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二卷 大風 第十六章 莫須有(五)
    「聽說了嗎,藍大將軍進去了」,京城一家酒樓二層地雅座,兩個衣著光鮮的老漢竊竊私語。

    「小聲點,隔桌有耳」,左首身穿天青色蘇綢長袍的老人把嘴巴伏在桌子上,借喝茶的功夫低聲回答。

    茶是地道的西湖龍井,每兩一個金幣,烏舌狀嫩芽在透明的玻璃杯中上下翻騰,猶如敦煌莫高窟中起舞的飛天。這是時下京城最流行的一種品茶方法,可以一邊欣賞茶葉的舞姿,一邊品味舌尖上的幽香。可惜兩位老人的心思都不在茶上,辜負了這一杯春色。雅座中人不多,透過彌謾在屋子裡淡淡的水霧,可以看到牆上硃筆書寫的告示:「莫談國是」。

    「看把你嚇的,怎地就這般膽小,這功夫錦衣衛老爺哪還有心情喝茶,破了這大案子,搶功勞還唯恐來不及」?右首穿深藍色蘇綢長袍的老人不以為然,他的膽子在京城商戶中數一數二,商界朋友特贈渾稱朱大膽。他不但膽子大,嗓門也大,看著樓上寥寥的幾個高級茶客,笑著說道:「都是熟人,咱們每天生意上住來的,誰還吃飽了撐的告你去」!

    「老朱,你可別拖我下水,你生了個好兒子,現在是皇上眼前紅人兒,他們(錦衣衛)不敢咬你,逮到我這沒根沒基的可是往死裡整。這陣子郭恆案已經牽連進多少人去了,特別是那些有點兒家底的,不把你折騰得傾家蕩產絕不罷休」。天青色袍子把腦袋機會扎進杯子裡,活像大明動物園中正在展示的鴕烏。「開花船的韓七爺怎麼栽進去的。不就是船上有夥計是錦衣衛密探嗎」?

    「那也得夠資格啊,人家老韓那是戶部尚書的親戚,那花船就是洗錢的窩點,錦衣衛不抬呼他招呼誰,咱們有什麼,平生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朱大膽端起輩子品了口茶。依然不肯壓低嗓門兒。

    「朱爺,朱爺,您饒了我吧,大不了這頓茶資我出,算您老看在您侄孫谷小寶還沒長大的份上」,天青袍子幾乎坐不住椅子,心裡暗暗後悔不該陪著沒頭腦的朱大膽出來。他家的茶是那麼好吃的嗎?這下可好,談了半天沒談到買賣地正題,盡談些犯禁的事情。

    朱大膽對同伴的舉動顯然非帶不滿,笑著罵道「瞧你這熊樣,難怪生意做得不鹹不淡,不難為你,上次看的那扯東珠到貨了,我幫你存到徐記票號的雙層鋼櫃裡邊,這是存單。一會兒咱們去驗貨,然後把銀票直接打到我帳上」。

    「朱爺,朱爺」,天青袍子一邊作揖致謝一邊賠禮,「我哪裡敢和您比啊,您兒子是大名鼎鼎的姑蘇朱二,太子門下第一人。我有什麼,還不是*著小心謹慎,道上的朋友才賞口飯吃,您再喝口茶,我給您叫點合口兒的點心去」。

    天青袍子把夥伴丟在茶桌,一邊擦汗一邊走向茶台。京城裡做買賣不容易。嫌了錢還得看有沒有命花,前幾年胡維庸那擋子事。多少人家破人亡啊,好在有個武侯爺擋著,沒折騰太長時間,這次武侯爺也給皇上調出京了,不知什麼時候風頭才能掛過去,京中現在最火的生意就是賣油漆,有錢人紛紛把自家大門塗成黑色,把那些富麗堂皇的地方弄髒,為的就是不招人妒忌。這些錦衣衛抓人根本不看證據,只要有人誣告就抄傢伙拿人,進去的就沒見囫圇個出來的。這不,連平素威風八面的藍大將軍都逮進去了,還有誰敢說自己安全?

