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4章 第三章
    「起來吧,你可以走了。」

    安適之一邊在洗手池裡洗手,一邊扭頭對躺在檢查合上的小伙子說。

    「這就完啦?」那小伙子坐起來,一邊把襯衣塞到褲子裡,一邊老大不高興地問。

    「嗯,」安適之甩著手上的水,頭也不回,「上班去吧。」

    「連藥也不給一點兒了」

    「你沒病吃什麼藥。」

    「怎麼沒病?我頭疼,肚子疼。」

    「少喝點酒就行了。」安適之坐到桌邊,拿起桌上的病歷,喊道,「下一個,孫建軍。」

    「哎哎哎,」那小伙子跳到安適之桌邊,「有你這樣的大夫嗎?你關心病人的疾苦嗎?噢,給按兩下肚子,看看舌頭就完事兒啦?你這是窮對付啊!」

    「孫建軍!」安適之連看也不看那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依舊向門外喊著。

    一個膀大腰圓卻滿臉菜色的小伙子推門走進來,站在那兒愣愣地瞧著屋裡這一對兒。

    「等等,哥們兒。」生氣的小伙子用手攔住比他高一頭的孫建軍,大聲說,「我這兒還沒看完吶,您先等等兒。」

    「坐下吧!」,安適之指指小圓凳,朝新進來的病人問,「你叫孫建軍?」

    「嗯嗯。」孫建軍坐下。

    「喲呵,行啊!」先前的病號跳到安適之身邊,「怎麼著,打算連藥也不給,就這麼把我打發走哇?!」

    「你想吃什麼藥?」安適之睥睨著他。

    「吃,吃什麼藥?你是大夫啊,這得你給開呀!」

    「可是你沒病,我沒法兒慷國家之慨,隨便給你藥吃!」

    「你……好咧!貴姓啊你?」

    「幹嗎?」

    「不幹嗎,問問。貴姓?」

    「我叫安適之。我也知道你,你叫李順平,是吧?我要給你們單位反映,這是第三次了,你沒病裝病。」

    「放屁!」

    「哎,你怎麼罵人?」

    「罵了你啦,怎麼著?」小伙子叉起了腰,瞪著安適之。屋裡還有兩位醫生,年齡都在四十五歲以下,假如他們站起來支持安適之,那個小伙子準會立即軟下來。可是他們偏不,一律安詳地同面前的病人交談,彷彿誰也沒聽見這一聲比一聲高的叫喊。

    安適之滿肚子是氣,是火,但他身為醫務處主任兼科主任,既不能叫罵,又不能真和那小伙子動起拳頭,但他也不能在幸災樂禍的同事面前丟了臉。他朝那小伙子冷然一笑,說:

    「怎麼,你還想動武嗎?這更證明你沒病。」

    「動武又怎麼著?」小伙子真的又竄上一步,伸出巴掌。

    滿臉菜色的孫建軍走過來,有氣無力地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你有病,是嗎?」

    「啊,沒病上醫院幹嗎?」小伙子說。

    「他給你看了嗎?」孫建軍指指安適之。

    「讓我躺在那兒,給我揉了揉肚子,愣告訴我沒事啦,」小伙子又朝安適之嚷嚷,「噢,你把大爺當猴兒耍呀?!」

    「真完事兒啦?」孫建軍又問安適之。

    「他什麼病也沒有,昨天喝得太多了。」安適之說。

    孫建軍佈滿病容的臉一皺,呲牙一笑,細聲細氣地說:「得了,兄弟,走吧,別耽誤別人的事。」

    小伙子氣呼呼地頂了他一句:「喲,你幫什麼腔啊?!」

    孫建軍把臉一沉:「讓你走你就走,別沒病找病!」說著,順手一撥拉,小伙子竟像陀螺一樣地被撥拉了一轉,脊背朝向孫建軍。孫建軍又輕輕一推:「走吧你!」那小伙子竟「登登登」,一下子撞到門板上。他驚訝地轉過身子,瞪著眼看著孫建軍,結結巴巴地說:「哥們兒,哥們兒,您,這是有病啊?!」

