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48章 第十五章 (1)
    01

    新年將至,病房裡有些冷清。病人能出院的都出了院,除了急診,新住院的病人已經很少,病房裡很多床位都空了。

    琪琪出事後的這幾天,周立奇一直生活在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裡。有時趴在女兒床前,疲憊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似睡非睡的境地裡,他會覺得這是一場夢。只有醒來時,看到病床上的女兒,他才會感受到那種真切的悲哀。

    前幾天,女兒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這兩天,女兒常常是大睜著眼睛,臉上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這神情,讓周立奇更加悲傷。

    錯過了搶救時機,大腦缺血時間太長,女兒再也無法恢復到正常的神智水平。

    女兒這輩子算是完了,別說是出國深造上大學,將來生活能否自理還是個未知數。

    一想到這,周立奇就又自責內疚地要發瘋,渾身燥熱得像是要炸裂開一般。

    那天,自己怎麼就那麼見利忘義呢?如果停下來去參加女兒的搶救,女兒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

    該死,真是該死!當初自己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面對著人命關天的大事自己當時怎麼就能心安理得地一走了之呢?

    為了錢?對,就是為了錢!

    當初自己學醫的初衷就是為了治病救人,報答世人。為了達成這種願望,在學校裡,他孜孜不倦、廢寢忘食。也是為了達成這種願望,工作後,他從不敢懈怠,刻苦鑽研專業知識。如今為了一己之利,他卻可以見死不救。

    從治病救人到見死不救,自己究竟是怎樣完成這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的?仔細想來,是慾望,是貪念。這種慾望和貪念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地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初衷。

    到頭來,連上帝都看不下去了,用這種方式懲罰他。

    他見死不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最疼愛的親生女兒。

    作為一個父親,他心痛、他自責。作為一個醫生,他反省、他悔恨。但這些字眼似乎又都無法描述他此刻的悲痛心情。

    該警醒了,無論是作為一個醫生,還是作為一個人,都該徹底警醒了!

    女兒出事的當天晚上,和佳醫院的朱院長曾給他打來電話,說又有一台腎移植,問他哪天有時間?

    言語之間,朱院長不時發出朗朗笑聲,語氣輕鬆愉快。

    一時間,周立奇所有的壞情緒都被這個電話調動起來,萬般的煩躁與懊惱都集中到一個點上,心情惡劣地一觸即發。

    周立奇一口回絕:「不行,我不會再做了。」

    朱院長笑嘻嘻地說:「先別這麼說,報酬咱們還可以再商量!」

    周立奇暴躁地說:「以後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我真的不會再做了。」

    朱院長又笑嘻嘻地說:「周主任,別感情用事,報酬真的還可以再商量……」

    周立奇一句也不想再聽下去,為了馬上斬斷這種煩躁和懊惱,他使盡全身力氣,把那個專門聯繫外院手術的手機拚命從窗戶裡扔了出去。

    手機撞擊到對面的牆壁上,分裂四散開來。

    琪琪是劉先達的病人,他每天都會來病房查看。劉先達很盡職,總是問這問那的。說話時,劉先達的目光總是對著陶婕和床上沒有自覺意識的琪琪。偶爾目光從周立奇臉上劃過,也是木然著沒有表情。周立奇從內心到臉上都很尷尬。經歷了這些事,他面對劉先達時的心情更加複雜。複雜得難以形容。在周立奇的直覺裡,論文的事情一準是劉先達給他捅出去的,而如今他又救了女兒。

    心情複雜的同時,周立奇也很內疚和自責。如果如劉先達所說,那天在武德橋頭他沒有急著並線出去去和佳醫院做手術,也許女兒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一想到這些,周立奇身上就一陣陣地發著燥熱。

    然而,後悔是沒有用的,女兒的病情已經不可逆轉。

    每當回想起女兒以前的健康和乖巧,周立奇就痛苦得直抓自己的頭髮。沒有幾天時間,他的原本茂密的頭髮稀疏了很多,鬢角竟然有了幾綹白髮。

    一天晚上,陶婕不在,周立奇一個人守在病房裡。九點多,值班的劉先達推門進來。看到只有周立奇一個人在病房裡陪床,劉先達一愣。

    劉先達用告訴一個陌生病人家屬的語氣告訴周立奇,說他已經聯繫了北京天壇醫院的腦外傷恢復專家過些天來給琪琪會診。

    周立奇一直聽著,幾次想說句謝謝都開不了口。

    劉先達查完房臨出門時,周立奇終於鼓起勇氣說了聲:「謝謝你為琪琪做的這一切!」

    劉先達停下腳步,長臉一拉,定睛看了周立奇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轉瞬,劉先達又折回來,對周立奇說:「不用謝,我只是在盡一個醫生的本分。」

