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18章 第五章 (4)
    陶婕又一笑,揚了揚眉說:「這是你的角度,問題是那個叫齊海濤的病人並不這麼想,在他看來,能爭到這個腎,就等於是提前爭到了一次生的機會。於他而言,他的對照參數是三,既然超過三個點就能做,那就要爭,爭到了,就等於是離死遠了一步,在死神面前,誰還那麼謙虛?」

    周立奇說:「這叫什麼道理?他倒是合適了,但總該有個先來後到吧?」

    「先來後到?在現在這個什麼資源都緊缺的社會裡,就不可能有絕對的先來後到!人都是世故的,單位也是一樣,就一個RH陰性O型血的腎,兩個人都想要,那就要看誰能為醫院做事了,你也不用這麼憤世嫉俗,院裡這麼做我特理解。」

    周立奇盯著陶婕看了好幾秒鐘,憤憤地說了句「你真行」,之後站起身去了衛生間。自從穆百濟走後,不知不覺間周立奇不像以前那麼懼怕陶婕了,遇到事談不攏就吵,以前壓在心裡不敢說的話現在是張口即出,嘴越來越「損」。

    對周立奇的這種「損」,從來就不肯受氣的陶婕就更損,她晃動著被激怒的幾乎要爆炸的身子走到衛生間門口一腳踹開門,對著正在方便的周立奇的背影吼:「我是俗,那個村鈺不俗,有本事你找她去!可惜就是人家不答理你!」

    周立奇轉過身洗手,更加惡毒的話隨著嘩嘩的流水聲噴射出來:「不都是因為當初我眼瞎嗎?要是早知道你是這樣的貨色,倒貼都不會去找你!」

    「你以為我想找你,少爹沒媽,教養能好到哪裡去?說白了,當初就是可憐你才會嫁給你!」

    一下子戳到周立奇心底的痛,他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冷笑說:「可憐我?那現在用不著你再可憐!想滾隨時都可以!」

    陶婕眼睛瞪圓了:「讓我滾?是因為我姨夫再也幫不上你了吧?說我俗,我看最俗最勢力的人是你,狼心狗肺!」

    說著,陶婕抓起衛生間門口櫥櫃上的一個工藝紫砂壺一下摔在地上。

    看著四處飛濺的紫砂碎片,周立奇說了句「潑婦」摔門出去。

    重重的關門聲之後,屋子歸於沉靜。站在門裡邊的陶婕愣了會兒,慢慢地走進裡屋倒在床上。一翻身,看到剛才以為關掉的基金頁面其實還在開著,就起身又坐到了計算機面前。

    大盤漲勢不錯,看來是買對了,一想到能掙錢,陶婕的心情好多了。

    盯著大盤看了半天,眼睛有些酸澀,陶婕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正值六月,窗外的柳樹一片濃綠。看著眼前的濃綠,陶婕想起前幾天系裡請來的那位留美心理學博士搞講座時說過的一段話。像許多心理學家一樣,這位留美博士為有著無盡煩惱的人類支的招也是讓人用死亡做參照。他說在死亡面前,一切的煩惱和困難都是渺小、微不足道的,讓人在遇到煩惱和困難時多想想幾十年後每個人都將不得不面對的永恆的死亡。

    當時,陶婕聽這段話時覺得那個留美博士有些矯情和宿命,這會兒卻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

    陶婕心中感慨,半年之後也就是一百八十天之後,眼前的這片濃綠將變成一片冬日的蕭條和清冷,而五十年之後已經九十一歲的她存在於這個世上的可能性也已經不大。

    想到這裡,陶婕開始在心裡後悔剛才對周立奇說過的那些狠話。

    又躺了會兒,看時間不早,陶婕就從床上爬起來到廚房準備晚飯。想到最近周立奇聽了洪紹光的健康講座喜歡吃涼拌木耳,她就抓了一把泡上,又想到琪琪早晨說晚上想吃炸雞翅,轉身打開冰箱把一板凍雞翅拿出來放在水池子裡化著。

    05

    摔門走了的周立奇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裡晃了幾圈覺得無聊,就又回到了科裡。

    見周立奇進了辦公室,楊海平跟進來。

    「那個手術韓主任讓曹副主任去做了,已經上台老半天了。」

    周立奇沒搭話,板著臉打開桌子上的一個病歷翻看著。

    停了會兒,周立奇問:「朱玉亮去哪了?」

    「還能去哪兒?走了唄!皮都備了,術前針也打了,這叫什麼事?」楊海平抱怨著甩門出去。

    周立奇無話可說,繼續翻看眼前的病歷。

    合上病歷,周立奇眼睛對著牆壁發呆。此時,他的心情很複雜,既生汪道明和韓明輝的氣,也有些生曹泉的氣。他覺得曹泉不該這麼聽話地就接了這個手術。在這件事上,周立奇一直覺得自己代表的是無私和正義,但此時得知他拒絕的手術曹泉這麼痛快地就接了手,內心竟然有些莫名的空虛起來。

    看來腎外沒有他也照樣玩得轉。這樣想著,周立奇立刻又逆向聯想,要是自己離開了腎外,也能玩得轉嗎?