    叫了幾樣茶樓中最拿手的素點,天青袍子頂到嗓乎眼兒的心慢慢回落。去了趟五穀輪迴之地,淨了手,慢吞吞挪向自己地座位。茶桌上,大膽朱老爹不知又和誰聊開了,那人五短身材,看背影還挺熟,走到近前發現是個熟人,原來是常茂府上的老管家常安。

    帶安的妻子是常茂夫人的奶娘,老兩口在常府地位極高,這些年常茂家族大做羊毛和肉食生意,常安也跟著發了財,去年常茂夫人馮氏做主給他捐了個爵位,現在常安於京城一帶商場中也算有頭臉人物。只是他感念主人家好處,不肯恢復原來姓氏,依舊以常府管家自居,常茂知道後也只好由著他。

    老管家常安平素一向謹言慎行,今天也不知怎麼來了精神,和朱大膽聊得火熱。天青袍子有心結帳離開,又不想耽誤了一會看珠子貨色的行程,忐忑不安的坐在兩個老不要命旁邊,背上冷汗直冒,七月的天本來就熱,一就濕了袍子,那兩位膽兒大*山硬地還沒收場的意思,犯禁的話一句句直住他耳朵裡鑽。

    「你說這藍玉也不知是怎麼鬧的,皇上跟前當初也是大紅人,帶兵抓人的事沒少干,這說掉下來就嘩啦一下,比拆房子還快,唉,此一時彼一時啊」,朱大膽歎著氣,搖著頭為藍玉鳴不平。

    洪武朝開國諸將當中,除朱元璋的幾個義子外,以藍玉最為年青,也最得朱元璋信任。藍玉曾經掌管禁軍,沒少干緝拿紅巾餘黨、諸反王舊部和江湖豪客的事情,靖海侯曹震的師傅楊叔夜,大俠楊布衣當年就是間接被藍玉迫死。知道自己樹敵太多,失了寵必然要遭人陷害,所以藍玉臨回朝前才有「平生沒少做錯事,唯此際君可以負臣,臣不可負君之語」。

    可錦衣衛這次做得也實在過分,栽贓藍玉貪污軍餉,巳經是當事人剝皮實草,抄家,家屬發配塞外的罪名。蔣指揮使還嫌功勞不大,硬造出個謀反罪來,連藍玉的子孫和故舊都要一併收拾乾淨。這樣一來各軍之中都有牽扯,目前陸續押解入京的待罪的將領己經有四十多名,其中十餘人爵位在三等候爵以上。

    「還不是兔死狗烹的事。當年漢高祖不剮了韓信,蒸了彭越,哪裡保得住他劉家四百年江山」!老管家常安說得更直白,「這謀反的罪名本來就是子虛烏有,那藍玉回京不到兩個月,手裡無兵無將,拿什麼反。拿空手對付十萬禁軍,你當他是劍俠啊,可以萬里之外取人首級」!

    「常爺,您也小聲點兒,一會整個茶樓的人都給你喊來了,謀反的罪可能是栽贓,貪污的罪可是確實啊。人證物證俱在的」。天青袍子見二人聲音越來越高,趕緊上來打圓場,口不對心地替錦衣衛說兩句好鉻,一旦被牽連了也好有個說辭。

    老管家常安橫了天青袍子一眼,目光中充滿鄙夷,「老谷頭,怎麼說你,你在西北道上那些買賣沒有藍大將軍,早就被蒙古人和土匪給搶乾淨了。這麼大歲數了怎麼還一點兒良心都不講,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干紅貨這行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邊境上沒少來住,就不知道這邊軍向來都是多發銀子少發糧。西北道路情況在這裡明擺著,運糧過去十不剩一,運鈔過去著守將自籌糧草是慣例,自打蒙古人那時都是這規矩。西北邊境這麼多年。我就沒見朝廷向那發過幾回糧食,包括威北軍都是自辦糧襪。『就地購糧以節軍資』,這八個字是皇上當年親自叮囑兵部的,有什麼不對。況且兵部給了鈔,他藍玉能說不要嗎,仗還打不打。西北那一個挨著一個的鴛鴦堡是拿什麼堆出來的」?

