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12章 第四章 (1)
    01

    一轉眼,穆百濟事件就過去快一個月了。這期間,大外科貌似又恢復了往日的秩序和平靜。但明眼人都知道,在大外科主任一職懸而未決之前,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平靜,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激起一些意想不到的波瀾。

    這期間,為了新大外科主任的人選問題,汪院長也曾私下裡與醫務部主任韓明輝有過溝通。韓主任想正面提議劉先達,想想又覺那樣不好,怕露出幫派嫌疑,於是就把想說的話表達得比較含糊,話裡話外地少不了提到劉先達。

    汪院長似是也猶豫了,在大外科的幾個子科主任間舉棋不定,這事就一直拖了下去。這周開始,汪院長接通知要去郊區參加省廳組織的一個為期兩周的院長集訓。汪院長一走,這事就被掛了起來。

    穆百濟事件之後,周立奇的心一直有種懸空感。他還是很不適應沒有穆百濟的日子,整個人顯得冷峻而陰鬱,除了工作上的事,平時很少與人溝通。

    一天下午,周立奇要去醫生辦公室安排第二天的手術,剛走出自己辦公室,就聽到曹泉所在的那個醫生辦公室裡傳來陣陣議論聲。

    一個叫黃凱的年輕醫生說:「護士長,怎麼又這麼少?連人家的一個零頭都趕不上!」

    原來是楊海平在發放月獎金,周立奇停住腳步。

    另一個醫生又說:「咱們科是不是也該搞點與時俱進了,老這麼落後怎麼行?」

    黃凱又說:「再這麼下去,我可要跳槽換科了,咱們院有我好幾個同學,人家早都住上了自己的房子,普外胡澤連車都開上了,就我還縮在租來的一居室裡打轉轉。」

    黃凱是個現代動畫版的帥哥,瘦高個,刀削斧砍般的稜角線條,國字臉上的一雙眼睛有著尖銳的透視力,說話也直率,常常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太多顧忌。

    楊海平說:「別發牢騷了,曹副主任這是你的800,在這裡簽個字。」

    曹泉說:「也——也算是值了,咱們科怎麼著也落——落了個救死扶傷的好名聲。」

    楊海平說:「什麼好名聲?我看什麼也沒留下,穆主任的教訓還不夠?」

    黃凱又說:「就是,這年頭做事就要隨大溜,人家幹什麼咱們就幹什麼,人家怎麼幹咱們就怎麼幹,特立獨行的好人做不得!」

    又有人說:「護士長,這事關係到大家的切身利益,回頭你得提醒提醒周主任,穆主任走了,不能帶著我們還是走老路。」

    楊海平說:「還是曹副主任去提醒吧,我已經提醒過了,沒用!」

    ……

    要是擱以前,周立奇肯定會笑呵呵地走進去加入到大家的議論中,但這會卻不知怎麼了,兩腿像是被釘子釘住了一步也邁不動。遲疑片刻,他僵著身子退回兩步轉身又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呆坐在辦公桌前,周立奇腦子發木。腎外是院裡醫德醫風的老典型,往後的路怎麼走還真是個不得不面對的事。

    正呆著,楊海平敲門進來,「周主任,你的690元獎金,簽個字。」

    楊海平笑嘻嘻的,態度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可周立奇此時卻覺得不敢正視她的目光。他匆匆簽了字,把獎金發放表推給楊海平。

    楊海平轉身要出門,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周主任,上次我說的那事你考慮了嗎?」

    周立奇很清楚楊海平問的什麼,但卻眼神茫然地問:「你指的是什麼?」

    「這個月又是我們科的獎金最低,大家都有情緒。」

    周立奇躲閃著眼神,不去看楊海平的臉,「這事啊?大家都怎麼說?」

    楊海平說:「還能怎麼說?發牢騷唄!都是一樣的人,干的也不比別人少,卻比人家少掙那麼多,都說不公平!」

    周立奇也覺得不公平。穆百濟在時,腎外沒人敢開大處方,更沒人敢收紅包,獎金從來都是全院倒數。別的科室就不一樣了,不光處方開得大方,紅包也處理得靈活。有的醫生乾脆不交,就是交了也是大部分留在科裡私下處理,醫護或多或少都有份,大家默契守密皆大歡喜,真正交到院裡的只是一個少之又少的「意思」。

    對這個問題,周立奇是這麼看的,區別對待,具體人具體分析。像那些公費醫療的和大款,處方大點就大點,個別的紅包收也就收了,反正幾千塊錢對他們來說也無所謂。而對那些付不起醫療費的窮老百姓又另當別論,飯都吃不上還要收人家的紅包,於心何忍?周立奇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很人性,也很靈活。

