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47章 第三十四章 (2)
    然而,人不能在謊言中生活,不能在兩重道德的邊界上徘徊,天明愛的是靜雅。現在,是啊,現在愛她,愛得那麼真摯,那麼苦澀。去同她說吧。明天,明天,勇敢點,幸福不能等待,明天必定會到來。

    對於孫大勇來說,他的明天正在到來。

    他如今已經是骨科的按摩師。儘管他的經驗還不夠豐富,手法也有待提高,但是,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了,第二步、第三步難道還遠嗎?他已經治癒子好幾個病人,其中一位還和他建立了遠超過友誼的關係。自然,那病人是個姑娘。

    他的變化始於那次在病房區草坪上的柔道比賽。

    那次比賽,在體力上他勝了,但從精神上他輸了,而且輸得極慘。先前,不管他怎樣被醫院領導批評、警告、處分,也不管他怎樣吊兒郎當地對待工作,他在一班青年職工中都威信不減。用他們的話說是:「大勇哥們兒夠份,誰都不怕呀!」孫大勇戰勝了那位化驗員,本應更高地樹立起自己的光輝形象,但是,他在失敗者按照規則以手擊地表示認輸之後,還一勁兒用背心使勁絞勒人家的脖子,差點兒把人家憋死,這就完全喪失了英雄氣概,而一下子由英雄淪為不齒於新華醫院青年職工的「狗屎」。

    「孫大勇這小子,不仗義,明兒不理他。」

    「這孫子,人事不懂。晾著他,咱們!」

    「誰要是再搭理他,誰是小狗子。」

    「乾脆,找個岔兒,咱們花了他,怎麼樣?」

    「用不著,我怕髒了手。」

    「啐他呀,咱們!見面兒一人一口。」

    這沸沸揚揚的義憤之詞築成了一道銅壁鐵牆,當間兒孤零零地站著一位膀大腰圓的孫大勇,左右一看,只剩下自己和影子,真正是載載孑立,形影相吊,不由得也傷心落淚,淒惶起來。誰都怕孤立。能在孤立中堅信自己理想的正確,忍辱負重,依舊昂然向前並且終於贏得群眾信任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這種勇者並不多見。翻翻浩如煙海的史籍,便會知道,這種真正的勇士,可謂寡矣。哪位不服,哪位就讓人孤立一回試試。孫大勇不是勇士,不過還算得上聰明,他立即悟到自己是犯了眾怒。眾人之怒猶如洪水烈火,避之唯恐不及,孫大勇竟以個人之身相犯,豈不是自找倒霉嗎?在這種情況下,鄭柏年能伸出手來,把他從孤立的圈子中拉過來,怎麼能不讓孫大勇感激呢!

    那次柔道表演之後,孫大勇費了一整天功夫,吭哧吭哧寫了一篇五百字的檢討送給鄭柏年。鄭柏年給他改了九十四個錯字,讓他重抄一遍。然後,由他領著大勇向那位化驗員當面賠禮道歉,並且提出倡議,來一次整理醫院環境的義務勞動。

    人有臉,樹有皮。鄭柏年這樣寬待自己,自己再不好好兒爭氣,那,活著也實在沒勁了。

    第二天夜裡,孫大勇在北新橋夜宵店置酒款待那化驗員。化驗員先頭不知底細,以為孫大勇設下鴻門宴,就邀了兩個街坊二楞子、三青子,作他的左右隨從。誰知到了飯館兒一瞧,只有孫大勇孤身一人,面對著滿滿一桌子啤酒、肺頭、小肚、香腸、蟄皮、熏魚、雞腿、粉皮,外加兩大盤兒豬頭肉。那架勢不像是叫他來飯館兒「練練」的,倒真像是請吃賠禮酒。吃就吃,這人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有酒菜,我有肚皮,一個不夠,還捎上倆來。還有錢嗎?上菜,照吃不誤。別以為這人們小氣,明兒上東來順兒,烤鴨,撐死你。夜宵店算什麼?涼盤兒一桌,這也叫菜?再摞上三尺,不過二十來塊錢,臨了兒鬧幾碗餛飩,應名兒請客了,丟人去吧。二楞子、三青子,傻看著幹嘛?上座兒,吃啊,喝呀,白鬧一頓兒。

    坐是坐下了,可沒話。孫大勇和化驗員都沒上過外交學院,外語外行,交際話稀鬆。一霎時只剩下了乾瞪眼。這時候,鄭柏年走進夜宵店——他加班寫材料,搞他那個設計,肚子餓了,來吃夜宵。

