只能守在寢房外寬闊的庭院中,頂著寒風,焦灼不安地來回走動,一會又引頸顧盼,一會互相對看一眼,沉沉歎息。

    這日傍晚,喬雀再度為昏迷中的君王把了脈,手指一抖,灰色的雙眸立刻變得黯然混濁。金太醫見他神色有異,似有預料也將手指輕搭在銀冀的腕上。果然……花白的眉毛越皺越緊,目光對上喬雀沉重悲傷的眼睛,二人同時垂下眼眸,拱著袖急急退下,腳步已亂了方寸。

    房中寂靜一片,空氣冰涼,格外清冷。瓦兒執著地趴在塌邊,虛弱無力,卻不願挪動半句,兩眼癡癡凝視著不省人事的塌上之人。他的睡態看起來很安詳,手指輕輕撫上那毫無血色的面容,微微顫抖,指尖比他的面頰還要冰涼。所有人都勸她休息一會,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有多恐懼,恐懼得不敢閉眼,恐懼得只怕睜開眼時再看不到他的面容……

    「冀哥哥……你放心,我會守護你,不讓你孤單。」瓦兒淡淡垂眸,濃濃悲憫浮掠而過,與眸底冷靜的光澤交替,化作一片幽深。

    紅燭淡照,青石地面泛著幽光,人影孤寂映在地上縮成一團模糊的影子。

    雕花木格窗戶被風吹得呼呼作響,今夜寒意又冷,勁風夾雜著雨絲敲打在窗欞上。

    不知過了多久,銀冀僵硬的手指微動,立刻驚醒了陷入深思的人。瓦兒欣喜地兩眼熱,趕緊笑道:「你醒啦!你不知道這一次你睡了好久……」

    「瓦兒……」他聲音沙啞無比,幽黑的眸底如同浮華落後的深夜,如同風雨歷盡的秋湖,沉澱著太多的東西,都在她的笑容中化為平靜。

    「冀哥哥是不是餓了?噢……你睡了那麼久,定是餓壞了……」差一點,她幾乎以為他再也醒不過來了,剛想起身,眼前突然一黑,眩暈襲來,她腳步虛軟地身軀晃動。

    「瓦兒……」銀冀急切伸手,動作頓在半空,渾身痙攣起來,「咳咳……咳咳咳……」

    「冀哥哥……」瓦兒撲到他跟前,眼眸裡再也藏不住刻意壓抑的情緒,緊緊握住他。紅塵皆有意,情深不悔處,她以清晰肯定的眼神傳遞著一個不悔的決定,這個決定看得他全身顫抖得厲害,就要痙成一團。

    嘴唇麻,感覺到血液正從四肢退去,他張開用力地呼吸,手指緊扣著她,眼中只看到她清清楚楚的決定。

    不……不!瓦兒,我已經不行了,我不能再保護你,不能讓與你一起看書、聽琴、登山看日出……我真的撐不下去,可是你絕不能這樣傻!絕不能做傻事啊!

    「瓦兒,別擔心……」他的笑容清俊迷人,聲音沙啞得好聽,「你幫我找翟來……我要見他……」

    *

    夜色無盡,風雨飄搖,搖晃的宮燈明暗交錯,彷彿隨時要都要熄滅。

    瓦兒從未經過這麼難熬的時間,每一次眨眼都似已歷經千百年,沉重而漫長地讓人窒息。風雨漸大,宮殿起伏的輪廓徹底被淹沒在冰寒的雨夜中。高高懸起的盞盞燈火,在淡淡光影中俯瞰人世蒼生,千百年歲月,巋然不動。

    「啪」一聲輕響,廊上立刻暗了一處,一盞宮燈被狂風打落,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娘娘,娘娘……外面風大,求娘娘先進屋吧!」宮女們抖瑟著勸道。瓦兒置若罔聞,第無數次朝緊閉的寢房看去,薄薄的雙唇就要被咬出血來。她心悸、顫抖……好痛,好怕……

    他說要見翟,翟已經進去那麼久,為何還不回來?