    但這種想法周立奇是不敢對任何人說出口的。他倒不是對懸而未決的大外科主任有什麼奢望,只求別惹出什麼亂子,日子過得踏實和消停。周立奇覺得,要是自己公開提議那麼做,一是良心上對不住師傅,二也怕招來一些不必要的非議。別人不說,光是一個劉先達就夠他受的。自從穆百濟走後,劉先達就處處和他較真搶先,科室之間小的不愉快時有發生。這種情況,他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一如既往。

    他不想折騰,也害怕折騰,做自己的事最好。但這些部下卻不同意,不甘心跟著他過窮日子。部下不配合,日子也不好過。周立奇怎麼做都不行,左右為難。

    想到這,周立奇就說:「穆主任才剛走,有些事還是等等再說。」

    楊海平退回來,走近周立奇兩步,單眼皮一直睜著,很認真地說:「周主任,我看這事怕是攔不住,不信你等著看,下個月交上來的紅包肯定不如以前多,處方也會和以前不一樣。」

    周立奇一愣,楊海平的這番話有些威脅的味道。轉念一想,楊海平的話也在情理之中。以前大家是迫於穆百濟的威嚴才不得不斂聲息氣地過日子,現在穆百濟走了,他的威嚴又沒達到那個份兒,大家舒展舒展手腳也是必然。再一想,大家適當舒展舒展手腳也不一定是壞事,反正又不是自己倡導的,把握好分寸不給他添亂就行。

    但周立奇嘴上卻說:「那是個人行為,誰出事誰負責!」

    楊海平一個急轉身開門出去,看著她透著不快的背影,周立奇心裡不是個滋味。以前,大家私下裡暗暗對抗的是穆百濟,現在不知不覺已經演變成他。

    想想內憂外患的處境,周立奇內心又覺沉重。

    02

    快下班時,曹泉又呼的一下推開了周立奇辦公室的門。光是憑那門板帶起來的一陣風,周立奇就知道曹泉帶來的一準不是什麼好消息。

    果然,一進門,曹泉就說:「太——太不像話了,你看看!」

    曹泉遞過來的是幾張手術通知單。

    周立奇接過來,「這不是明天的手術嗎?怎麼了?」

    曹泉顫抖著嘴唇說:「看——看時間,原來填的手術時間都給改了!」

    周立奇低頭再看,也傻了。腎外和普外每週二、四的兩個手術日是重合的。以前,腎外的手術大多排在上午,這次科裡的十多個手術全部被排到下午。

    正常情況下,誰都想把手術排在上午。上午把該做的手術做了,就一天都輕鬆了,中午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悶一會兒,下午寫寫病歷查查房,處理處理個別的急診,一天就妥妥帖帖地過去了。要是手術放在下午,上午心神不定不說,中午心裡裝著事也不踏實,下午手術拖台天黑了下不了班更是常有的事。

    「肯——肯定是劉先達又搗了鬼,要不十幾台手術怎麼都排——排在了下午?主任,你不能再這麼軟弱下去了,人善被人欺,這不是騎在我們頭上拉——拉屎嗎?」

    周立奇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簡直是欺人太甚,上午一台也沒有!」

    「你——你得去和他們理論——理論,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立奇眼前拂過劉先達那張油頭粉面的嘴臉,「我會去找他的!」

    曹泉出去之後,周立奇拿起話筒就撥了劉先達的電話。撥了兩個號想了想又停下了。他提醒自己,還是再沉沉,一旦有了正面的衝突就不好收場。

    按了電話,周立奇又想到了手術室。協調各科手術,最終把手術時間寫在手術通知單上的是手術室,應該先問問手術室才是。

    周立奇想直接問手術室主任,又一想不妥,就打電話問了一個護士。這個護士是幾年前一個同學托周立奇介紹來的合同制護士。儘管周立奇連這個護士的名字也沒記住,只知道她姓李,但卻能感覺到這個李護士平日裡一直對自己很敬重。

    聽到周立奇的質問,李護士有些詭秘地說:「等一下,我給您打過去。」

    過了幾分鐘,李護士就用手機給周立奇打了過來,「周主任,你問的那事我知道一些。」

    「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我們科明天所有的手術都被排在了下午?」

    李護士小聲說:「今天普外的劉主任來找過我們主任。」

    「是他要求把我們的手術都排在下午的?」

    「也不是,他只是說要把他們的手術都排在上午,說是下午科裡要搞個學術活動。」

    周立奇惱怒地質問:「他們科有事,別的科就沒事嗎?」

    「周主任,這事……」李護士有些吞吐。

    周立奇意識到自己找錯了發洩對象,馬上說:「對不起李護士,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我是氣糊塗了。」

