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19章 第十四章
    袁靜雅頹然地倒在床上。她覺得頭那麼沉重,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嘴裡一股又腥又苦的味道。她知道,自己在發燒。

    送走了父親和母親,她把家裡徹底地清掃了一下。平時,袁亦方不准任何人挪動他的書籍和文具。別人認為凌亂得不能再凌亂的東西,在他眼裡卻是有條不紊的。只有他才知道什麼書、什麼雜誌放在什麼地方。

    他走了,靜雅就開始了改造客觀世界的工作。把屋裡屋外打掃一遍,把書櫥和書架都整理好,把分類書目寫在卡片上放入寫字檯上的卡片盒裡,以便隨時查找。

    她整整干了兩天。本來,她可以請人幫忙,但她歷來主張自食其力,萬事不求人的。

    昨天晚上她出了一身大汗,天又偏偏陰起來,暴雨夾著冷風襲擊著大地,讓她受了風寒,今天竟然發起燒來。她不能上班了,掙扎著爬起來,給醫院打了一個電話,請好了假,找了幾片阿斯匹林和復方新諾明吃下去,就又昏沉沉地睡下。

    她作了許多夢。前一個夢還沒有走,後一個就追上來,重疊在一起,變得更加雜亂。她夢見自己站在山坡上,年輕而美麗。她向山林呼喊,山林裡湧出洶湧的波浪,有人把她抱起來,踏著洪水,走向小船。她夢見船在浪峰波谷裡顛簸。一座冰山迎面撞來。舵手仰天狂笑。舵手是安適之。她跌入大海,白雲把她托起來。她飛向太陽,覺得渾身燥熱。呵,光禿禿的大地,一片狼藉的動物的屍骨,一隻鷹在天上盤旋。鷹說:「我渴呀!」鷹撲向她,她自己小得像一隻鴿子。她跌下來了,又跌到一條船上,白色的帆,白色的小船,在水面上無聲地滑行,兩岸是綠樹、紅房,水底是平整的石板。水淺淺的,清撤透明。三角帆,平底船,到處響著吉它。一個美麗的少女把她攬在懷裡,餵她水,呵,桔子水。「喝吧,這裡是威尼斯!」那少女說……

    她醒了。有人在餵她水,桔子水。她想睜開眼睛,但眼皮上好像壓著千斤重的石塊兒。她努力地睜啊睜,只睜開一點縫隙。一個高高的影子在眼前閃現。她又閉上眼睛。一口,又一口,冰涼甘甜的桔子水……呵,你好哇,小樹林。她變成一個小孩子,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兒,提著兩隻鞋,領著一條毛茸茸的大狗,在樹林裡走。開滿鮮花的大地。大地搖晃著。頭上是烏雲,天黑了……她又昏睡過去。

    她徹底醒來的時候,屋子裡已經很黑了。她在床上轉動著頭臉,向四處觀看。從外屋透進來的燈光照見桌上擺著放注射器的鋁盒,她還聞見煎熬中藥的香味兒。她好像聽見外屋客廳裡有人走動。她開口說話,聲音無力得使她自己也吃驚:

    「外面是誰呀?」她問道。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姑娘鐐開門簾,站在門口看著她。「您醒了嗎?」那姑娘問。這聲音十分陌生,她不知道這姑娘是誰。她點點頭。

    那姑娘又走出去。接著,一個高高的男人的身影走進裡屋。那男人開了桌上的檯燈,讓燈光向牆壁射去,只讓折光照亮床頭。呵,原來是白天明,他身邊站著那姑娘。這姑娘是誰呢?

    白天明輕捷地走到她床邊,輕聲問:「你醒了?別動。」他伸手摸摸靜雅的額頭,又抓住她的手腕,手按著血管,抬起左手,看著手錶指針上熒熒的藍光。看了一會兒,他放下手,把一支體溫表遞給靜雅。靜雅溫順地接過來,放在腋下。那姑娘靠在桌邊,凝視著他們。

    「現在什麼時候了?」靜雅問。

    「三點一刻。」白天明說。

    「才三點多?怎麼這麼黑?」她問。

    「是夜裡三點,你睡了整整一天多。」白天明笑笑,忽然想起來,「啊,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青年音樂家,葉倩如同志。」

    葉倩如從桌邊走過來,笑著說:「什麼音樂家,我是拉大提琴的。」說著,向袁靜雅伸出手去。

    袁靜雅想掙扎著坐起來,倩如把她輕輕按住:「不,您別動。」

    「她幫助我看護了你一個下午一個通宵。」白天明說。

    「哎呀,實在不敢當。太謝謝您了。」靜雅歉疚地說。

    「哪兒的話。」

    「您累了吧?太對不住您了。」

    「不不,我習慣了,我是夜貓子。」倩如說著,輕輕笑起來。她的笑聲那麼單純、自如,那麼好聽。只有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信心的人才能這樣笑。

