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35章 第二十六章 (1)
    晨星已經暗淡,稀疏。青色的黎明正從海天深處升起,淡淡的薄霧在海面上舒展。潮水喧嘩著撲向岩石,濺起高高的雪浪花。一陣陣海風掀動著佇立在岸邊的葉倩如的衣裙,她只是不動,凝望著大海。

    她隨團來青島演出,已經三天了。

    她們住在太平角,是很漂亮的別墅。但她的心情並不愉快,就像這起伏的海潮。

    她錯誤地估計了自己。她原以為她可以豁達地對待愛情,因此,她友好地把第一次機會讓給袁靜雅。倘使靜雅真地和白天明結合,也是很合適的一對。為了別人的幸福,她可以吞下苦果。誰知道,她一想到袁靜雅此刻可能正同白天明偎依在一起,享受愛的甜蜜,她的心就煩躁,甚至就憤怒。她後悔自己不該那麼大度地作出犧牲。說不定,原來靜雅並沒有明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愛上了白天明,一切還處在朦朧之中。而自己的行動卻等於挑破了他們兩人之間那層薄薄的紙。她知道,只要有了強勁的對手,好的運動員就會創造優異的成績。那麼把自己這個對手擺在靜雅面前,難道她就不會拚命向前衝嗎?傻瓜,笨蛋,自作聰明,還以為自己多麼的高尚。你用自己的手破壞了自己的幸福,世界上還有比你更蠢的人嗎?她簡直想大哭一場。

    今天早晨,她被夢驚醒,夢見天明和靜雅穿著結婚的禮服,在《結婚進行曲》的旋律中一步步走向輝煌的高台。靜雅那身雪白的紗衣,多麼輕盈,多麼文雅喲。她回頭向站在人群中的自己微笑地瞥了一眼,輕聲說:「謝謝你,好姑娘,是你讓我們結合的。」』她夢見靜雅和天明手拉著手在天上飛,那白紗衣在天空飄舞。她忽地又夢見那白紗衣穿在自己身上,是自己在天際飛行,天明拉著自己的手。可是天明回過頭來,惱怒地說:「怎麼是你?你是我的小侄女兒啊!」他撒開了手。於是自己飛旋著向大海墜落。那泛著泡沫的大海呀,向自己撲來……

    她醒了,再也睡不下去,一個人踱到海邊,來看那神秘的大海。她覺得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把自己拉向海的懷抱,在海的深處有個聲音在叫,「傻姑娘,你多不幸啊!」她忽然想起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覺得自己就像那小小的海的公主,犧牲了一條舌頭,換得了美妙的兩條腿,又忍著劇疼,用這雙腿走到愛人的身旁,可愛人卻只把她看作個美麗的朋友,而和另一位人間的公主結為伉儷。多缺德的王子,多麼沒心沒肺的海的女兒!你幹嘛要犧牲呢?最後還不是化為泡沫,在海上,在陽光下飄呀飄!我可不願化為泡沫。安徒生啊,你這個好心眼兒的外國老頭兒,幹嘛儘教給孩子為了心愛的人要作出犧牲呢?要是又不犧牲,又能獲得幸福,那不更好嗎?可是,想起海的女兒,心裡又怪纏綿,悠悠的、濃濃的情思,哀怨、同情和崇敬都混在一起。那小小的海的公主,也的確讓人打心眼兒裡愛憐。她是崇高的。唉,矛盾,矛盾啊!嚮往著崇高,卻又捨不得犧牲。先是慷慨的贈予,緊接著又懊悔和嫉妒。