    兩個乾瞪眼的小伙子都慌了神兒。讓副院長瞧見,這算幹什麼呢?前天的仇人,今天的食友,滿桌子大瓶小碟象擺供一樣,乾坐著不吃。是運氣?等著說岔了,好用啤酒瓶兒,菜碟子往對方腦袋上扣?不像話呀!走吧,來不及了;不走吧,回醫院又是一頓好批評。

    誰知道,鄭柏年笑著,端著一碗餛飩走過來了。

    「哎喲呵,鄭院長,您來了?坐坐!」

    「起來起來,我介紹介紹,這是我們醫院的鄭院長,有名兒的大大夫。還不快叫老師!」

    「鄭老師!您好!」二楞子、三青子是活道具。

    「什麼老師不老師的,咱們是同事。霍,菜不少哇!」鄭柏年坐下。

    「您吃,吃點兒。沒好菜,要不跟他們商量商量,來個炒蝦仁兒怎麼樣?」

    「行啦,坐下吧。」鄭柏年把孫大勇拉到座位上,「你們這是誰請客呀?」

    化驗員頭轉向大勇一甩——到這時候兒他還覺著叫出孫大勇的名字怪彆扭的。

    鄭柏年笑笑,說:「你們兩個和好如初,恢復友誼。好,這頓夜宵算作紀念,我跟這兩個小伙子當見證人。往後,要是你們再一起作出好成績,我請你們,再請這二位作陪客。來,我借花獻佛,喝你們半杯啤酒,表示祝賀。來吧,喝酒!」

    四個年輕人,眼圈兒都泛紅了。大醫院的副院長,鬧著玩兒嗎!上層人物咧,大知識分子啊,跟咱們小哥們兒這兒坐坐就是給臉啦。人家不那麼瞧哇,跟咱們平等。夥計,再不爭氣露臉,還叫仗義嗎!咱輸在仗義上,可不能再輸在這上頭。干,一人一瓶兒,誰不干誰是小狗子。

    喝了啤酒,吃了菜。舌頭活泛了。鄭柏年主持了兩人復交儀式,酒桌上簽訂了友誼協定。

    誰知,三天以後,鄭柏年就查出有肺癌,從此臥床不起。

    孫大勇能不感激他嗎!

    一孫大勇從此勤奮學習,認真工作,變成了另一個人。

    一個月前,有位女工趙秀芬,肩背疼了近一年之久,老是好不了,來骨科看看。醫生說骨頭沒病,是肩腳炎,按摩去吧。正好趕上孫大勇。

    孫大勇按摩戴著副黑墨鏡。按摩師盲人多,女病人心裡踏實,反正他瞧不見,捏吧,揉吧,治病就得。孫大勇是明眼大小伙子,女病人一進來,都不找他,而請老大夫王則魁。王則魁按摩多年,技術高超。奈何年歲大了,手勁兒不夠,常常自個兒累得渾身酸疼,病人卻見效不大。孫大勇老呆著,心裡不落忍,也戴上個墨鏡裝盲人。於是女病人也找他了,完全是心理作用。孫大勇潛心學習,基本手法提、捏、揉、捶、推、拿……很快就掌握了。看病,反正有王則魁醫生,他確定病位,病因,施診手法,由大勇操作,竟一連給好些個患者解除了病疼。於是,趨者若鶩,女病人亦從善如流。「這小伙子,捏得怪舒服的,反正他瞅不見。」

    趙秀芬也是受了女病友的促進來找孫大勇按摩的。每日一次,大勇的手掌在她豐滿的肩與背上揉搓推拿,確也減緩了痛苦,增加了輕鬆。誰知有一次,秀芬覺得格外輕鬆,揚了揚一直抬不起來的右臂,不留神碰掉了大勇的墨鏡,「匡啷」一聲掉在地上碎了。秀芬急忙彎腰揀起那眼鏡兒,準備賠禮道歉,再給瞎師傅買一副。誰知一抬頭,正好兒碰上大勇炯炯有神的雙眼。姑娘頓時楞了,想到半裸的肩背,臉上立時飛起了紅霞,什麼話也沒說,一溜煙兒跑了。

    她三天沒去醫院。她也用不著去了,因為她已經好了。可第四天她又去了,還找孫大勇,還讓他捏肩膀兒……

    下面的事兒不說也清楚,倆人要好了。

    由一個在醫院裡臭了街的萬人嫌,變成幸福的未婚夫,孫大勇的心能平靜嗎?能不感激鄭柏年嗎?

    他現在正在大街上走著,他要去找秀芬,一塊兒去買點兒結婚的用品——眼下的年輕人,認識兩個月就結婚,並不算快,因為正處在火箭上天的時代。袁靜雅的猶豫、榜徨,那叫跟不上時代喲——他腳步輕快,心情舒暢,因為他正站在明天的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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