    原來,醫院接到靜雅的電話,說她因病請假之後,誰也沒有在意,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鄭柏年到腫瘤科查問事情才聽說靜雅沒來上班。他知道,只要能掙扎得動,靜雅總是來上班的,絕不會輕易請假。他想自己去看看,可又走不開,忽然想起白天明這兩天正在輪休,就用傳呼電話找到他。白天明急忙趕到醫院,從鄭柏年那兒取了袁亦方臨走時留下的鑰匙,又趕到袁家。那時靜雅己經昏睡過去,什麼也不知道。天明為她量體溫、測脈搏,又取了她的耳血帶回醫院。經診斷,靜雅患了重感冒。天明便在醫院取了中西兩種藥,又帶了注射藥,正要再趕回去為她治療,突然又有人打電話找他:

    「我是你的病人,格格格,你忘了吧?」電話裡傳來一個姑娘快活的聲音。

    「啊,你是葉倩如,家住月壇北街,芳齡……」白天明笑著說。還沒講完,就讓葉倩如打斷;「那你為什麼不去找我?」

    白天明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他,因為他從來沒想到過要去找她。

    「這是……哎呀,我忙啊!」他說。

    「得了,架子大就是了,我來找你來了。你見不見?」

    「你現在在哪兒?」

    「傳達室。」

    「什麼傳達室?」

    「就你們這兒這個傳達室,真是書獃子。」

    「好好,你等著,我馬上去。」白天明掛上了電話。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這姑娘真行,又來找我,還那麼不客氣地稱呼我書獃子。好像是多年的老友。可是,難道不是朋友嗎?和她在一起,連空氣都變得活潑起來了……。

    白天明收拾好出診箱,背著走下樓去。

    葉倩如正在雨道邊的樹蔭下等他,一身藕合色的碎花薄絡紗連衣裙,白色的腰帶上閃著金黃的帶扣,她顯得更年輕而充滿活力,彷彿像一朵盛開的蓮花,那生命的力量連同芳香一起向四下裡迸射。

    「格格格,」她輕聲笑著,「我忽然想起來,沒告訴你我的樓門號碼兒,你怎麼找去。」

    「就是嘛,還埋怨別人。」天明也笑著說。

    倩如嗔笑地瞥他一眼:「要是誠心找,也能找到。我怎麼就把你找著了?」

    「不是孫胖子告訴你的嘛?!」白天明說。

    「得了,是我在人事局查到的,又向孫大夫作了核對。」倩如說,「報恩之心是多麼忠誠吧!哎,你怎麼背著這個?」她指指出診箱。

    「我得去出診。我老師的女兒病了,她一個人在家。」

    「那我也去。」葉倩如說,「我最喜歡小孩子了,我差一點兒要報名考學前教育系。」

    他們到了靜雅家,天明忙著為昏睡中的靜雅注射,用冰袋為她做物理降溫(冷敷)。

    倩如一反剛才活潑的態度,靠在桌邊,默默地凝視著床上的靜雅和忙碌的天明,一句話也不說。

    靜雅的高燒,一天沒退。天明不斷地為她更換冰袋,又把降溫藥直接滴到她鼻孔裡,用鼻飼法讓她吸入藥物,直到下午,靜雅的體溫才開始下降。

    倩如一直默默地留在屋裡,不斷地給天明打下手,從電冰箱裡取出冰塊來填充到橡皮冰袋裡。中午,她煮了一鍋麵條,看天明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卻只喝了一小碗麵條湯。

    直到靜雅睡安穩了,天明才鬆了口氣,坐到沙發上看著昏睡的靜雅。

    倩如走到他身邊,把手搭在他肩上,輕聲說:「你累了。」

    「還好。」天明輕聲回答她。

    「哼,她根本不是小孩子。」她輕笑著說,口氣裡好像有股苦意。

    天明笑著看看她:「是你說她是小孩子。不過,你看她現在像不像小孩子?病人都這樣兒。那天你也這樣兒。不過,你比她調皮,還會咬人。」

    倩如的手狠狠捏了天明的肩頭一下,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肩頭放著一隻姑娘熱情的手。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推開這隻手?那不是太唐突了姑娘嗎?不動?那會給她什麼感覺?哎呀,這有什麼,她只是個像妹妹一樣的小朋友。