    這麼一聯想,讓周立奇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危機,更加感到空虛起來。自己畢竟才只有四十四歲,還沒到穆百濟那種可以一甩手就宣告退休的年紀。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他都要堅守這個位子。

    想到中午自己對汪院長講話時的不恭,周立奇有些坐立不安。一時間,他想了很多。越想,越感到自己勢單力薄;越想,危機感越重。

    時間昏昏沉沉地不知過去多久,周立奇沉浸在一種深深地懊惱和陰鬱裡。突然,一旁桌上的電話刺耳地響起來。

    像是迎接一個噩耗,周立奇直起身子,神情肅穆地拿起話筒——竟然是又懼又敬、又怕又憎的汪院長。

    汪院長什麼事也沒說,只是讓他馬上過去一趟。

    到一樓剛出電梯,周立奇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他立刻認出這人正是那個死了老婆還倒打一耙把穆百濟氣走的許根樹。他背對著周立奇,手裡拎著個蛇皮袋,正向走廊深處張望著什麼。此時的周立奇已經顧不上那麼多,狠狠地瞪了眼許根樹的背影匆匆離去。

    令人意外的是,當周立奇帶著忐忑的心情走進汪院長辦公室時,迎接他的不是訓斥,而是汪院長的笑臉。

    剛剛放下電話的汪院長邊笑邊說:「立奇,還在生我的氣?」

    本來打算來挨訓的周立奇有點蒙,一時站在那裡有點不知所措。

    汪院長大辦公桌的對面有兩組沙發,一組離辦公桌遠些的靠牆放著,另一組緊靠著辦公桌,離汪院長很近。每次周立奇來都是坐靠牆的那一組,他不習慣近距離地挨著汪院長。

    「坐吧,還愣著幹嗎?」

    周立奇含混地應了一聲,就往後退,打算坐在靠牆的那一組沙發上。

    還沒坐下,就聽汪院長又說:「坐那麼遠幹什麼?坐到前邊來!」

    再看汪院長,一臉的溫和與善意,沒有丁點的偽裝和故作。

    「叫你來,是要告訴你,不用再擔心那個叫朱玉亮的病人的事情。」

    周立奇有些疑惑地看著汪院長,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汪院長又說:「為了找到這個RH陰性O型血的腎,我幾乎把所有的關係都動用了,總算有了眉目,一家醫院碰巧今天有一個這個血型的腎,他們自己的病人配型不合適,我就找人協調了過來,剛才已經做了配型,和朱玉亮也是能對上五個點。」

    「真的?」周立奇的眼神立刻明亮起來。

    「我騙你幹什麼?現在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多吃幾個炸雞蛋,做好晚上上台的準備。」

    周立奇一個勁地說著謝謝,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對了,病人走了,我得回去趕緊通知他。」

    汪院長胸有成竹:「那個病人不是梅護士的親戚嗎?已經讓梅護士通知他了。」

    又是一個意外,周立奇搓著兩手不知該說什麼,只是覺得眼前的這個汪院長讓他很意外。

    「立奇,實話說,我很欣賞你的這種一心為病人著想的態度,作為一個醫生,這是最根本的品質。」

    周立奇更加侷促:「院長,其實,我……」

    「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麼,我理解,我的意思是,今後希望你在有些問題上,也要站在我的角度上考慮一下,我們要相互理解,」汪院長歎口氣,「唉,這個院長不好當,內科又出了一起糾紛,病人家屬把一個夜間值班醫生直接告到省廳,其實根本就不是醫生的責任。」

    周立奇問:「怎麼回事?」

    汪院長說:「一個病人家屬找醫生向他反映病人病情,正在這時,科裡的另一個病人哮喘症狀加重,呼吸困難急需搶救,醫生要去急救,這邊的病人家屬就拉著不讓他走,權衡輕重緩急,值班醫生當然還是甩開這邊的病人家屬先去救治哮喘病人,誰知,這邊的家屬就不依不饒起來,告他服務態度惡劣。」

    周立奇說:「我剛進醫院那會兒,醫患關係不是這樣的,現在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醫患之間越來越對立,病人總是把我們往壞裡想。」