    「這兩天吃不下東西,渾身沒勁兒。」孫建軍愁眉苦臉地回復他。

    小伙子咽咽吐沫:「好咧好咧,您是幹什麼的?」

    「走!」孫建軍大吼一聲,「煩不煩,你?我是武術隊的。」

    小伙子一吐舌頭,拉開門就走,又把頭伸進門裡朝安適之說:「大夫,哪怕給片兒APC呢,我回去也好交待……」

    「你走不走?」孫建軍朝門口走了兩步。

    「走走!好嘛,今兒這日子不好。回頭見您吶!」小伙子趕緊走了。

    屋裡騰起一片笑聲。那兩位醫生也好像忽然看見了這幕喜劇,縱聲大笑。

    安適之心裡升起一股無名火,心說:「好哇,你們!想看我的笑話,想讓這小伙子打我一頓,你們好過癮。哼,妄想,吉人自有天祐!」他忽地仰起臉來哈哈大笑,一邊扶孫建軍坐下,一邊笑著說:「哈哈哈,好,看來我的命運不錯,總是化險為夷。」說著,朝那兩位醫生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他給孫建軍開了最好的藥,溫和地囑咐他過兩天一定再來複診一次,又微笑地把他送到診室門口。然後,連招呼也不同那兩位醫生打一下,就匆匆走了。

    他去找院長林子午。他想動員這位好好先生出來,在全院職工大會上談談醫德問題。作為一個醫生,除了急病人之所急,想病人之所想,對病人認真負責之外,還應當堅守國家的利益,不應當屈從於病人無理的要求,以換取病人的好感和一切可能私下裡回報的「方便」。例如,他剛才的態度,就是一個應當表揚的模範行為。他不怕威脅而堅持了原則,有的人卻寧願犧牲國家的利益來滿足幸災樂禍的市儈心理,這也是不合於醫生的職業道德的。這些意思應當告訴林老頭兒,讓他去教育全院職工。他會去說的,因為他的心是這樣的純正,容不得一點兒不高尚的言行,只要給他上滿發條,他每次都會激昂慷慨地批評別人告訴他的種種醫生不應有的品德。

    他走到林院長的辦公室門口,忽然聽見袁靜雅的聲音。他知道,林老在同袁靜雅談話,這也是他向林院長建議的。安適之已經摸到局裡的意思,自己是內定的新華醫院未來的一把手。但是,總還是要徵求群眾意見吧?可惜的是,林院長並沒有悟透這只是純粹的形式,還在那裡一個個認真過細地向群眾瞭解對安適之的看法。安適之知道,這種人人過關式的淡話,早晚會談出對自己不利的局面。總會有些豁出去的愣頭青,把各種各樣的「誣蔑之詞」全倒給認真而又天真到昏庸程度的林老頭兒。要是他也聽信了這些「謊言」的萬分之一,堅持原則的勁頭兒一上來,自己未來的位置就不那麼保險。所以,他請林院長同袁靜雅作這次長談,徵求她對自己的意見。袁靜稚是自己過去的妻子,全院公認的與自己私怨最深的人,她最瞭解自己種種「劣跡」,主動要領導向她瞭解自己,那就在領導心中樹起一塊自己坦蕩無私的基石。有了這塊基石墊底兒,別人的流言蜚語,就都會減少許多份量。更何況,他太瞭解袁靜雅了。

    從她的嘴裡充其量只會談出他給老丈人袁亦方貼大字報的事。而這個,袁靜稚也一定會輕描淡寫,因為她太不願意揭開內心這個痛苦的敏感區了。在其它方面,諸如在他們決裂的那個晚上,袁靜雅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怒斥他的那一切,什麼辛苦計算吶,見風使舵呀,為人冷酷啊,出賣靈魂吶……等等等等,她都會三緘其口的。因為她的心,她的愛的幻夢一朝崩潰,便再也不願重新回顧那失望,那空虛,那淒苦的一切。再說,她又是個極為好強而又非常自尊的人。她絕不願向任何人陳述痛苦,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更不願讓人把自己看成受害的弱者。因此這個最痛恨自己的人,如今也是對自己最能隱惡揚善的人。退一萬步,就算袁靜難說自己一大堆壞話,那又有什麼呢,「她跟他離了婚,她恨他。」這理由就會把她所說的一切起碼打一個六五折,更何況他早就在全院「說清楚」了。那是當時潮流所致,凡忠心耿耿於黨者,哪一個沒有跟「四人幫」走過一段路程?他們打著黨的化身的旗號哇,你林子午如何?難道沒說過他們要你說的話?不然,你怎麼會在一九七二年就被「解放」而「結合」,一九七五年就當上了院長的?