    「啪」,又一盞宮燈搖晃著自樑上飛出,重重地摔在雨水裡,長廊上又暗了一處……石階朱柱上刻下的飛龍痕跡,鑄就這座宮殿的壯麗與繁華的痕跡,在黑暗中逐漸暗淡。

    十指陷進掌心,瓦兒已無法等待,一抹臉頰,不知道濕漉漉的是雨還是淚,她拎起裙擺急急去推門。

    「大王……」

    「吾王……」

    聞言,她僵立如雕塑,門,輕輕打開。

    銀翟站在門口,扶著門扇的手指用力地白,漆黑的眼中映現著房外冰寒如箭的冷雨。

    「瓦兒……」兩個字,喚起來從未如此疼痛過。

    瓦兒絲微濕,被風吹得凌亂,先是定定看他,小嘴張了又合,然後輕輕地、緩緩地將目光越過他,遠遠望向他的身後。飄飛的帷幕,阻隔了內室的金塌,而喬雀跪在地上抹淚的模樣清楚映入眼底。

    「瓦兒……」銀翟喉頭無法多說一個字,他被她臉上那種堅定而淒迷的神情震住了。

    「不!……」聲嘶力竭的一個字,破喉而出,天空同時劃過一道閃電,照亮她空洞絕望的瞳眸。驚雷驟然響起,雨勢更加磅礡,她衝進門中,眼睛裡,耳朵裡,思想裡再也沒有其他……

    只因她的心已如電閃,如乍雷,如狂風暴雨驟起,如驚天駭浪狂捲!意識被衝到九重天外,絕望淹沒了一切,一切……

    *

    舉朝震駭,天下舉哀。

    瓦兒沒有哭,那聲驚喊之後,她伏在銀冀身上,整個人冷靜地不可思議。手指輕輕地貼在他的臉上,觸手是刺骨的冰涼,這種涼法,好似身體已冷下去很久很久了,連一絲生的跡象都覺察不到。可是……可是就在片刻之前,他還好好的啊,他還能對她說話,對她微笑啊……

    「你總是這麼漫不經心,將來讓人怎麼捨得離開?」他心疼地皺眉頭。

    「你若捨不得離開,就永遠不要離開啊!同樣的,我也會一直守護你,不離開你的!」她甜甜笑答。

    「瓦兒,答應我……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先你離開,你定好為我好好活下去!」他的眼神認真而執著。

    「除非你也答應要為我好好活下去。」她依然甜笑,內心卻苦楚得不能呼吸。

    她把他的身子輕輕抱在懷裡,雖然這麼涼,但還是軟的,沒有僵硬。所以,他根本就沒死,一定還活著,只是又睡著了而已,說不定過一會,他又會睜開那雙深邃迷人的黑眸,蕩漾著深情柔波微笑著對她說:「看你難過,我更難過,我還是喜歡笑著的瓦兒……」

    對,一定就是這樣!

    她空洞地笑著,心裡抱著一線希望,卻早就痛到麻痺了,沒有辦法思考,只模糊地出聲音。

    「我會一直陪著你……永不離開……可是……你為什麼不等著我進屋……就這樣睡過去了……」她慢慢趴上前,貼上他的胸膛,曾經平穩有力的心跳竟是一片平靜,嬌容越來越蒼白,直到最後一點血色都無,慘白如冬日飄零的雪花。

    翟立在房中,室內室外哭聲一片。瓦兒聽不到,只覺一室寂寞的寒冷,大雨嘩啦啦地下,銀色帷幕飄來蕩去,愈顯得屋子淒清。她的手也逐漸冷去,幾乎冰如寒雪。

    「你說,我是你最寵愛的王妃……你這樣子……又怎麼能寵我呢?……」

    「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你不是很想要孩子麼?……」聲音溫柔婉轉,訴說著一生未完的相思和等待。漫長的黑夜無時盡,哀傷不可解。她抬起頭,輕柔地拂開他額前的絲,塌上的人沒有任何反應,面色安詳,微抿的薄唇洩露了今生不能彌補的遺憾……

