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64章 第四十六章
    白天明因為結婚,獲得了十五天婚假。

    這些天,他沉醉在幻夢裡,有時竟忘了吳珍是病人。可惡的白血病啊,它也的確常常使人們,甚至使病人自己,一忽略了它的存在。白血病人除了異常的疲乏感之外,平時簡直難以同健康的人相區別。而按照中國舊文人的美學觀來看,柔弱還是女子美的標誌之一。所謂「弱不禁風」,連懨懨的喘息,也被形容為「嬌喘」,成了可愛的東西。林黛玉便是最令人傾心的標桿。

    白天明自然不服膺這種美學觀,但是吳珍的疲乏感和她極度的興奮攪拌在一起,還是增加了她動人的光彩,常常使天明陷入迷惘,以為她因為愛情上的滿足而獲得了奇跡,正一天天從死神的懷抱裡掙脫出來,重新踏上青春的路。愛情創造奇跡,並非是善良的虛構。英國著名的女詩人勃朗寧夫人(伊麗莎白?芭蕾特?勃朗寧,ElizabethBarrettBrowning)正是由於獲得了羅伯特?勃朗寧先生的愛,才掙開十幾年癱瘓的枷鎖,雙腳重新踏在地面上。她和丈夫在亞平寧山下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最後在丈夫的懷抱中長睡不起。他們的愛情照亮了漫長的歲月。只要人類還存在,還用手寫的、口說的文字歌煩生活,就會把他們純潔的愛,他們動人的愛情故事連同那女詩人優美的詩章,一起傳誦。想到這位詩人,天明就幻想吳珍是她的化身。而自己,便是用愛情支撐起兩個生命的丈夫。

    愛情,沉睡了二十幾年的對吳珍的愛復活了,並且注滿了天明的心。吳珍剛回來的時候,他的心還在辯解,自己的婚姻,更多地是為了滿足吳珍的渴求——他不能讓吳珍帶著痛苦和憾恨離開人世。但是,婚後幾天,他就明白了,這婚姻不是犧牲而是滿足。他對吳珍的愛,以光子的速度每秒鐘都飛速前進。新婚之夜,當吳珍溫馨的身體擁抱著他,那一雙美麗的眼,癡迷地望著他,在淚花中閃耀出對愛、對生命、對幸福的渴求時,他的心一點點地熔化了。是的,這幸福是苦澀的,是以二十年坎坷的歲月,焦灼的思念和生命的縮短為代價的。但兩顆心的碰撞是那樣令人難忘,正如「天上人間」,只這一刻,便可以把死亡忽略不計。

    然而,白天明畢竟是醫生。醫院送來的氧氣瓶、急救藥,都在提醒他,你美麗的妻子是個病人。小心,不要讓激情的愛奪走她。

    吳珍可不管這些。對她來說,她願意以一生來換取這幾天。如今,她得到了這時日,生命對她來說還有什麼意義?也許,歌頌她的愛是不恰當的,但是,連林子午這位老黨員也欽佩這個女人的精神。不要過高地要求這位從大洋彼岸飛回來的病人吧,她對丈夫的愛,就是她對故土的全部深情。這就不易,這就足夠了。

    她像小孩子一樣地執拗、但是溫柔地乞求天明帶她出去。她要去北海,她要去天壇,她要去頤和園,她還要去花園路。那裡雖然沒有花園,卻有高高的楊樹,和撒滿黃葉的路。她要在那裡靠在丈夫肩上,一同踏著落葉漫步。可惜,她已經丟掉了那件紫色的薄呢大衣,正像她在生活中丟掉了很多東西,包括她的青春也白白丟掉了一樣。她願和天明重過少年時,重溫那舊夢,揀起那歎息,那淚珠,那無言的激情和那黃金般的歲月。天明起初堅決不答應,說她經不起那勞累。但看見她那麼焦慮地從小窗口望著院落,他明白了,吳珍是大自然的女兒,是祖國山河的精秀所凝聚的。不讓她看見故鄉的田園,正如不讓她看見母親。最後,達成了折衷的方案:她只能在每個地方呆半小時,然後就進入汽車,送她回來。她答應了。為了這個,童先生包了一輛出租汽車,每天停在她們門口,隨時聽候調遣。

    童先生只是每天下午二時至四時同他要聯繫的單位(多半是大學和研究機構)作必要的聯繫,其餘的時間都陪著這對夫婦。每次外出,都提溜著攝影機,把吳珍他們蜜月的生活拍成家庭影片,好像是私家僱傭的攝影師。吳珍不喜歡那軋軋作響的機器,常常調皮地想出些主意把童先生打發走。她一刻不能離開的是她的丈夫。她要挽著他的臂,靠著他的肩,這總是不大願意讓旁人瞧見的。但童建中像一個忠於職守的保鏢,不為任何花言巧語所動,時時不離他們左右。這大約是吳珍最後一段生活中唯一遺憾的事。

    她站在北海五龍亭邊,眺望晚霞映照的湖水,把那泛著點點彩光的碧波收入眼底;她坐在頤和園的長廊裡,讓家鄉的風輕拂她的圍巾和髮絲,把高遠藍天上的白雲一片片地溶進心裡;她靠在天明身上,踏著落葉在花園路漫步,再次輕聲地哼起那支歌:「還記得在那年早春時節……」呵,早春時節,她生命的早春消逝了,可又降臨了,如今正是,正是又一個早春。