    村鈺和梅山一起來看過幾次琪琪,每次來氣氛都很沉悶,看到琪琪的樣子她們忍不住心情沉重。

    一天,周立奇忽然看到梅山從隔壁的病房裡出來。一問,才知道是梅山的表姐米亞蘭乳腺癌手術後來做化療。想起米亞蘭那次在大廳裡的大鬧,周立奇沒敢向隔壁的病房裡張往,趕緊離開了。

    02

    琪琪出事的第七天,和佳醫院的朱院長急匆匆地趕到省立醫院。

    朱院長走進外科大樓時,已經是中午快下班的時間。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滿頭大汗的朱院長快步鑽進電梯來到腎外。

    事關重大,他必須馬上找到周立奇。

    朱院長很納悶,這個周主任到底是怎麼了?辦公室一直沒人,手機永遠不在服務區,把電話打到科裡,科裡的人也都是含糊其辭。別是他出了什麼事?要是他出了事,麻煩可就大了。人命關天的事,自己可替他兜不了。

    朱院長是個矮胖子,頭皮的能見度極高,亮閃閃地泛著油光。走進病房大樓的他向一個護士打聽了腎外的樓層,來不及等電梯,急火火地沿樓梯上了樓。他上樓的姿勢很特別,兩個膝蓋向外撇著,像是只被人追趕急於逃命的青蛙。

    來到腎外,走到主任辦公室門口敲門,還是沒有人。幾個醫生辦公室也已經沒人了。情急之下,只好跑到護士站去問。

    「護士長在嗎?」朱院長氣喘吁吁地走近楊海平。

    楊海平從櫃子跟前站起來:「我就是,什麼事?」

    「我找周主任,死活找不到他,他到底去哪兒了?」

    楊海平問:「你找他什麼事?」

    朱院長說:「你就別給我兜彎子了,人命關天的大事,快告訴我他到底去哪了?」

    楊海平問:「到底什麼事?他這幾天家裡有事沒上班。」

    朱院長又說:「他家裡也一直沒人接電話,快告訴我他在哪裡?否則出了人命他吃不了兜著走!」

    楊海平說:「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朱院長說:「他在我們那裡做了台腎移植,病人情況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不行了!」

    一聽這話,楊海平意識到事情非同一般,忙說:「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把他叫來。」

    說著楊海平就一溜小跑走樓梯下到一樓,向周立奇女兒的病房急奔過去。

    見周立奇夫妻倆正在給女兒吸痰,她忙上前把周立奇拉到門外。

    還沒等楊海平開口,一直尾隨在她身後的朱院長就上前搶著說:「周主任,事情不好了,你做的那個腎移植快不行了。」

    見到朱院長的第一眼,周立奇還以為他是來找他做手術的。一聽這話,頓時心裡咯登一下。

    「你說什麼?」周立奇問。

    朱院長急吼吼地說:「那個腎移植,一直沒有尿,高燒不退,怕是要不行了!」

    周立奇不相信:「這怎麼可能?」

    朱院長說:「反正很危急,你還是去看看吧。」

    一邊的陶婕也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臉都嚇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立奇呆滯片刻,慌忙說:「走,快去看看。」

    看著周立奇和朱院長急匆匆離去的背影,楊海平和陶婕在走廊裡發了半天呆。

    在去和佳醫院的路上,周立奇心急如焚。發生這樣的事情,是他事先萬萬想不到的。怎麼可能呢?手術本身很順利,術後醫囑也沒問題,抗炎抗反應,實在不該出現這種無尿高燒症狀。

    腎移植術後最怕的就是無尿和高燒,既然手術和術後治療都沒問題,為什麼又會出現這種症狀呢?到底是怎麼回事?

    路上正堵車,周立奇焦急的心似是快要跳出來。已經是十二月的天氣,車外寒風習習。在林立的樓群中,周立奇總算看到了「和佳腎科醫院」的字樣。醫院的三層小樓被隱匿在一片商業氣息很濃的繁華中,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家醫院的樣子。

    周立奇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到了和佳醫院門口,周立奇剛跳下車,就有旁邊一家飯店的領位員過來招攬生意,問他吃不吃飯?川味的,打八折。周立奇來不及回答,用手擋開他,快步上了台階推開醫院的玻璃門。

