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1章 第一章 (1)
    01

    週二是腎外的手術日。腎外主任周立奇今天不光有台腎移植,還要瞞著大外科主任穆百濟搞一個小型慶典活動,因此整個人就顯得有些勞神和忙碌。

    那個突發性事件就悄悄地隱匿在這些勞神和忙碌裡,直到突然冒出來把毫無防備的周立奇嚇了一大跳。

    清晨起來的第一件事是炸荷包蛋。只要有大手術,周立奇早晨都要吃上四個荷包蛋。這習慣是跟大外科主任穆百濟學的。還是二十年前跟著穆百濟讀碩士時,一天早晨,穆百濟令人意外地用飯盒給他帶來了四個黃澄澄的油炸荷包蛋。穆百濟對他說,吃吧,油炸荷包蛋熱量高,上了台扛造。那以後,周立奇就養成了上台前吃荷包蛋的習慣。剛結婚時是老婆陶婕給他炸,後來陶婕沒了耐心,周立奇就自己炸。

    炸荷包蛋是有講究的,炸過了會煳炸輕了不香。如同許多外科技術操作一樣,這也是穆百濟親自教過的。如今經過了多年的實踐,周立奇的荷包蛋可謂炸得爐火純青。

    但是,這個早晨周立奇卻有點分心。在吱吱的油鍋聲中,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從大學時代就一直暗戀著的村鈺。這次是村鈺自己找上門的,昨天下班時,村鈺從大廳裡主動追上他說最近要請他喝茶。周立奇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村鈺究竟會和他談些什麼呢?隔了這麼多年,當村鈺近距離地站到他面前,他還是能感受到一種被吸引的強烈的場。最讓周立奇著魔的是村鈺的那雙猶如深潭般的眼睛。他曾經多少次在夢裡親吻過這雙帶著長長睫毛的眼睛。一想到那些夢,周立奇就覺得心裡癢酥酥的。

    「想什麼呢?鍋都煳了!」身後突然響起陶婕的驚呼。

    周立奇猛一哆嗦趕緊把火滅了:「什麼時候回來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陶婕說:「是你跑神走號,還說我沒動靜!」

    陶婕五點多就出去擼槐花去了,這會正抱著個裝滿槐花的大塑料袋站在廚房門口。

    每年春天,陶婕都會從外面帶回來這樣那樣的野菜,整天變換著花樣吃,與其說是注重養生,不如說是摳門節約。左鄰右舍都知道陶婕的這個習慣,在背後悄悄笑話她。周立奇嫌丟人,多次說她但一點效果也沒有,陶婕還是我行我素。更要命的是陶婕最近又添了個毛病,見到空礦泉水瓶就往家裡撿,都摞在陽台上,攢多了再拿出去賣。

    這會見陶婕又順手捎回來幾個空礦泉水瓶,周立奇就說:「求你了,別再往家撿瓶子,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這是環保懂不懂?再說了你掙那倆錢夠幹什麼的?要是你一個月掙的工資能上五位數,地上就是有金豆我都懶得彎腰撿!」

    周立奇讓她噎得沒話說:「你……你就不能高雅點,別整天跟個農村婦女似的。」

    陶婕反駁道:「也不知道誰更農民?就你那些習慣,我都懶得說你!」

    周立奇最煩陶婕揭他的短,用鏟子把鍋敲得叮噹響,脖子裡的靜脈鼓起來:「農民怎麼了?嫌我農民當初就別嫁我!」

    話音剛落,周立奇就後悔,猜測著陶婕八成又要往村鈺身上扯,趕緊在心裡想著應對的腹稿。

    誰知,愛吃醋的陶婕這會腦子卻沒往那根筋上轉,她一邊收拾著槐花一邊老生常談地說起了正在讀高二的寶貝女兒出國留學的事情。

    「懶得跟你磨嘴,你說咱們琪琪到底出不出,我們系一個教授的孩子去了德國,說是那邊的費用比美國少很多,四年下來小二十萬就能拿下。」

    向來不主張出國的周立奇說:「出的哪門子國?現在咱們中國的教育不比國外差,再說琪琪要是出了國,你不想我還想哪!」

    想孩子是真的,中國不比國外差也是真的,但這些都不是周立奇不想讓女兒出國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錢不富裕,以他們夫妻倆現在的收入,要供孩子出國上大學是個不小的困難。

    快二十年的夫妻,在職高教心理學的陶婕早把周立奇的那點心思摸得透透的,她兩手叉腰直截了當就戳穿了丈夫:「別找借口好不好,不就是兜裡缺銀子嗎?我看你這個腎外主刀算是白當了,現在哪有外科醫生缺錢花的?也就你這個榆木腦袋,天目不開活該受窮!」