    天青袍子被常安一通搶白,老臉都紅到了胸脯上。鬍子下面透出一片血色。朱大膽衝著他笑笑說道:「老谷,你去結帳,咱們馬上去驗貨,驗完了貨你逕自回家,我們老哥倆不拖累你」。說完,不在管他是否離開,低聲向老管家常安問道:「老哥哥,聽說魏國公徐爺,平遼侯武爺,還有傅老將軍,馮老將軍都驚動了,這事你看有沒有救」?

    「難,我聽魏國公拖著病體見了幾次皇上,都不管用,最說得上話的馬皇后病著,沒人敢驚動她。傅老將軍、馮老將軍昨兒個在皇宮外等了半天,皇上宣都沒宣。總參謀部為這事和皇上叫著勁呢,皇上的意思是派幾個王爺下去帶兵,總參謀部一直力阻此事。聽說武侯爺寫了信來,叫皇上給丟到水池裡了」。老管家常安壓低了聲音,通報了朝廷最新動向,他和朱大膽交住多年,在商場上的底細彼此心照不宣。

    朱大膽點點頭,低聲說道:「徐老國公管得嚴,他府的管家等不到,其他幾位我打聽過,他們主人都在為此事奔走。我那不爭氣的崽子和太子說過此事,好像這兩天太子每天入宮問安,也不知什麼結果」。

    須臾谷老漢結帳回來,雙方也就散去,常府的老管家繼續喝茶,等著一些老熟人到場。家裡不安生,錦衣衛的耳目到處都是,主人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只有這些多年的心腹老人代勞。

    茶館裡嘮嘮家常,雜七雜八談個半天,暗地裡把一些消息傳遞給對方。經歷過胡維庸一案,武將們對彼此同氣連枝的體會頗深,團結一致是共同生存的不二法門,上次有武安國出面,這次該他們自己拯救自己了。

    朱元璋開始反貪的時候,大家都比較贊同,畢竟不像那些文官,武將們沒有太多虧空公款的機會。並且在軍隊中所有軍資歸主帥統一調度,貪污一些或吃點空餉,別人輕易也抓不到把柄。誰料到錦衣衛的手越伸越長,逐漸伸到了軍隊頭上,這是老將軍們不能忍受的。從軍多年,誰沒有個嫡系故舊,一旦他們被抓把自己牽扯進來,身價性命不保不說,子孫全部得搭上,朱元璋給的免罪鐵券可是說好了不赦謀逆。株殺功臣這事,漢高祖和唐太宗都幹過,大將侯君集當年全家七十多口被殺,臨死前還泣告:君集豈是謀反之人。誰不知道他不會反,皇上要殺你有什麼辦法?這事兒不能讓他在本朝重演,武安國當年說了,無證據的罪名就是誣陷,胡維庸那麼大的案子都能化解。藍玉這明擺著的冤情難道還讓他坐實了不成?

    一直忙到入夜,朱大膽兒才坐著馬車回家,兒子朱江巖現在是朝廷命官,沒經歷照看生意,若大個家業全憑這把老骨頭撐著。好在他為人俠義,在同輩中素有威名,來住客商都給他些面子。這幾年趕上商機好,家資成倍上揚。

    一進大堂,就發現兒子朱江巖在屋裡等著自己,這可是數年不遇的稀罕事,自從入了海事司後,家裡就沒見這小子幾趟,連春天娶小妾都是老父幫他張羅。朱大膽心裡一喜。嘴巴又活動起來:「哦,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才天黑就見到你,公務不忙了,還是太子放了你的假」?

    朱江巖向來拿自己這個膽大包天的老父親沒辦法,給父親讓了座位,問完了晚安,抬呼晚飯吃過沒有,盡完了孝子義務才一邊給老漢捏著肩膀。一邊低聲勸道:「爹,您今天又去茶館了吧,什麼時候了還不小心些,錦衣衛又給在我耳邊囉嗦了。」

    「嘿,不讓你說話了,我們不是老頭子嘮嘮閒磕,他聽到什麼了。有本事重複一遍?真是的,自己做了還不讓人家議論,防民之口甚於防那個什麼來著?那個什麼來著,瞧我這記性」

    「甚於防川」!姑蘇朱二無可奈何的提醒道。

    「你也知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啊,不枉老父教你唸書,當年韃子都沒這麼幹過。咱堂堂大明天朝,心胸就不如個韃子」?