    她還和天明攜手站在圜丘台上仰望蒼彎,祈求在飄渺的雲端巡行的諸神們,讓她的心再裝滿一些愛(那地方小汽車可以直通壇下,她可以多站一會兒)。她還和天明一道又去拜謁了姑母的陵墓,說死後就睡在她的身旁。這話,一半被天明熱熱的手堵回去了。多熱的手哇,再多多地焐焐我,我的手,我的腳,還有我的心……

    每天夜裡,她都靜靜地躺在天明的懷抱裡,像一條漲滿了風帆的小船,在愛的海洋裡漂浮。她幸福得常常輕聲啜泣。

    這些天,倩如一次也沒來找過他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來。靜雅來過幾次,是以保健醫生的身份,來檢查吳珍的身體。

    吳珍從未發現這兩個女人同天明有什麼感情上的糾葛。她淹沒在愛的波浪裡,已經看不見任何人的痛苦了。她歡樂,像個孩子;她年輕,如同少女。她生命的力量全部集中在這些天,像多年集蘊芳姿的鐵樹,在一夜間開出最美的花,而花謝之時,也便是她生命枯萎之日。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白天,陰雲四合,吹起了颯颯的冷風。她還是在故宮筒子河邊站立了幾分鐘,望著那巍峨的角樓,彷彿聽見了簷下的鐵風鈴叮噹的聲響。

    回到家,她就感到分外的疲乏,體溫也升高了。白天明立即請童先生給醫院掛了電話。林子午、袁亦方、袁靜難都急急趕了來。吳珍已經衰弱地昏睡過去。

    注射,輸氧,輸液,一直到半夜時分,她才醒來。她疲憊地睜開眼,在柔和的燈下,看見俯在床頭的天明。她微笑了,輕輕地說:「我,把你嚇壞了吧?」

    天明輕輕地搖搖頭,不讓她說話。

    守睡在外屋的靜雅聽見聲音,起來走進屋裡。吳珍向她笑笑,疲乏地說:「謝謝你。我只是累了。睡一覺就好的。你去休息吧。」

    靜雅溫存地笑笑,走到她身邊,量量她的脈搏,看一眼天明,對吳珍說:「您好好兒睡一覺吧。」就輕輕走到外屋。她的心沉下去了。她知道那時刻正在臨近。她悲慼地坐在沙發上,默默地等待著。她已經沒有力量再幫助她了。

    吳珍輕輕抓住天明的手,用歎息般的聲音說:「你的手多熱呀,撫摸我吧,焐焐我的胸口,我覺得有點悶。」

    天明坐到她身旁,用手輕輕按摩她溫熱的胸脯,碰到了她的雞心墜。

    「給我把它摘下來。」吳珍說。

    天明摘下雞心墜,放到她手上。她笑了:「這上面有我的照片,多醜。裡面,有我的頭髮,你戴上吧。別忘了,你曾經有個又老又醜的妻子。」

    她抖抖地把雞心墜給天明掛上,躺在床上喘息了一會兒。

    天明溫柔地撫摩著她,輕輕地拍著她,像哄一個嬰兒。

    「扶我靠起來。」吳珍說。

    天明輕輕地抱起她溫熱柔軟的身體,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把柔軟的棉被蓋在她身上。

    「把我的頭髮撫平吧,亂了不好看呢!」吳珍又說。

    天明用手指理平她的長髮,又捋捋飄在她白皙的額頭上的髮絲。

    「這些天,我,可愛嗎?」她喘息著說。

    「嗯。」

    「美嗎?」

    「嗯。」

    歎息般的聲音:「你,多好畦!給了我,幸福。」

    「這樣睡一會兒吧。」天明抖顫的聲音。

    「你哭了?」吳珍側臉仰望著他,「我只是累了,睡一會兒就好。」

    「嗯嗯。」天明點著頭。

    「吻吻我,我要睡了。」

    天明輕輕吻著她的長髮,她的額頭,她的嘴唇。

    「外面起風了?」吳珍又問。

    「嗯。」

    「風……落葉……含羞草……」吳珍微笑著昏睡過去。

    天明一動不動地擁抱著她,把臉貼在她柔軟濃密的黑髮上。

    「海……小船……咱們倆……」吳珍又在喃喃細語,「波浪……托著我,我抓著你……咱們在雲裡飛……」她突然睜開眼睛,用力側過臉,仰望著天明,好像要把天明印入自己永存的記憶之中。

    風,輕輕地驅走了暗夜,把青色的曙光撒下大地。窗口已經漸漸地發白。

    吳珍忽然輕輕地抖顫起來,眼睛開始變得迷惘,目光也開始散亂。

    她喃喃著:「抱緊我,抱緊我,別讓它把我搶走。」天明無言地擁抱著她,把她那漸漸僵直的身軀緊緊地攬在懷裡。

    吳珍用力地睜大眼睛,喃喃著:「多好,我,回來了。祖國,故鄉……」她用力地抬起頭,把臉貼在天明臉上,甩歎息般的長長的聲音說,「天明,我,愛你,愛你……」漸漸地垂下了頭。

    天明依舊抱著她,抱著她。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點聲音,臉貼在她柔軟的長髮上,一動不動……

    站在門口的靜雅,靠在門框上,默默地流著淚。急急地趕來的童先生,見到這情景,一下子呆住了,像凝固般地佇立在屋中。

    沒有一點哭聲,沒有一絲悲泣,吳珍的靈魂在這溫柔的靜默裡悄悄飛旋在屋裡,隨著吹拂過故土的風升上祖國的長空……

    直到林子午、袁亦方等人趕來,要把吳珍的遺體平放到床上的時候,白天明才如夢初醒,瘋了似地搖晃著肩膀搪開大家的手,滿臉是淚地喊著:「不,不不!珍姐你不能走,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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