    李護士有些吞吐地說:「我們這裡——都傳說普外的劉主任要當大外科的主任——所以我們主任也不敢得罪他。」

    放了電話,周立奇臉上的神情更加陰鬱。

    早已過了下班時間,電梯間裡只有周立奇一個人。電梯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如同一個害腰腿痛的老人的呻吟。這座外科大樓是周立奇本科畢業來省立醫院那年啟用的,到如今已經整整二十年了。此時,周立奇的心情如同電梯間裡的光線一樣昏暗。

    電梯下到二樓,門哆嗦了一下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一眼看去,見是個不認識的病人或家屬,周立奇就又縮回到陰鬱昏暗的心境裡。然而,當電梯下到一樓電梯門開啟的瞬間,周立奇的某根神經覺出了異樣。那人光溜溜的禿頭引起了周立奇的某種聯想。就在那人側身匆忙離去的瞬間,周立奇認出了這個人。

    這人正是前些日子帶頭訛詐師傅的那個禿頭。

    周立奇心中的怒火本能地升騰起來,他追著那人大喊:「站住,你給我站住!」

    聽到喊聲,那人跑得更快,轉眼就消失在了外科樓的牆壁拐角處。

    周立奇頹然停下腳步,怎麼可能是他?他怎麼還敢再來這裡?再說事情早成定局,就算真的是他,追上了又能怎樣?

    一進家門,周立奇就見正在做飯的陶婕扎煞著雙手從廚房裡走出來。她伸出一隻油汪汪的手詭秘而興奮地招呼他到裡屋去。跟正在小屋裡寫作業的女兒打了聲招呼,周立奇跟著陶婕進了臥室。

    來到床前,陶婕指著床頭櫃上的一個包裝精美的紅色小盒子說:「買了個好東西,過來看看。」

    「這是什麼?」周立奇有些納悶。

    陶婕無法下手,就說:「自己看。」

    紅色的紙質包裝盒不大,也就一本書大小。打開之後,裡面還有一層磨砂塑料包裝盒。

    「什麼東西?這麼複雜?」

    陶婕眼裡的光又亮起來:「打開就知道了,小心點,別把包裝弄壞了。」

    打開磨砂塑料包裝盒,裡面竟然還有一層透明塑料包裝盒。隔著這層透明的塑料盒,周立奇看清了,半本書大小的透明塑料盒裡,鑲嵌著一塊寬約五六公分長約十多公分的金牌。金牌自上而下凹印著「天下第一福」幾個字。在金牌的下方有三個凸起來的小字,仔細一看是「千足金」三個字。

    周立奇對陶婕說:「你瘋了,這玩意兒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買它幹什麼?」

    陶婕用腳鉤上門放低了嗓子厲聲說:「幹什麼?你說幹什麼?還不都是為了你!」

    「為我?你要幹什麼?」周立奇忽然想起陶婕前些天的話,「陶婕,你該不是要——」

    陶婕接過話說:「沒錯,就是要送禮,把這200克金條給汪道明送去,雖說不是什麼大禮,但只要他收了,到時候大外科主任的事他怎麼著也得掂量掂量。」

    周立奇蒙了,他想不到陶婕會先斬後奏地把這麼貴重的東西買回來。無論怎麼說,他是不會給汪道明送禮的,又不是有錢人,好幾萬塊錢的東西壓在家裡算怎麼回事?

    周立奇把金條扔在床上:「整天說沒錢,這一出手就是好幾萬,我看你是瘋了!」

    陶婕說:「你不用心疼,好鋼用在刀刃上,捨不得孩子打不到狼!」

    「你這都是什麼謬論?誰是孩子誰是狼?我就一個醫生,開好刀就行了,別的不管那麼多!」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活了大半輩子還沒開竅,告訴你,現在的社會就這樣,不管是哪行,作為一個男人不混個一官半職的自己硬棒起來,自然會有人騎在你頭上拉屎,不信走著瞧!」

    周立奇不想聽陶婕的這些上不了檯面的官場經,「無論怎麼說,反正這禮我是不送!」

    聽到聲音的女兒從小屋裡走了出來,「老爸老媽,你們又吵架了?說出來聽聽,我給你們評評理。」

    陶婕顧不上手上有油,拿毛巾被趕緊把金條蓋上走出臥室。周立奇也來到客廳坐到沙發上。

    陶婕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琪琪,一個和你爸爸熟悉的伯伯生病了,我讓你爸去看看人家,你爸偏不去,你說你爸對嗎?」

    聽陶婕這麼向女兒解釋,周立奇哭笑不得。

    琪琪坐在了周立奇的腿上,用甜甜的嗓音對他說:「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那個伯伯是做什麼的?我認識嗎?」

    不等周立奇回答,陶婕的聲音就穿過油煙機的鼓噪傳過來,「這個伯伯是你爸的朋友和領導。」

    琪琪說:「既然是朋友,那就應該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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