    上帝啊,真有你這麼個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神明嗎?求求你,你可不要喝夠了青島啤酒,甩撲克玩兒,就跟團裡的那些混事的假行家一樣。你清醒點兒,千萬別讓白天明和袁靜雅結合。袁靜稚的位置應當是我葉倩如的。哎呀,多麼丟人,多麼下作,自己在詛咒自己心愛的人,在希望他不幸,假如他真愛靜雅的話。不,他不愛她。他跟我說話冷冰冰的,行走坐立,間隔三尺,那是在考驗我,在審查我。不用,不用這樣過細地盤查,就跟畢業考試一樣,我愛你,沒有一點兒虛假,沒有一點兒矯情,沒有一點兒勉強和屈從。老先生,你已經是個四十歲的半大老頭兒了,一個二十六歲,還算得上漂亮的姑娘真心實意地愛你,你還端的哪門架子呢?你是大醫生,我也不是文盲,我是大學畢業的、正兒八經的大提琴演奏家。可不,在外國,我早就該這麼稱呼了。咱們這兒老頭兒多,年輕人稱「家」就得往後潲潲。你這個豆芽菜一樣的老氣橫秋的傻大個兒,你可有什麼可驕傲的呢?哎呀,別是他瞧不上我的小羅鍋兒吧?天吶,誰有辦法給我把它弄直啊!可惡的大提琴,早該把它扔到海裡。別,別價,大提琴是我的生命,扔了白天明也不能扔了它。你要是不愛我,你就滾,讓我永遠見不到你。我有我的琴,我的音樂……

    她思緒紛亂,簡直理不出個頭緒。她看著大海,大海在蠕動。潮水嘩嘩地響,聲音挺大,可什麼也不能回答。大海呀,你枉有博大的胸懷,深邃的心,可你任什麼人世間的煩惱都不能解除。你不要在那裡假裝深沉,哇哩哇啦地叫喊了。討厭!

    她扭轉身,沿著栽滿雪松的路走去。她又回頭望望大海,驀地看見一對戀人手牽著手,在遠處的沙灘上踏著潮水漫步。他們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彼此訴說衷情。那女人的身影很熟悉,卻一時分辨不出是誰。她站在路邊,透過層疊的樹叢,羨慕地望著那一對。那女的,脫下鞋子提在手裡,沿著沙灘奔跑。那男的,慢慢地追她。風送來他們斷斷續續時強時弱的笑聲。她突然歎口氣,走到路旁的小樹林裡。清晨的小樹林,寂靜而美麗。一縷縷晨霧在枝葉間繚繞,一片片樹葉,都像只哀怨的眼睛,凝著露滴的淚珠,晶瑩地望著人們。鳥雀又怕驚擾了樹林的幻夢,只是輕輕地惆啾,鳴哄出小樹的惆悵。

    葉倩如在樹林裡徘徊,一會兒伸展開兩臂,像是對上蒼祈求,一會兒又低頭吟哦,好像要吐出滿腹的淒情。這個陷入愛情苦惱中的姑娘,第一次喪失了行動的決斷。誰能來幫助她?

    直到玫瑰色的彩霞飄出海面,第一縷陽光跳上樹梢,她才走出樹林,走到紫荊關路,準備回住處去。誰知,陡地一聲叫喊,喚住了她。

    「倩如!倩如!」

    她回過身來,從海邊方向走來了一對男女,竟是章秋麗和一個四十歲左右瀟灑俊秀的中年人。

    「哎呀,真是你,太巧了!」章秋麗喊著,快步走來握住葉倩如的手,說,「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丈夫安適之,是新華醫院的醫生。」又指著葉倩如對安適之說,「這是我的朋友,大提琴家葉倩如。」

    葉倩如同安適之握了握手,看著他那微笑的、漂亮的臉,心想:「這人好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章秋麗問她:「你怎麼會在青島?」

    「來演出,我們團來了三天了。你們呢?蜜月旅行?哼,也不請客。」

    「好好,請你到我們住的地方去吃飯。」章秋麗說,「我們住韶關路,挺好的一座別墅。」她又壓低聲音,「過去是於會泳他們住過的,這回,也輪到我們美一美了。」她活潑地拉一拉安適之的胳膊,「說話呀,請客人吶!」

    安適之笑笑,輕聲說:「歡迎您來。」

    「謝謝。」葉倩如點點頭,說,「剛才是你們倆在海邊上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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