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33章 第九章 (5)
    兩位助手正按周立奇事先的安排,做著植腎前的準備工作。長約14厘米的右髂窩區斜行切口已經切開。皮膚、皮下組織、腹壁各層肌肉也被依次打開。

    周立奇趕過來的時候正是關鍵時刻。他把輸尿管與腹膜輕輕拉開,又找到髂外動脈,用紗帶提起,使其前後方靜脈顯露。又沿髂總動脈繼續探尋,分離髂內動脈並結紮小分支。使其分離段具有足夠的長度,以利後面的血管吻合。

    取出壞腎之後,周立奇又把剩下的準備工作交由兩位助手處理,他再次更換手術衣及手套來到隔壁手術房間。

    供體這邊,兩位助手已經對腎臟周圍的淋巴管和神經電灼切斷完畢,周立奇命其用普魯卡因對周圍動、靜脈進行浸潤,這樣可以有效地預防痙攣。

    開始切腎。周立奇在腎動脈起點處將其鉗夾切斷,之後將腎臟輕輕托出,使處理靜脈更為方便。把腎臟輕輕滑到助手手上,周立奇又把若干個腎動脈小分支一一結紮切斷。之後,腎靜脈也被用鉗子夾斷結紮,使供體腎完全脫離供體。

    周立奇把帶著體溫的腎臟置入事先備好的冰水盆,迅速對腎臟進行灌洗、修剪。與此同時,他還指導著台上的兩位助手進行供體關腹。

    就在周立奇手上的腎快修好時,植腎組那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護士迅速幫周立奇更換手術衣和手套,他疾步趕到植腎手術台前。

    原來,一個助手不小心碰破了不可切割的近端腎動脈,血液瀰漫病人腹腔,血壓下降,兩個助手神色慌亂手足無措。

    說時遲那時快,周立奇一把就又準又狠地抓住了像小泥鰍般光滑正向外噴射著血液的腎動脈,趕忙令助手用止血鉗輕輕夾住止血。止住血,助手抽吸腹腔血液,周立奇則找到血管破損處,用6-0尼龍線吻合好。