    錢!又是一個讓周立奇心煩的話題,他把荷包蛋猛地一下倒進一邊的盤子裡。

    陶婕不依不饒:「別一說錢你就拉著個臉,多清高似的!」

    周立奇是怎麼也說不過陶婕的,想著即將到來的這一天的種種忙碌,他心裡的火直往上冒:「陶婕,現在除了錢你還想什麼?有點精神層面的東西好不好?」

    一聽這話,陶婕更加惱怒:「我小市民,我市儈,你以為我想這樣整天像個老媽子似的為錢的事嘮叨嗎?還不都是為了閨女能有個好前程!」

    周立奇把鏟子往鍋裡一摔:「別吵了好不好?沒錢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姨夫。」

    陶婕的姨夫就是大外科的主任穆百濟。想當初,陶婕對姨夫感激涕零,感謝他把省立醫院的青年才俊周立奇介紹給自己做丈夫。但時過境遷,如今在陶婕眼裡,姨夫早就成了老古董,是他們發家致富路上的攔路虎。

    陶婕的語調也低下來:「聽我姨說,老頭續任的事定了,真的嗎?」老頭指的是穆百濟,私下裡,陶婕早就沒了稱穆百濟是姨夫的恭敬心情。

    周立奇也隨著稱呼老頭:「是我幫老頭把申請遞上去的,這還有假。」

    頃刻間,陶婕又怒目圓睜:「老頭也是你稱呼的?你可真夠沒良心的!」

    周立奇哭笑不得。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是陶婕的老毛病。

    陶婕說:「再跟著老頭干五年,我看你就徹底完蛋了,一對脫離現實的老古董!」

    這時,女兒琪琪伸著懶腰從房間裡走出來。一見琪琪,陶婕立刻就成了慈母,迎上去問她想吃點什麼,接到指令,一溜煙地就進了廚房。

    周立奇勸女兒吃個荷包蛋,話剛出口就被女兒拒絕了,「爸,你真老土,幹嗎老是吃這荷包蛋?」

    周立奇說:「習慣了,你媽怕胖我可不怕。」

    琪琪笑說:「爸,開家長會時我們班同學一直認為你是個大帥哥!」

    說著,琪琪就用溫潤的小手在周立奇的後脖頸上親暱地拍了拍。每當周立奇遭受到陶婕無名火力襲擊的時候,女兒都會用一些細小的動作安慰他。周立奇心生感動,盤算著今天無論如何要去給女兒買張比薩回來,那是女兒的最愛。

    02

    清晨,雨後的外科病房樓門口,依然熱鬧得像個集市,八點不到就來來往往地擠滿了人。

    醫院連著生和死,人生的兩個重要關口都要在這裡度過,因此來這裡的人幾乎個個都面帶一種直面生死的莊嚴和肅穆。

    身材適中相貌俊朗的周立奇低著頭快步穿過人群,逕直往一樓的電梯間走去。靜止不說話的時候,周立奇的五官數嘴唇最有特點。不厚不薄的嘴唇緊抿著,顯得篤定而沉靜。

    四十四歲的腎外主刀周立奇和許多同行一樣,對這些生生死死的事早就麻木了。一穿上工作服腦海裡想到的就是那一個個排成無頭無尾長陣的腎,而他則是流水線上的修理工,只管把這些生了病的腎一個個修好擺正。腎是周立奇日常生活中見面頻率最高的一種物件,不用上手,一打眼就能知道它的質地和成色。

    有時忙起來,周立奇覺得自己像是要被這些腎給淹沒了,疲憊煩躁得透不過氣來。更多的時候,周立奇覺得自己是個熟練工,別人修不好的腎他能修好,別人完不成的工作量他能完成。

    和在家裡受陶婕的氣不同,在外人眼裡,周立奇是個性格內斂而有些固執的人。技術好,又受穆百濟賞識,大家都很尊重他。

    周立奇外表內斂,但內心也有幾分狂傲。這種狂傲的資本,來自於他的精湛醫術。

    大外科有若干個子科,除周立奇所在的腎外,還有普外、胸外、肝外、顱腦、骨科等。內心裡,周立奇時常會把這些科室的主刀拿出來一一和自己比較。比來比去,也就是普外主任劉先達和他能有一拼,別人全不在話下。

