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24章 第七章 (3)
    如果李柳是第一個結賬,也許十分鐘後她就會拿著那沓離譜的搶救記錄單,衝到他的辦公室裡質問他怎麼亂記了那麼多東西?到那時他該如何解釋?

    心裡湧上一陣焦急,腦門上滲出一層熱熱的油汗。

    怎麼辦?如果發生了那樣的事情該怎麼辦?

    正焦慮著,門外響起敲門聲。周立奇平靜了一下心情,「進來。」

    話音未落,曹泉手裡拿著一份文件樂顛顛地進來了。

    「主任,好——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周立奇問。

    「您——您自己看。」

    說著,曹泉就把那份文件遞給周立奇。

    匆匆掃過,原來是競選會長的補充規定。規定主要針對的是如何衡量「經濟效益」這一塊,核心內容是說,如果競選人是科室主任看當月帶領科室團隊完成經濟指標數額,如果競選人是醫生看本人在當月完成經濟指標數額。規定最後還特意註明,當月指本月。

    周立奇剛看完,曹泉就用他「胡蘿蔔」般粗紅的食指指著最後的那個註明說:「今天才——才3號,來——來得及!」

    說這話時,曹泉的頭緊挨著周立奇的頭,他很不習慣這種感覺,把脖子使勁向後挺著。忽地,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個急救記錄,心裡湧上一種被脅迫的屈辱。他把原本有些放鬆的臉一板,一把推開眼前的補充規定,盯著曹泉問:「這是我的事,你幹嗎要這麼熱衷?」

    想不到周立奇會猛然說出這樣的話,曹泉的厚嘴唇顫抖著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周立奇當然明瞭曹泉的心思。除了和其他人想掙到更多的鈔票外,如果他當選為會長成了大外科主任,曹泉就是名正言順的腎外主任接班人。

    話剛出口,周立奇就後悔了。難道對那個搶救記錄,他真的就那麼反感嗎?在收費問題上對公費醫療的靈活點,不也是他一貫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嗎?反正穆百濟已經不在,曹泉替他邁出想邁又一直不敢邁的第一步有什麼不好?

    想到這,周立奇又把說出去的話往回圓:「不好意思,晚上沒休息好。」

    度日如年的三天終於熬了過去,竟然什麼事也沒發生。

    到了第四天,周立奇就親眼目睹了一幕令人振奮的場面。由醫務部組織的在大外科範圍內搞的群眾測評中,他以比劉先達多出五票的成績穩居第一。

    看著黑板上比劉先達多出的那個「正」字,周立奇很是欣慰。

    如果到了月底經濟效益這一塊不是太落後,會長一職應該非他莫屬。

    這種結局是周立奇事先沒料到的。以前的焦慮煩惱被一種愉悅和興奮所代替。周立奇是個不輕易把內心寫在臉上的人,在科裡,他依舊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只是一個人在辦公室時,會不由自主地哼唱幾句家鄉的山歌。

    周立奇發現科裡的醫生都有了變化。他們個個神情亢奮,往護士站送醫囑夾時,一邊和年輕護士打情罵俏,一邊把被處方撐得老高的鋁皮醫囑夾摔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周立奇清楚大伙的心理。對大伙的這種變化,他既欣慰又顧慮,內心很掙扎。

    05

    站在結算中心窗口外等著結賬的米亞蘭,頭上的汗一層層地往外冒。

    最近她經常這樣,汗無緣由地突然淌下來。結算中心大廳裡開著足夠的涼風,米亞蘭知道自己的這種冒汗不正常。聽說女人到了四十歲左右,要是這麼無緣由地經常冒汗,就預示著更年期的到來。又一想,最近這一陣一直沒來例假,三十九歲的米亞蘭堅信自己是提前進入了更年期。

    她想起前一陣表妹梅山勸她等丈夫病好要個孩子的話,不由心頭一陣悲哀。孩子要不成了,一輩子的好時光就這麼一去不復返了。

    真是不能生病,這病、這讓人頭疼的醫療費,又一股熱汗冒出來,米亞蘭用食指當刮板把額上的汗刮下來。

    「阿姨,給您紙巾!」回頭見身後站著一個時尚高挑女孩,手裡拿著一張紙巾笑吟吟地看著她。女孩喜笑顏開,衣著鮮亮,健康的肌膚泛著一種沒被任何煩憂侵襲的白嫩。

    米亞蘭接過紙巾說了聲謝謝,問是她的什麼人在這裡住院?

    女孩調皮地朝不遠處的椅子那邊努努嘴。米亞蘭看過去,見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子。小伙子正用一雙電眼看著女孩,一隻手還捂在肚子上。

    「他怎麼了?」米亞蘭問。

    「是闌尾炎,輸了幾天液好了。」女孩說這話時,臉上帶著甜蜜的笑。似乎來這裡住院並不是一件不好的事,而是一次溫馨的情侶約會。

    想想自己以前和朱玉亮戀愛時,也曾有過這樣的甜蜜時光,米亞蘭又是一番感慨。又想到丈夫換了腎,病情有了轉機,心中總算是感到些許安慰。輪到自己結賬了,米亞蘭收起這些胡思亂想,一心只關心著東拼西湊的二十萬押金夠不夠?