    汪院長說:「就像這件事,本來就不是醫生的責任,可這個醫生還要遭受這樣的冤枉,真是沒辦法。」

    周立奇本來想提一下穆主任的事,嘴唇動了動卻說:「對不起汪院長,中午我……」

    汪院長忙說:「都是為了工作,沒什麼,立奇你是個好醫生。」

    見汪院長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周立奇很是歉意,「我態度不好,對不起!」

    汪院長揮揮手:「不用檢討自己,你沒錯,沒事了,回去好好準備手術吧。」

    周立奇剛要起身離開,汪院長又叫住了他。還沒等汪院長說什麼,桌上的電話又響了。

    汪院長說:「是曹副主任?手術成功就好,辛苦辛苦!」

    聽出來是曹泉,周立奇心裡咯登了一下。剛剛下台就打電話給汪院長報功,這讓周立奇覺得很不舒服。

    扣了曹泉的電話,汪院長從辦公桌跟前站起來走到旁邊的櫥櫃前打開櫥門。周立奇不知道汪院長要做什麼,就說:「我走了院長,您忙。」

    汪院長說:「別走,有樣東西要退還給你。」

    周立奇有點蒙,不知道汪院長會從櫥櫃裡拿出什麼東西來。

    東西像是藏得很深,汪院長弓著肥胖的身子很費勁地從最裡面拿出來。

    看到汪院長拿出來的紅色小盒子,周立奇登時傻眼了。眼前的盒子正是陶婕前些天買的那個裝金條的盒子。原來,陶婕背著他已經把金條送給了汪道明。

    面對眼前的場景,周立奇立刻感到面紅耳赤無地自容,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汪院長看出了周立奇的窘迫,主動說:「立奇,我知道你是個只想著干業務的本分人,咱們之間用不著這個,你放心,只要你踏踏實實地工作,無論誰都不會虧待你。」

    汪院長果然誤會了,周立奇的臉更加灼熱,忙解釋:「汪院長,其實……」

    「心意領了,東西還是你拿回去,你們都年輕,孩子也小,用錢的地方比我多。」

    剛才猛然看到那盒子,周立奇一心只想證明送金條不是他的主意,可聽汪院長這麼一說,又覺得那麼說也不太好。正支吾著不知該怎麼說,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只見汪院長動作敏捷地把那盒子一下塞進了周立奇的白大褂口袋裡,幾乎是同時也把門打開了。

    站在門口的是韓主任。汪院長一邊招呼韓主任進來,一邊對周立奇說:「好了,周主任,不要多想,回去好好準備手術吧。」

    沒機會再解釋,周立奇只得走出來。裝金條一側的口袋沉沉地向下墜著,那金條像是變成了一塊炙熱的火炭燒烤著他的心。

    回到科裡,見朱玉亮早已回來了。村鈺和梅山也在。

    村鈺上前說:「聽說汪院長找你,這事真是難為你。」

    眼前村鈺的善解人意瞬間讓周立奇聯想到陶婕的刁蠻潑悍。藉著走廊裡昏暗的光線,他用手拍了拍村鈺的肩膀以示感謝。敏感的手掌感受到村鈺柔若無骨般肩膀的那一刻,內心濺起陣陣漣漪。

    周立奇嘴上卻故意大大咧咧:「沒關係,院長沒批我,還幫忙找來一個腎。」

    當晚手術台無影燈下,當剛剛移植到朱玉亮身上的那顆腎排出第一滴散發著芳香氣味的淡黃色尿液時,周立奇再次體會到了作為一個醫者的崇高。

    下了台已經夜裡十一點多,吃完加班飯走在回家的路上,周立奇神清氣爽,下午在辦公室裡的那種陰鬱心情一掃而光。

    走在夜色裡,那種手術成功後特有的輕鬆和得意讓他完全忘記了疲憊。

    上了樓,一打開家門,就聞到一股蒜泥涼拌木耳的味道。周立奇知道這是陶婕的「和好」菜。

    菜還擺在桌上,周立奇夾了兩筷子吃了。

    見陶婕在和寫完作業正在洗腳的琪琪閒聊天,周立奇也沒事人般加入進去。

    等女兒進了小屋,兩個人也進到臥室裡,周立奇這才拉長了臉把那個裝金條的盒子甩在床上。

    「都是你幹的好事,讓我丟盡了人!」

    猛然看到出現在床上的盒子,陶婕一愣:「怎麼回事?汪道明說什麼了?他嫌少?怎麼退回來了?」

    面對陶婕這一連串的疑問,周立奇懶得解釋,他不耐煩地說:「以後我的事你少摻和!」

    除此之外,任憑陶婕怎麼追問,周立奇也不肯多說半句。想到另外一間屋子裡的琪琪,陶婕不好發怒,只得隱忍著怒火盡可能離周立奇遠些貼著床邊躺下。

    精心做了涼拌木耳也沒能換得周立奇的好態度,陶婕想想冤得慌。氣沒發洩出來,憋得難受,躺了會她藉著伸腿踢了周立奇一腳。周立奇佯裝不覺得,陶婕不好再滋事,兩個人各自貼著床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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