    她就那樣用力抱著,抬著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直到黑暗如猛烈潮水湧來,將她最後一絲意識徹底衝垮……

    *

    剛下過雨,宮殿前的廣場上還堆積著些許積水,諾大的廣場空無一人,瓦兒纖細的身軀宛若一抹沒有生命的幽魂,靜靜地穿過廣場,走向德明殿。身後幾名宮女蒼惶地緊跟其後,生怕再生一點意外。

    德明殿裡掛著巨大的靈幡,轉過靈幡,殿正中停放著一具白色的玉棺,玉棺周圍數百盞長明燈,在似有似無的寒風裡微微搖晃。殿裡很靜,守靈的大臣與宮女都靜靜跪在地上,無半絲聲音。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輕微的腳步聲顯得空曠寂寥,大臣與宮女見她,慌著叩拜起來:「臣(奴婢)見過國妃娘娘。」

    瓦兒雙眼掃過他們,逕自走到玉棺之前,棺身透著冰冷的寒氣,指尖寒意直侵到心底最深處,麻木了呼吸,連心痛也似已忘記。

    「冀哥哥……你真捨得就這樣走了?」她凝視著他平靜的峻顏,修長的墨眉有些微蹙,似乎在聽她如泣似訴的喃喃低語,「你真捨得就這樣拋下我?可是……我答應過你,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你說現在……我該怎麼辦?」

    沉寂片刻,浮腫的眼眸中驟然迸出兩道決意光芒,她身子往後一退,頭一低,使出全力向玉棺上撞去——

    「不!娘娘……」

    「娘娘……」

    千鈞一,瓦兒蜷縮著身子,睫毛撲閃,卻現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淡淡的溫暖包圍著她。剎那間,鼻頭一酸,強忍的淚意迅湧上眼眶。為什麼?為什麼……難道……她連想去陪冀哥哥也不成麼?

    銀翟緊抱著她,心臟差點因那絕望的一撞而停止跳動。她身子僵硬冰涼,淚水無意識地滾滾而出,也失去了溫度。

    「聽我說……」他搖晃著懷中的身子,聲音急切而沉重,又帶著明顯的希望,「瓦兒,聽我說!你不能死,你不能就這樣隨他而去!」

    瓦兒沒有反應,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任由淚水奔流。

    「你不能死,因為剛才太醫跟我說……」他深吸了一口氣,先看了玉棺中的人一眼,黑眸灼亮,「你已有了身孕!」

    身孕!滯愣了半晌,她突然回過神,抓住他的袖口,屏住呼吸:「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了什麼……」

    銀翟盯著她的眼睛,小心地捧起那張淚痕斑斑的臉蛋,輕柔拭去淚珠,清晰地重複一次:「喬雀說,你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啊……」瓦兒雙瞳定定不動,而後陡然緊縮了一下,暈厥在他懷中。

    「喬太醫還說……你身子實在太虛弱,這孩子……很難啊……」他收緊了手臂。

    *

    秋風蕭瑟,天色陰沉灰暗。

    繁雜的大喪儀式要依照程序進行,舉國上下,百姓布奠傾觴,哭望王城,天地為愁,草木同悲,處處白幡飄零,人人默哀。王宮內外一片肅然悲涼,處處是白衣素服的背影。

    清冷的銀暝街道上,白色紙錢一串一串,在陰暗的天空下沿地翻飛。街道上走著兩個人,一白鬚老者帶著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緩緩走著,腳步一次比一次沉重。終於,老者停下,眼中灰暗如霾。少年先歎息:「師傅……我們還是來晚了。」白鬚老者皺起眉頭,一手只緊握著手中的白玉瓷瓶,那裡面有他近一年來精心研製的心血,可惜……

    「唉!天命但非天意,非天意哪!這是他的命……也是老夫十六年前的過錯啊……」面對著王宮方向,老者的聲音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他脊背微躬,雙腳沉重地再也提不起半步。