    窗口裡的核算員敲擊著計算機鍵盤核算時,米亞蘭則一直猜測著二十萬的押金夠還是不夠。前兩天,怕出院結賬不夠,她又回礦上的家裡把自己的幾件首飾變賣了三千塊錢。

    聽病友說,腎移植後續治療很重要。正常情況下,一天的藥費至少要花掉一百塊。算一下,兩個人的四千多塊工資維持後續治療還算負擔得起。

    「再給我三千三百五十五塊。」窗口裡的核算員抬起頭說。

    這顯然是不在米亞蘭的預計範圍之內:「怎麼這麼多?」

    原本沒有表情的核算員臉上顯出一種不屑:「就這麼多。」

    「你再算算,是不是錯了?」

    核算員更加不屑:「我錯了電腦還能錯了?後邊的人還在等著,結還是不結?」

    「帶了多少錢的藥?」米亞蘭小聲問。

    核算員把幾張處方從那沓核算單裡挑出來,扔給米亞蘭:「不到四千塊錢。」

    「怎麼這麼多?」

    「要是不想買這麼多就回去找醫生勾去點藥。」核算員把那幾張處方又往外推了推。

    想著後邊等著結賬的時尚女孩,又想這藥是早買了晚不買,米亞蘭就把處方又推進去,「結吧。」

    米亞蘭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三千塊錢,又從錢包裡拿出僅有的幾百塊錢的零花錢遞進窗口。

    結了賬,取了藥,米亞蘭並沒有直接回病房,而是到病房附近的花壇裡坐到了樹下的石凳上。她把一大包裝在塑料袋裡的藥小心地放在一邊,之後拿出錢包仔細清點了裡面的錢。

    加上毛票和鋼崩兒,一共還剩下兩百三十三塊三。

    沒發下個月的工資前,目前這是他們所有的餘款。但米亞蘭仍然覺得很欣慰,做了這麼大的手術沒欠款已經很不容易。只要以後丈夫的病不反覆,日子就能過下去。至於窮點、苦點,她不怕。

    坐了二十多分鐘,米亞蘭身上的汗退了下去。她想回病房拿保溫桶去小飯館做點飯讓朱玉亮吃完了再走。剛起身,就聞到一股酒精味,轉臉一看,原來又是同屋的那個「腎囊腫」的媳婦在支酒精爐。

    前天,煤老闆剛搬到康復科,病房裡就又住進來個「腎囊腫」。「腎囊腫」四十多歲,家是省城南邊山裡的。他們的經濟情況還不如米亞蘭家,不捨得訂飯,也捨不得到門口的小飯館裡去加工,「腎囊腫」的媳婦天天拿著個酒精爐和小鍋到處支鍋煮飯。

    「又不在衛生間做了?」

    「腎囊腫」的媳婦抬頭說:「讓那個姓楊的護士長看見了,別提有多凶了,不讓在那做。」

    看了一眼米亞蘭手裡拎著的一大包藥,「腎囊腫」的媳婦問:「賬結完了?要出院了?」

    「下午走。」米亞蘭說。

    「你們總算是熬出頭了。」

    米亞蘭歎口氣,抖了抖手裡的藥:「你們的病好治,快,不像我們這病,麻煩。」

    「換個腎一共花了多少錢?」

    米亞蘭又抖了抖手裡的藥袋:「算上這些藥,交了二十萬的押金還不夠,又補了三千多。」

    「腎囊腫」的媳婦倒抽一口涼氣:「花這麼多錢?要是我們得這樣的病就不治了,跳樓算了,」說到這又覺不妥,馬上又說,「你們是公家人,好歹有公費醫療,不用愁。」

    米亞蘭說:「單位也給不了多少,多數還是自己出。」

    「那你們也有工資,還是比我們強,我們就是花一分錢也是從地裡汗珠子摔八瓣刨出來的,切個『腎囊腫』還要交一萬塊押金,認識的親戚都借遍了才勉強湊夠這個數。」

    竟然還有人羨慕自己,米亞蘭苦笑著離開。

    回到病房,米亞蘭見周主任正在給丈夫說出院後的注意事項,就站在一邊默默地聽。

    「你要記住,這個換過來的腎始終不是自己的,要好好對待它才可以好好替你工作,因此術後的抗排斥反應任重道遠,『長治』才能『久安』,還有,要注意清淡飲食避免超負荷勞動,經常到醫院複查,及時監測各項指標,」看了一眼米亞蘭手裡的藥袋,周立奇接著說,「開的這幾種藥要按時吃,特別是新山地明和驍悉,都是抗排斥的主力藥,一定不能擅自停藥。」