    輕而易舉的就被老父繞了進去。和父親說理恐怕比和倭寇談判還難,朱二無奈苦笑。他家人丁不旺,這些年自己忙於國事,家事全壓給了父親,閒時總覺得虧久父親太多。所以說話也極其小心。「爹,這不是一般時候,您千萬小心點兒,兒子在朝內不過是芝麻大點兒小官,到時侯萬一救不及你的……」

    「放心,我不會拖累你,茶樓裡那些人都是老熟人,並且我們暗地裡撒了眼線,盯著客人呢。爹不是給你找麻煩,西北道上那些茶商跟爹都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他們托爹打聽的事,爹能不盡力嗎。茶馬生意,一來一住幾千里,講的就是個義字」!朱大膽倒不是真的楞頭青,仔細的跟兒子解釋諸般緣由。姑蘇朱家是茶葉世家,江南好茶在本地消費或出口日本、朝鮮,那些質量一般的,通常做了茶磚供應北方少數民族。運茶過去,販馬匹牛羊回來,一站站聯絡緊密,少不得邊境上商人照應。藍玉在西北保境安民,甚得地方人心,那邊商人送加急快信過來讓朱家打探消息,幫忙找營救藍玉的辦法,朱大膽兒不能不盡心。

    「您盡量小心吧,武侯爺的話皇上都聽不進去了,您再使勁也未必管用」。朱二輕輕敲打著父親的脊背,低聲勸告。

    朱大膽兒長歎一聲,不甘心的埋怨道:「還不是你小子,當時武侯爺不願意殺人,你非要利用皇上反貪的勁頭替沈斌報仇。結果仇沒報完,反叫錦衣衛得了勢,我不做些事心裡也不安生」。

    朱二語塞,當時的確誰也沒注意到還有錦衣衛這個凌駕於法律之上的機構存在,如果注意到了,自己不會那麼著急為新政鋪路,武安國也未必會負氣離開。這回放出個惡魔來,把它關回籠子可難了。無論新政的,反對新政的,在這個惡魔的利爪下都沒反抗之力,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把傷害降低到最小,並且抓緊一切可能的機會剝奪錦衣衛逮捕並審判官員的法外特權。

    朱大膽兒半晌聽不見兒子說話,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好言開解道:「也怪不得你,歷朝歷代正直之士都容不下那些貪官,除非皇上想亡國,否對早晚會反貪。武侯爺來信怎麼說」?

    「武侯爺正在想辦法,皇上上個月剛任命他為浙江布政使,沒有皇命,作為地方大員他不能自行返京,寫了信皇上又不細看。上次他勸得動皇上,是因為他手中握著兵權,現在成了文官一個,他的話皇上聽於不聽本在兩可之間」。朱二這些天後悔的腸子都青了,言語愈發沉重。

    「太子呢,他就在邊上看著嗎」?

    「太子今天和皇上吵了起來,皇上把太子趕出了書房,父子間極不愉快。太子問心有愧,見了大家眼晴都紅著,準備過幾天接著奏本,現在關鍵是讓藍玉挺住,千萬別承認罪名」。

    朱大膽兒例了咧嘴巴,「難,錦衣衛此時一定得把罪名做實,否對他們不會有好果子吃,可憐藍大將軍,還不如璞英呢,好歹死於外人之手」。

    「嗨」,朱二發出一聲長歎,當年沈斌含冤病死,自己覺得非常可惜,如今看來,百官下場如沈斌者,已經算是善終。

    朱大膽也跟著歎氣,站起來在屋子前後看了看,關住窗子,趴在兒子耳邊低聲說道:「我今天聽人說常茂下月要回京獻俘,他是皇上的義子,他說話皇上可能會聽吧,你寫封信給武侯和郭公,別瞞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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