    讓護士給病人加輸代血漿,病人血壓漸漸恢復,一場危情化險為夷。

    經過灌洗修理過的腎臟略顯蒼白,但卻充滿活力。周立奇把腎臟擺放到最佳位置,使其處於最自然的狀態,然後進行動、靜脈吻合。

    由於受者和供者的血管粗細不同,吻合時要靈活把握,對接不能出現絲毫差池。

    經目測,周立奇發現,受體腎動脈斷端口徑比供體腎動脈略粗一些。周立奇用剪刀把較細一些的供體腎動脈斜切一點,使其正好可以和供體腎動脈的粗細相同。

    斜切後一比,兩邊的口徑竟然粗細絲毫不差。這種準確,靠的不僅僅是一種熟練的技藝,而是一種神助般的直覺。

    和一般人的順延吻合不同,周立奇先是在吻合口的兩邊各縫一針,然後再逐一吻合,這樣吻合後的血管對接完美,沒有皺褶,能充分保證腎臟供血。

    動、靜脈吻合完畢,周立奇命助手先放開夾靜脈的止血鉗,又把動脈也放開。這時,原本蒼白柔軟的腎臟瞬間變得紅潤、挺括。幾秒鐘後輸尿管開始蠕動,緊接著就有尿液排出來。

    直覺告訴周立奇,這又是一例非常成功的腎移植。

    剩下的事情就是把輸尿管植入膀胱和關腹,周立奇帶著一種獲勝將軍打掃戰場的輕鬆做著這一切,口罩下面的一張臉隱藏著別人不易察覺的得意。

    手術結束半小時後,給重症監護病房的齊氏父子下完醫囑,周立奇被院長和醫務部錢主任送到招待所房間休息。

    臨走時,院長叮囑周立奇,讓他好好在房間休息一下,中午齊縣長會趕過來好好宴請他。

    關上門,周立奇一下仰躺在床上。閉上眼,輕度疲勞的腦海裡就浮現出一會兒齊縣長到來後的客套,以及這種客套給他帶來的不自在。

    忽地,他一下從床上坐起來。一個念頭冒出來。手術已經結束,他不想在這裡再待下去,他想離開。離開縣長大人那種讓人不舒服的客套,馬上回鄉下看望自己的養母。

    周立奇站起身急步走到壁櫃前,一下打開櫃門把旅行箱和手提包拿了出來。

    為了省去許多不必要的口舌,他打算悄悄離開。

    出門時,他忽然看到了鼓起來的手提包的側面。幾乎沒有猶豫,他就把那個裝著兩萬塊錢的信封抽了出來。

    他覺得,這錢他不能收。

    來到服務台,周立奇把那個信封交給了服務員,委託他轉交給醫務部錢主任。

    之後,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08

    出租車出了縣城向北行駛了二十多分鐘,周立奇就讓司機停下了。

    見周立奇拎著旅行箱上了旁邊的石子小路,柏油路上的司機搖開車窗對著他喊:「再加五塊錢把你送到!」

    站在小路上的周立奇說:「不用了。」

    「真摳門!」司機調轉車頭遠去。

    周立奇兀自笑了笑,轉身走在以前讀書時天天走的山間小路上。小路最近又拓寬了些,能錯開車,還鋪了碎石子,走在上面有一種沙沙的聲響。

    周立奇的家在三公里外的山窪裡,叫月牙村。

    急步走上一座山峰,月牙村就遠遠地出現在視野裡。村子的邊緣似乎又多了幾棟樣子新嶄的二層小樓,養母的兩間灰瓦房被擠在村子中央,顯得更加矮小。

    又往前走了會兒,就看到了路邊那棵標誌性的大柿樹。樹上長滿了青色的柿子,微風一吹,隨婆娑作響的樹葉左右搖擺。

    周立奇仰起頭,久久地凝視著樹上那些青澀的柿子。此時,他的思維已經隨著那搖曳的綠色回到了他一生中最殘酷的時刻。

    那天,是他的十歲生日。當他從村上的小學放學回到家時,並沒有見到早晨許願要給他買只燒雞回來的父母。已經下了大半天的雨似乎更大了。

    猛然想到院子裡還晾曬著山蘑,他趕忙頂著放餃子用的蓋頂跑出去收。放在磨台上的山蘑早被雨水沖泡得七零八落。這是還沒有來得及拿到集市上去賣的山蘑,他卻忘了父母的叮囑沒往屋子裡收,少不了又要挨一頓收拾。

    巨大的雨點敲打在頭上頂著的蓋頂上,那實實在在的敲擊聲像是敲打在腦仁上。蓋頂下瘦小的周立奇看著那七零八落的山蘑,臉上露出一種無奈。

    忽然,大門像是被什麼重物一下撞開了,正擔心會挨打的周立奇嚇得週身一顫。回頭一看,並不是到集市上去賣山蘑的父母,而是一群村上的人。他們鬧哄哄的,像是抬著什麼很沉的東西往院子裡擠。

    周立奇本能地向後躲了躲,又驚恐又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他的心一緊,被抬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父母。一陣忙亂之後,父母被放在了堂屋的地上,身下鋪著蓆子。他們像是睡著了,衣服上很髒。父親的頭有一側已經凹下去,母親的鼻孔邊掛著血。

    人們鬧哄哄地忙碌著,有的在給像是睡得很深的父母換衣服,有的在給他們擦拭身上的泥污,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周立奇的存在。

    十歲的周立奇知道,父母死了。他們不會再活過來了。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渾身早已濕透的周立奇不停地哆嗦著。他感到很冷。

    父母死亡的消息是養母用語言告訴給周立奇的。給躺在地上的父母穿完衣服之後,養母就把他拉到了父母的身邊。

    「明,你爸媽走了,過來給他們磕個頭。」

    周立奇咬著嘴唇,心中既恐懼又不好意思。

    「你這個孩子怎麼回事?快點過來呀!」

    周立奇被一下按倒在父母身邊,當他磕完頭起身的瞬間,從一個角度看到父親的樣子竟然像是笑著的。

    父親以前經常這樣笑著對他說:「咱立奇學習好,將來一定有出息。」

    等他完全站起來時,父親又變成了那種面無表情的樣子。

    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周立奇告訴自己。

    父母的葬禮是村上人給操辦的,就埋在這柿子樹附近的小山崗上。

    埋葬父母那天,周立奇很難過,難過得不知所措,但他表現出來的卻是一種木然的羞澀。

    人們紛紛教訓他:

    「你這個孩子怎麼回事?你不會哭嗎?」

    「難道你不該哭嗎?」

    「這個沒良心的,快過來給你爸媽磕頭!」

    「這個孩子怎麼回事?」

    養母來到周立奇身邊,蹲下身子拉過他的手:「你們都快別說了,他這是蒙了。」

    周立奇咬著嘴唇流下了眼淚。

    養母是個寡婦,剛結婚不久丈夫就生病去世。因為要伺候婆婆所以就一直沒有改嫁,等後來婆婆去世了她也年過四十,沒人再願意給她當媒人。

    後來,養母就開始念佛。再後來,養母就收養了周立奇。

    此時,一直看著柿子樹的周立奇又流下了眼淚。他把目光從柿子樹上收回來,一把拎起放在旁邊的旅行箱向父母的墳頭走去。

    來到墳前,周立奇從旅行箱裡拿出剛才在醫院門口壽衣店裡買的上面印著錢幣圖案的黃表紙,又拿出在一家小超市裡買的幾樣水果和點心放在墳前的石台上。

    清了父母墳頭四周的草,點上黃表紙,周立奇跪在地上給父母各磕三個頭。

    磕完頭,看著父母的墳頭,浮現在周立奇腦海中的是父親以前常說的那句話:「咱立奇將來會有出息的!」

    父親的這句穿越時空的話一下就把周立奇帶到了他現在的工作境地裡。會長的競選、院長的賞識……所有這些,都讓他覺得自己不辱祖上。

    想到這裡,周立奇對著父母的墳又磕了三個頭。

    「立奇,回來了?」

    回頭一看,是本家的一位叔叔。

    「二叔,下地幹活?」周立奇站起身說。

    「村上都傳開了,說你救了村東老王家小華子的一條命,要不是你,他的一個腰子就保不住了!」

    周立奇笑笑,說:「沒那麼嚴重,二叔你身子骨還挺硬朗啊!」

    二叔說:「快回去吧,你娘也知道了這事,高興得什麼似的!」

    周立奇回到家,沒想到七十八歲的養母卻並不在。摸出放在門框上面的鑰匙打開門進去,迎面撲來一股養母身上特有的氣息。那是一股濃濃的剛出鍋玉米餅子的味道,帶著一種樸實的清香和濕潤。

    兩間房顯得更加狹小破舊,小時候寫作業的木窗前光線暗淡,窗欞似乎又瘦了一圈。

    養母常念的那本佛經被用塑料膜精心包了放在窗台上。養母並不識字,但卻能一字不落地把整本書都背下來。

    拿起經書,順手一翻,書頁停留在一頁發黃的紙張上。定睛一看,這一頁的上方印著「佛教三世因果經」的標題。

    養母雖然不識字,但卻有著一套獨特的記憶理解方式。她會在那些她並不認識的漢字旁邊畫上圖案,幫助她記憶理解文字的內容和含義。

    周立奇翻過一頁,看到兩幅緊挨著的圖畫。前一幅畫的是一個人坐在轎上,後面則是畫著一個人扛著鐵鍬在修路。仔細一看,這兩個人的額頭上都長著一個同樣的黑痣。看過圖案,又往回看,原來這兩幅圖案是為「騎馬坐轎為何因,前世修橋補路人」做的註釋。

    周立奇會心一笑,把書合上。

    院子裡的兩隻鵝親熱地叫起來,隔著窗欞一看,原來是挎著籃子的養母從外面回來了。

    周立奇放下經書,從屋子裡奔出來。

    「娘,又去趕集去了?」

    養母臉上帶著綻放黑菊般的笑容:「知道你要回來,去買了點你喜歡吃的東西。」

    說著,養母就把籃子裡的東西一樣樣地往桌子上擺。一小把冷藏香椿,一袋岳城特產地角皮,一袋山蘑菇,七八個放在土爐子裡烤得顏色有些特別的燒餅,還有一隻殺好的雞冠很小的土雞。

    養母說:「你看,這些都是你愛吃的,你歇著,我去做。」

    周立奇說:「娘,還是我做吧,你歇歇。」

    養母定睛看了看周立奇,笑著說:「那就咱娘兒倆一塊做!」

    灶房裡,周立奇一邊往盆子裡泡著山蘑菇一邊說:「娘,還是去城裡和我們一起住吧,年紀大了,一個人越來越不方便。」

    養母還是那句老話:「放心,我還能動。」

    周立奇擦擦手,回堂屋從包裡拿出早就給養母準備好的那個裡面裝著六千塊錢的信封。那是他從毛小妹給他的回扣裡抽出來的,陶婕不知道。

    周立奇把信封放在灶台上:「娘,這些錢你留著花。」

    養母像被馬蜂蜇了一樣,一下躥過來把信封拿起來:「你過年寄的那一千我花了還不到一半,我一個老婆子要那麼多錢幹什麼?看見你這麼有出息我比什麼都高興!」

    養母把信封又裝回到周立奇的包裡。周立奇也不再強求,趁著養母在灶上忙,把信封塞進了養母睡的炕蓆子底下。

    想不到的是,等周立奇從屋裡再出來,就見村支書帶著齊縣長和縣醫院的李院長一行來了。

    齊縣長像是完全忘了昨晚的事,上前說:「周主任,你可是做得不對,一桌子飯早就準備上了,你卻不辭而別。」

    不知什麼時候,許多村人也擁了來。聽說齊縣長上門追著請周立奇吃飯,一個個發出驚訝的噓聲。

    周立奇說:「我抽空回來看看家中老人,打算明天回去時路過縣城再去醫院看看病人術後情況。」

    錢主任搶著說:「兩個人情況都很好,老爺子術後的尿液已經達到1000多毫升,一個勁地說換個腰子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齊縣長上前又握緊了周立奇養母的手,一個勁地噓寒問暖,誇她養了一個有出息的好兒子。

    臨了,齊縣長還是堅持要把周立奇請到縣裡的飯店去吃。推辭了幾個來回見實在推托不過,周立奇也就答應了。

    周立奇對養母說:「娘,我去去就來,這飯菜等我晚上回來吃!」

    晚上,周立奇也沒能再回月亮村。他喝醉了。

    醉酒中,他只記得齊縣長對他說的一句話:「周主任,你是咱們縣的光榮!」

    雖然周立奇沒能回來,但他在月亮村的名氣卻越來越大。村裡人都知道他給縣長他爹做手術,還被縣長親自請去吃大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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