    這次談話,是安適之表現自己、保護自己的傑作。他不能破壞這個傑作。所以,他連院長辦公室的門也沒敲,又打道回府了。可他又不願立即回到診室去,不願看那兩位缺德同事皮笑肉不笑的臉色。

    他走向醫務處。那是他的王國,是將他載入太空的發射基地。他在那裡和屬下們談笑,問小李子的男朋友送給她什麼裙子沒有,問大張結婚的用品置備齊全沒有,然後順帶說了幾句笑話。他說一個四川的農村老太婆,在林彪、葉群摔死的時候,跟別人學說這件事:「三嫂子,你曉得婆,林彪那個龜兒子、帶了一群(葉群)老婆,搞了個啥子外衣(馬列外衣),偷了三隻雞(三叉戟飛機),跑逑了。後來嘛,不曉得咋個搞的,溫嘟嘟的(溫都爾罕)摔逑死了。」他繪聲繪色的表演,維妙維肖的四川方言,讓舉座為之捧腹。他親切、和藹、幽默、風趣的可愛形象,又得到了十二分的強化,才在笑聲中,端起一個小水桶般的暖水杯,笑呵呵地說:「對不起,我還得去坐門診,」他看看手錶,「還有四十五分鐘的勞務。」說罷,朝自己的年輕部下揮揮手,走出門去。

    他走到診室,卻見副院長鄭柏年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替他門診。他的兩條劍眉立刻擰成疙瘩。

    原來,那兩位沉默的醫生,並不止於幸災樂禍。他們也有寒摻安適之的高明手段。安適之離開工作崗位十分鐘,他倆便抄起電話,打到鄭柏年辦公室,說:「領導既然要跟班工作,就要堅守工作制度,給我們作個表率。適之同志桌上還有二十多份病歷,他卻不知去向了,是不是要把這二十個病人再分攤給我們吶?要增加我們的工作量也可以,事先打個招呼嘛……」

    鄭柏年聽了,趕緊快步趕來,一方面為安適之解釋,說他有全院的醫務工作要處理,一方面急忙替他為病人診斷。鄭柏年如今主要在外科工作,但他早先曾經做過內科醫生,業務依舊是精通的。

    安適之很不愉快。他知道鄭柏年不是林子午。他雖然從來不發表激昂慷慨的演說,但到關鍵時刻卻能「重傷不下火線」,認準的事情,哪怕「光榮孤立」,也絕不向任何方面的壓力屈服。他因此而獲得「倔根柏」的謔稱,不受某些部、局領導的垂青,卻獲得全院同仁的尊敬,如今也是院長職位強有力的競爭者。自己無故離開崗位一小時,鄭柏年不會輕易放過的。何況還有那兩位缺德鬼,

    安適之滿臉微笑地進來,說:「好了,虧得柏年你來了,不然我今天得加班了。哎呀,你可不知道,連供應室的事情也找到醫務處,麻煩之至。好了,請起來,讓我看吧。」

    鄭柏年給病人開完處方,笑著站起來:「還有一位病人,還是我看吧。供應室什麼事?」

    「還不是那個孫大勇,連棉棒都搓不好,老太太又找我來了。」安適之放下茶杯,笑著說。

    他剛才自然沒有去管什麼供應室的事。可他也沒有完全撤謊。供應室的頭頭兒,護士長趙大姐,前天曾找過他,要他把孫大勇調走。這個小伙子搓的棉棒太稀鬆了,以致於棉棒一伸到酒精瓶裡,木棒便與棉花分家,弄得護士們成群結伙地找到供應室門口發牢騷,一個個小嘴兒喊得能吊個油瓶子。安適之想把孫大勇調去當清潔員,每天掃地,但還沒有下決心,如今正好用這個倒霉蛋來為自己搪塞。

    鄭柏年沒有回答他,走到門口,叫進最後一位病人。那二位醫生卻已經在收拾處方箋,洗手,準備下班了。其中的一位伸伸懶腰,說:「這麼多事情,虧得有你來處理,不然,新華醫院真得要散伙了。」

    「哎,可不。」另一位搭腔說,「真夠適之忙的。這也是新華醫院的幸福啊。怎麼樣?」他沖安適之一笑,「門口兒小飯鋪兒今天有涼粉兒,一塊兒去吃點兒?」

    「不去?好,那,再見!」不等安適之搭話,另一位拉住這一位的胳膊,倆人一齊走了。

    安適之朝門口瞪瞪眼,心想:再見?去塞你們的涼粉兒吧。早晚,你們得透心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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