    白天明站起來,輕輕走向外屋。倩如也跟著他走出來。

    他們在沙發上坐下來,誰也不說話。

    「她很美。」倩如說,用頭朝裡屋擺一擺。

    天明不說話。

    「不過,不是嬌艷的女人。那種女人我也不喜歡。她很端莊,有一種內在的美。」倩如彷彿在品評一位演員,「這樣的美,要有文化素養才能表現得出來。」

    白天明笑笑:「你又沒見過她。而且,她現在病著,你能看出什麼……」

    「病了也能看出來。」倩如說。沉默了一會兒,她輕聲問道:「你很愛她嗎?」

    白天明吃驚地揚起眉毛,看著她:「你,你這個人怎麼……」

    葉倩如淡然一笑:「我很會分析人的心理,是吧?」

    「瞎分析。」

    葉倩如又寬容地一笑:「你承認不承認都沒關係,這是你的事。」

    「你今天怎麼有時間來找我?」白天明趕緊岔開話題。

    「我時間多得很。」倩如說,「我很討厭,是吧?」

    「哪兒的話。」

    「那你為什麼要趕我走?」

    白天明又吃驚了:「我什麼時候趕你了!」

    「剛才那句問話就是這個意思。你呢?」

    「什麼?」

    「你要在這兒呆多久?」

    「你看,她還昏睡不醒,體溫也沒降到正常度數。我得每隔四小時給她注射一次,還得煎藥,觀察她……」

    「啊,看來要守她一夜。」

    「恐怕是。」

    「那,我也在這兒。」

    「不不不,這不好……」

    「為什麼?」

    「你,你累了。」

    「你不累嗎?」

    「我是醫生啊!」

    「我是你的朋友。我原來就是想找你聊聊。這在哪兒不行?我陪著你,還可以幫幫你。你空下來就聊聊。挺好。」葉倩如說。

    「這,不方便的。」

    「有什麼不方便?」葉倩如看著他的眼睛,說,「不過,你要是討厭我,不願和我在一起,你就明說,那我就走,再也不找你了。你討厭我嗎?」

    「不。一點兒也不。」

    「好,那我就在這兒呆著。你想說話,我就說。你想休息,我就隨便找本書看。這兒書真不少。」

    白天明沒辦法了,只好由她去。

    到了晚上十點半,白天明又給袁靜雅注射了一次,覺得疲乏得很,就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葉倩如搬了把小椅子,坐在他對面,把腳伸到白天明身邊的空當裡,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

    牆上的掛鐘,單調地走著。它一定上了歲數,每一聲滴嗒裡都帶著絲絲的雜音,像是老人無可奈何的歎息。

    葉倩如一點睡意也沒有。手裡拿著一本雜誌,目不轉睛地望著象孩子一樣蜷臥著的白天明。

    夜深了。屋外刮起了風。風吹動海棠樹和槐樹的葉子沙沙的響,像是唱著心裡的歌。

    葉倩如起來關上燈,走到窗前。清冷的月光透進窗子照著她的臉。她靠在窗邊,凝視著月光,忽地覺得有些冷。她抱攏雙肩站了一會兒,內心裡飄起一股淡淡的哀愁。她回過身來,從椅背上拿起一條小毛巾被,輕輕走到沙發邊給白天明蓋上。她忽然發現,白天明眼角上凝著一顆晶瑩的淚珠。他眼角的細細的魚尾紋,也似乎更明顯了。她看著他,忽地湧起無限的柔情,伸出細長的手指,顫抖著,為他抹眼角的淚。

    白天明動了一下,好像要醒來。葉倩如縮回手,看著他。他又睡著了。葉倩如後退了幾步,擰開檯燈,找到一張紙,想寫幾句話留給他,自己就這樣悄悄地走吧,離開他,永不再找他。

    這時候,靜雅醒了,輕輕地問道:「外面是誰呀?」她急忙收起紙,輕輕地走到屋裡,又回來叫醒白天明。

    ……

    白天明從靜雅腋下抽出體溫表一看,高興地出了一口長氣,說:「啊!可好了,37.2℃。你渴吧?」

    靜雅點點頭。

    倩如輕盈地走過去,從桌上拿起帶塑料管的桔子水杯,遞給靜雅。

    靜雅掙扎著坐起來,斜靠在床頭,接過水林,抱歉地說:「真對不起您,讓您受累了。」

    「我累什麼?只不過陪陪白大夫,也陪陪您。」倩如說,「您快好吧,不然,白大夫要急死了。」

    蘭個人都不說話,只是互相看了一眼。

    黎明正在悄悄來臨,曙光在海棠樹和槐樹的枝葉上默默地驅散著淡淡的晨霧。早行的車輛駛過市街,把車輛聲傳進每家院落,朦朧而又暗啞,輕得幾乎聽不出來。

    「多麼安靜,多麼好哇!」倩如說,「不像我那兒,正臨街,每天早上四點就被吵醒。車子一過,連窗玻璃都忍受不了,嗒嗒嗒地亂響一陣。」

    「那歡迎您常到這兒來,只要您有空兒。」靜雅說。

    「不煩我嗎?我這個人可招人煩呢,常常自作主張,比方今天……」她不說了,看一眼白天明。

    「今天要沒有你,可得把我忙壞了。你當了一天護士呢。」白天明笑著說。

    「那可得給我報酬。」倩如笑起來。

    「您要什麼報酬?」靜雅也笑了,「隨您的意,隨便拿,包括我這個人。」

    「那可不行。」倩如斜眼瞧著天明,「我背不動您。我開頭兒把您當小孩兒了,哈哈哈,誰知道是這麼大的小孩兒……」

    大家都笑起來。笑聲穿過窗戶,在院裡輕輕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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