    今天上午科裡有兩台腎移植,一台是他的,一台是穆百濟的。周立奇私下裡攢足了勁要和師傅比一比。他相信自己一定會是這場比賽的勝利者。

    剛要進電梯,一樓的普外主任劉先達正從電梯裡出來。瘦高的劉先達長了一張長馬臉,身高超過了一米八,走起路來身子不由自主地有些往前探。

    剛看到周立奇,劉先達一愣,接著肅穆的臉上綻出一層笑:「來了?」

    周立奇點點頭,側著身子動作麻利地進了電梯。

    劉先達像是有事,表情專注地轉身按住電梯按鈕。

    「周主任,下午那事沒有變化吧?」

    腦海裡一排排的腎漸漸幻化成眼前劉先達的笑臉。近距離的劉先達,身上散發出一股香皂和女人用的潤膚露味。周立奇很不適應,下意識地把身子向後仰了仰。

    「忘不了,我給楊護士長都交代好了。」

    劉先達鬆開電梯按鈕,笑著說:「那就好,應該讓老頭高興一下。」

    漸漸合上的電梯門,一點點隱去了劉先達的面容,周立奇在心裡感慨著他的世故和老到。

    前些日子聽說穆百濟要退,有想法的劉先達就上上下下地狠折騰了一番。對劉先達的折騰,周立奇沒什麼意見,也很是理解。令他不能容忍的是劉先達在抬高自己的同時還捎帶著打擊別人。也許由於周立奇是穆百濟一手帶起來的,因此他就成了劉先達的主要防範對像和打擊目標。劉先達表面上和他有說有笑,搞的都是些背地裡的小動作,周立奇有苦難言。

    那陣子周立奇很鬱悶。天地良心,他壓根兒就沒有想當大外科主任的半點野心。可這種事又百口莫辯,越解釋越是「此地無銀」。

    他只得暗暗隱忍,不作任何解釋。正不可開交時,穆百濟在汪院長的挽留下,答應續任五年接著干。

    知道穆百濟續任,劉先達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快得讓周立奇覺得難以置信。

    周立奇強迫自己也要自然起來。彼此都在大外科混著,又都是子科的主任,抬頭不見低頭見,何況喪偶的劉先達又續娶了村鈺,關係鬧僵了大家都尷尬。

    一出電梯,周立奇就看到了楊海平。快四十歲的楊海平由於一直在操心費力又跑腿的護士長這個位置上干,一直保持著敏捷的動作和良好的身材。

    一看到周立奇,快性子的楊海平就告訴他一個不好的消息,他和穆百濟的兩台腎移植都挪到下午了。

    不是人為,是天災。說是夜裡下大雨,樓房最高層的九樓手術室漏雨進水,上午手術間要清理消毒。

    楊海平眨巴著薄薄的很機靈的單眼皮問周立奇:「手術改了時間,下午的事來得及嗎?」

    「沒問題。」周立奇胸有成竹。

    穆百濟正伏在護士站的檯子上打電話。電話裡,他大發雷霆。電話是打給汪院長的。汪院長八成是在電話裡又給穆百濟展望了新外科大樓的宏偉藍圖,只聽穆百濟說:「汪院長,這是兩碼事,新樓沒蓋之前,我們要維持正常的手術!」

    周立奇眼前浮現出汪院長面對穆百濟一貫的那副老好好神情。與其說汪院長是格外敬重穆百濟,不如說他是把穆百濟當成個老小孩來哄。

    果然,穆百濟讓電話那端的汪院長給哄好了,他的語氣緩和下來:「新外科大樓當然要抓緊審批,舊外科大樓也要及時修護,你說這種時候要是碰上急診怎麼辦?」

    放下電話轉過身,穆百濟拿下眼上的老花鏡,撩起白大褂的一角擦拭著。一邊擦拭,一邊對周立奇說:「快告訴護士,把術前針停了。」

    一邊的楊海平說:「已經告訴護士停了。」

    穆百濟個子不高,是個圓圓乎乎的小老頭,身子圓臉盤也圓,有點禿頂,面色紅潤。手術台站的年頭長了,穆百濟一條腿的半月板老是有積液,走起路來有點一顛一顛的。穆百濟不想讓別人看出他的這種顛,走路時就把步幅放得很慢。

    看著穆百濟步幅緩慢地進了辦公室,周立奇就對楊海平說:「抓緊準備下午的事吧。」

    楊海平用她一貫的灑脫語氣說:「放心吧。」

    下午的腎移植是親屬間移植,手術一點開始,摘腎、修腎、植腎都很順溜,前後不到四小時,又創下了周立奇手術史上的一個紀錄。

    走過穆百濟的手術室,隔著門玻璃,周立奇看見穆百濟正戴著老花鏡對著手術盤修腎,看來最快也要多半個小時才能關腹。

    同時開始的同樣的手術,自己卻能比大外科主任提前多半個小時完成,這令周立奇十分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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