    *

    同一時間,來自蒙捨、刖夙及北詔國的馬車到達宮殿門口,三位君王帶著沉痛哀悼步入宮中。

    喪禮肅穆,沉痛。瓦兒從頭痛欲裂中清醒,聞到冷冽的空氣,逐漸憶起銀翟說的那句話。他說……她有了身孕?老天爺,這就是你的安排麼?分不清喜悲,淚水沾濕臉龐。

    銀翟要處理太多事,不能時刻守在瓦兒身邊,但他早派人將住南音寺的筱水接回,請她好好照顧瓦兒。宮女們寸步不離,緊緊守侯,一見瓦兒醒來,立刻欣喜呼道:「娘娘醒了,娘娘醒了……」瓦兒緊抓住絲被,差點從塌上跌落下來。連忙穩住自己,小手下意識地撫在自己小腹之上。剛剛那一剎那,她突然再無疑慮,她決定——好好活著,為了這個孩子,為了她與冀哥哥的孩子,她要好好活下去!

    嘴角露出一抹堅強笑意,淚流滿面地強撐著奪門而出。

    德明殿,瓦兒牙根緊咬,眷戀的眼一次又一次凝視著玉棺裡的人,可惜,她縱然怎麼呼喊,看他,他都不會再回應一眼……而她最想告訴他的只有一句——「以後,我與孩子一起守護你……」

    銀翟深幽的黑眸鎖住他,俊容上閃過欣慰,側頭注視玉棺中的兄弟,默默道:冀……你可以放心了!瓦兒比你我想像的都要堅強,她再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生命,能讓她好好活下去的人從來都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大王……」肅穆中,一個嬌柔而悲痛的女聲,顫聲哭著入殿。眾人先是一驚,待看清來人後,不再阻止,悲哀之色籠罩整個王宮。

    浦月容不敢相信,她真不敢相信,不過幾個月,她甚至還沒有離開南詔境地,他們竟已天人永隔。「大王……」她哭倒在靈前,盡情宣洩淚水,儘管玉棺裡的男人從未愛過她,儘管她曾經那樣恨過他,怨過他,但是當聽聞銀暝冷君駕崩的那刻,天旋地轉,風雲變色,痛苦瞬間將她狠狠擊倒。

    她看清楚了,想明白了,她浦月容是這樣愛他,愛了十幾年,愛得孤獨寂寞,愛得憤恨絕望,然而終其一生,她絕不可能忘記他……

    *

    喪禮第七天,玉棺要被送進王宮後山的陵墓內。

    石階冰冷,玉棺在侍衛的護送下,一步一步,緩慢地穩穩前行。瓦兒一身素白,黑在風中飛揚,瘦小的身子看起來像一縷隨時會消失的清風,筱水扶著她,生怕她不支倒下。銀翟面無表情,黑眸裡凝結了暖陽不破的沉痛,他不時擔憂地看向瓦兒,緊抿的唇角在灰暗天色下堅毅無比。他知道,這樣的她就算堅持要最後一口氣,都不會輕易倒下。

    落葉隨風旋轉飄落,浦月容的臉色與素衣一樣蒼白,在零兒的攙扶下沉靜地走過每一步。後面是長長的隊伍,整個山林小路上蜿蜒著一片素白。

    巍峨的陵墓靠山而立,如宮殿一樣富有氣勢,沉重的墓門慢慢打開,裡面走出四名守陵侍衛,玉棺被小心接過。百官齊呼,縞素跪叩,哀聲一片。石階深處,瓦兒晃了晃身子,輕輕掙脫宮女的攙扶,目光只落在玉棺上。銀翟暗眸一抬,上前扶住她的手,將她輕輕一帶,與她共同立在陵墓最高處的台階上,然後緩緩跪下。

    沒人留意,剛從邊關得到消息,匆匆趕回的夏安然正在隊伍的末端,傷心欲絕地匍匐在冰冷的石階上,無力起身……

    陰霾遮住了炫目明光,陵墓高大雄偉,人間天闕,俯瞰人生的命運悲歡。銀氏山河,百年歲月,眾臣嗚聲蕩徹山林,迴旋在枯木叢林之中,久久不散。

    天邊暗光,烏雲籠罩寰宇,千里無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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