    剛進門,周立奇就聽到二樓傳來一片號啕聲。

    那一刻,周立奇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出事了。

    愣怔了片刻,周立奇覺得不對。滿打滿算病人手術後才過了七天,按醫囑治療,怎麼著也不該現在就丟了性命。

    周立奇想看個究竟,馬上往樓上跑去。

    邊跑邊聽跟在後面的朱院長在嚷:「出事了,出事了!」

    上了樓,見哭聲果然是從那個腎移植住的大包間裡傳出來的。來不及多想,周立奇幾步奔了進去。

    幾步跑到病人床前,周立奇問:「怎麼回事?」

    病人已經走了,身上蓋著白色的床單。周立奇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實,他一把就把床單揭開,把手伸到病人的鼻孔下面。

    病人果然已經死亡。周立奇被嚇壞了,身子一僵,愣住了。

    跟過來的朱院長看到這一幕,也被嚇壞了,他喋喋不休地說:「壞事了,壞事了,周主任你看你怎麼做的手術?病人怎麼會這樣?」

    一邊的家屬猛然醒悟過來,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給自己親人開刀,之後再也聯繫不上的那個不負責任的醫生。

    一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一把揪住周立奇的衣領,給了他一個耳光:「還我哥的性命,你為什麼要害死我哥,快把我哥救活!」

    旁邊的另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也給了周立奇一拳:「你算什麼狗醫生?只知道掙錢,不管病人死活!今天讓你也死在這個病房裡!」

    說著,就又是對周立奇一陣拳打腳踢,病房裡頓時亂成一片。

    朱院長一看這種局面,頓時慌了神:「別打,別打,好好說話,既然他人已經來了,我們會追究他的責任的!」

    剛說到這裡,朱院長的臉上也被重重地打了一拳。打完之後,那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連他一塊罵:「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麼個小破醫院,這種大手術你也敢做?負責任?我姐夫命都沒了,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你也一塊去死吧!」

    說著,又是對周立奇和朱院長一陣拳打腳踢。

    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嘴裡不停地叫著爸,在一邊哭泣。

    幾個女眷也衝上來,又罵又撕,周立奇和朱院長難以脫身。

    周立奇抱著頭不吭聲。朱院長不停地大叫,「有話好好說,不能打人,」又對外面走廊裡的醫生護士大叫,「報警,你們快點報警,這樣下去要打死人的!」

    周立奇本來是不打算還手的,但一個條件反射性的動作還是讓他忍不住還了手,而且出手迅速,後果嚴重。

    那個黑臉漢子一直攥著拳頭對著周立奇的臉猛打。周立奇抱頭蹲下後,他又揪起周立奇後腦勺上的頭髮向後拉,讓他的臉再次暴露出來。眼看又要挨打,周立奇順手摸起旁邊治療車上的一個金屬錘,沖正對著自己的那個黑臉漢子的一張黑臉猛掄過去。一聲轟鳴,金屬擊碎石頭的聲音。緊接著,有幾顆沾著血跡的牙齒落在了周立奇的臉上。

    黑臉漢子發出一聲嚎叫,抓起治療車上的一把剪刀要往周立奇身上捅。正在這時,聞訊而來的警察衝進門來。

    幾分鐘後,周立奇、朱院長和那幾個打人的死者家屬,一起被警察帶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做完筆錄,周立奇和那兩個打人的死者家屬被刑事拘留,朱院長和其餘幾個死者家屬被放回,告知準備隨時接受警方調查。

    周立奇和打他的那兩個人被關在正對著門的兩間屋子裡。那個掉了兩顆牙的黑臉漢子隔著門衝他嚷:「姓周的你等著,出去老子還要揍你!」

    看著對面的黑臉漢子,周立奇保持沉默。一股鋪天蓋地的悲哀從天而降。怎麼就治死了人?怎麼就到了這步田地?一連串的變故讓他又一次對自己的境地產生了強烈的質疑。

    眼前發生的一切難道都是真的嗎?自己真的進了看守所?

    進看守所不是因為別的事,是因為他治病治死了人?

    自己怎麼會把人給治死了?

    事情又回到了起點,手術和術後醫囑都沒有問題,那個人怎麼就會死了?

    突然響起了警察的一聲呵斥:「不許喧鬧!」

    這呵斥聲幫周立奇確認了眼前這一連串事情的真實性,他頹喪地從看守所特製的堅固鐵門後面蹲了下去。

    03

    這是省城的步行街。下午四點多的街上,一個個商業門臉充斥著各種音樂和叫賣聲。

    毛小妹心情沉重地走在大街上。任憑男朋友怎麼打她的手機也沒有心情接聽。

    毛小妹是從看守所門口一路開車來的這裡。

    下午,周立奇所遭遇的一切她都親眼目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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