    坐在床邊的朱玉亮和站在門口的米亞蘭都一個勁地點著頭。見周主任說得差不多了,米亞蘭又說了些感謝的話。

    周立奇出門時,又看了一眼米亞蘭手裡的藥,「這些抗排斥藥都不便宜,隨便一盒就是好幾百,還能負擔得起吧?」

    米亞蘭笑著說:「貴也沒辦法,只要有效果咱就吃。」

    見周立奇出去關了門,坐在床邊上的朱玉亮問:「錢夠嗎?」

    米亞蘭又笑著說:「夠,還剩不少呢,這是一個多月的藥,回去慢慢吃。」

    「剩多少?」朱玉亮又問。

    米亞蘭說:「還剩小一萬,你歇會兒,我再去弄點吃的。」

    說著,米亞蘭就打開床頭櫃拿了保溫桶和雞蛋麵條出去了。

    米亞蘭走進小飯館時,吃拉麵的許根樹正在痛說悲慘家史。

    「那個戴眼鏡的大個子醫生說沒床位不讓我老婆住院,我就只好背著老婆從門診部出來去市立醫院,誰知道一出門就下起了大雨,渾身都濕透了,衣服沾在身上,又背著我老婆,根本就邁不動步。」看見米亞蘭進來,許根樹停頓了一下。

    「後來哪?」悲憫之心和好奇之心皆而有之的女廚子忙問。

    「市立醫院說我老婆根本就不是頭皮外傷的事,說她是腎衰竭,他們也沒有床位,又把我老婆推了出來。」

    女廚子說:「那是他們怕治不好,不想收。」

    許根樹說:「那會兒我沒想那麼多,以為是真沒床位,就背著我老婆又轉了好幾家醫院,到後來我才明白敢情他們都是不想收。」

    女廚子又問:「後來哪?」

    許根樹說:「我背著老婆從下半夜一直轉到第二天上午,沒有一個醫院肯接收,到了傍晌午,想不到我老婆竟然醒了,她只說了兩句話,讓我帶她到省立醫院找一個白眉毛的老醫生,說是只有他能救她。」

    女廚子又問:「找到了?」

    許根樹說:「找是找到了,但晚了,我老婆當天晚上就不行了。」

    女廚子打抱不平:「死就白死了?該找那個頭一回拒收的戴眼鏡的大個子醫生算賬!下那麼大雨把病人推出來,這人太缺德了!」

    許根樹迴避了和禿頭一起訛詐錢財的那一段,無奈地說:「那有什麼辦法?這世道就這樣,誰讓我們無權無勢呢?」

    一直沒說話的米亞蘭這時問許根樹:「腎衰,怎麼不早做腎移植?」

    許根樹看了米亞蘭一眼,說:「誰不想做?可要花那麼多錢,做得起嗎?」

    許根樹想向米亞蘭打聽禿頭的事,可不知怎麼話到嘴邊又變了:「那個白眉老的老醫生是姓穆吧?怎麼見不著他了?」

    米亞蘭聽表妹梅山說起過穆百濟的事,就說:「那人叫穆百濟,是腎移植的高手,說他前些日子讓一個病人給訛了,還賠了人家五萬塊錢,現在不干回家了。」

    許根樹的臉劃過瞬間驚詫,猛地站起身問:「什麼?那五萬塊錢是他自己賠的?」

    女廚子說:「賠了錢,還丟了工作,這人真倒霉。」

    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這樣,許根樹更加震驚。

    米亞蘭忽然想起來上次許根樹向她打問禿頭的事,就問:「上次你找的禿頭是什麼人?」

    許根樹臉上顯出一種不自然,「沒事,以前的一個熟人。」

    想不到女廚子竟然知道禿頭的下落,插話說:「你說的是『六指』吧?」

    許根樹說:「對,他右手是六個手指頭。」

    女廚子說:「『六指』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以前因為打架坐過牢,出來後就到處坑蒙拐騙,這兩年專門靠訛詐醫院過日子,只要醫院裡一死人他們就跟過年似的,聯合了死者的親屬一起敲詐醫生,你怎麼和他攪和在一塊?」

    震驚和自責像兩股洪流同時衝撞著許根樹的內心,他不想再聊下去,搪塞幾句就藉故要離開。

    剛走到門口,米亞蘭叫住他:「我覺得你該去找那個戴眼鏡的大個子醫生理論理論,當初他不該拒收病人,這不是草菅人命嗎?」

    許根樹不想多說,奪路擠出門去。

    許根樹的背影剛消失在外面烈日下的林蔭道上,無所事事的女廚子就帶著疑惑的神情推測:「這人真奇怪,找禿頭幹什麼?他老婆前些日子剛死,難道他也是……」

    正分析著,有幾個人進來要吃飯。忙生意掙錢當然比閒操心重要,女廚子趕緊忙著去招呼客人。

    米亞蘭剛要往鍋裡下面,表妹梅山就從外面闖進來。她一把搶過米亞蘭手裡的面:「表姐,你怎麼這麼和我見外呢?我打了飯,已經拿到病房,快回去吃吧。」

    擰不過梅山,米亞蘭只好跟著她往醫院走。路上,米亞蘭把剛才聽到的話當成閒聊對梅山說了。

    聽到戴眼鏡的大個子醫生夜裡拒收危重病人的事,米亞蘭看到一絲異樣從表妹臉上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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