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鐲子 第6章 呆小二從井底吊上了水桶
    梅香倚在自家的門樓子前,眼巴巴地看著不遠處的秀秀和福兒:童養媳帶著她的小丈夫在玩繃繃繩呢。秀秀仍舊穿著那件紫花布小褂兒和藍褲子,辮梢上扎根紅頭繩。她好像只有這一身褲褂,前天是它,今天還是它。梅香心裡奇怪,裁縫家有那麼多的七彩布料,怎麼不給秀秀多做兩身漂亮衣裳呢?倒是福兒,今天換上了一身很洋氣的學生裝:白洋布的敞領子襯衫,黑色燈芯絨的背帶西褲。好笑的是,背帶褲中間開道口子變成了開檔褲,好笑死個人!

    梅香心裡非常不服氣,福兒才五歲,他憑什麼穿上學生裝?

    秀秀的那雙手細長細長的,靈巧得像兩尾游動在水裡的魚,那條繃繃繩繞在她手指上,中指一挑,食指再一挑,直線變成了斜線,變魔術一樣地神。

    「福兒,把手伸過來,挑這根線。」秀秀騰不出手,努起嘴,用下巴指點著,告訴福兒往下應該怎麼做。

    福兒遠比不上秀秀那麼靈,他豎著一根胖乎乎的手指頭去勾那根線,才勾到指尖上,線就被他弄亂了,攪成一團麻。福兒馬上跺腳,要哭。

    「再來再來!看我繃個格子花。」秀秀慌忙哄著他。

    手指漂亮地飛舞,啪啪幾下子,一個新花樣又繃在秀秀手上。「福兒看看,像什麼?」

    「燒餅。」福兒笑嘻嘻地,一汪亮晶晶的口水聚在嘴角,欲滴不滴。

    可是任憑哪個花樣過到他手上,一准要亂,不是掉了一個頭,就是纏住了解不開。

    秀秀不著急,倚在門樓子邊上偷看的梅香倒急得直咬牙。蠢福兒!笨福兒!你不會繃繃繩你還玩什麼玩?滾到一邊淌你的口水吧!梅香恨不得腆了臉子走過去,替下福兒,自己跟秀秀玩個痛快。

    可是梅香沒有往前走一步。好歹她也是石家的大小姐,娘無數次關照過,大小姐有大小姐的規矩,隨隨便便的陌生人不能上去搭訕,那是不合禮數的事。梅香心裡癢癢的,卻把腳步子管得很牢,釘在地上一動沒有動。

    余媽買菜回來,看見巷子裡的福兒,沒了好臉色,故意拉長著聲音:「梅香啊,沒家教的小孩子你可不能搭理啊,跟好人學好人,跟著烏龜你會學出王八樣!」

    一邊說,一邊抓起梅香的胳膊,連拖帶拉地弄進家門。

    梅香又好氣又好笑:余媽跟裁縫娘子鬥氣,關福兒什麼事情呢?他還是個鼻涕娃娃嘛。再說了,裁縫娘子又不在跟前,余媽說了是白說,罵了也是白罵,好笑哦。

    余媽給娘帶來了外面紛傳的消息:奉軍的張學良和直系的吳佩孚在熱河一帶開戰了,雙方動了炮,還動了軍艦和飛機。

    「軍艦是什麼東西?飛機又是什麼東西?」余媽很好奇。

    「總是比槍炮更厲害的吧?」娘猜測。

    「這下子仗要打大了。不說軍艦飛機吧,光是拿炮子兒打人,一打就是一大片呢,多厚的城牆都擋不住。哎喲,也不知道會不會打到青陽來?」

    「那倒不至於。」娘幫著從菜籃子裡往外拿東西:活蹦亂跳的青蝦,三指寬的一刀五花肉,紅艷艷的莧菜,鼓著臉頰的青蠶豆。「熱河離青陽遠著呢,隔了黃河,還隔了淮河,軍隊要過來怕是不容易。」

    買菜本來是廚子老五叔的事,昨日老五叔的兒子娶媳婦,娘許了他回家喝喜酒,今天這差事就讓余媽代勞了。

    余媽小心翼翼托起籃子裡的一塊嫩豆腐,放進白瓷碗。「阿彌陀佛,不打仗就好。」她說,「只要有太平日子過,吃糠咽菜都是香啊。」

    娘抿著嘴笑:「真到吃糠咽菜的時候,怕又不好了。」

    余媽點頭:「可不是,現如今只要有掏錢的事,個個都喊貴。米,面,油,柴,哪樣不漲價?還有呢,說是今年南邊北邊輪著發大水,上到天津衛,下到湖南廣東,淹死的人成千上萬。今天菜市上就見著一個小姑娘,身上插了根草標,聽人講是北方逃荒過來的,娘老子養不活了,要賣了她。再有件事……」她鬼頭鬼腦湊近娘的耳朵:「城東萬盛行家的小兒子,昨兒夜裡被土匪綁票了……」

    娘煞白了臉,下意識地瞟一眼梅香,打斷余媽的話:「這種事,不能瞎傳的。」

    余媽領悟了,趕緊說:「那當然,萬盛行的老闆太招搖,他自找。我們是規矩過日子的人家,不一樣。」

    梅香走上前翻她的菜籃子:「余媽你買貓魚了嗎?」

    「買啦買啦,余媽還能忘了你的事?」她從籃子角落裡翻出一個荷葉包,打開,是幾條翹嘴小鲹魚,三寸長,一指寬,銀光燦燦,很新鮮的樣子。「就這點東西,賣魚的小把戲要了我一個銅板。嘖嘖,貓食倒比人食貴。」余媽嘮叨著。

    梅香接過荷葉包,轉身奔出門。她要趕到呆小二的家,給黃黃做飯去。

    梅香從來沒有給爹和娘做過飯,如今她的肩上卻擔了責任了,要給做月子的黃黃做飯。她對自己要求高,每天做的飯都不重樣:昨天是煮魚,前天是烤魚,再前天是油煎魚……她會仔細地刮魚鱗,剖開魚肚皮,小心地掏出魚內臟,在水裡漂乾淨,每一道工序都照著廚子老五叔的一套來。她還從家裡帶出來各種調料,給黃黃嘗試魚的各種口味:甜的,鹹的,五香的,麻辣的。黃黃勉強可以接受甜,但是絕對不喜歡辣,昨天她往貓食鍋裡扔了一根紅辣椒,才小手指頭那麼大吧,結果黃黃只用鼻子嗅一嗅,就打一個大噴嚏,活像見著了鬼一樣,尾巴夾著,落荒而逃,逃出老遠之後,返身坐下,委屈地看梅香,不知道它犯了什麼錯誤,惹得主人用辣椒懲罰它。

    魚湯已經辣了,把魚兒撈出來重煮都不行了。還是呆小二拿出兩個銅子,到趙疤眼的肉鋪子裡割了酒盅大一塊豬肝,回來煮了,剁碎,拌進米飯,黃黃才不至斷頓。

    梅香就有點羞愧,覺得自己對待黃黃的態度不及呆小二,她沒有真正地把黃黃當成小媽媽,尊重它,盡心盡意地伺候它。

    所以,她今天一早就恭恭敬敬地向余媽討教了魚湯的做法。她要把荷葉包裡的小魚洗乾淨,放上兩滴油,再放進兩顆鹽,文火煨出雪白的、濃得發稠的湯。

    不知道是被北方打仗的消息嚇著了,還是被土匪綁票的事情弄懵了,反正梅香出門時,巷子裡難得的冷清著,從東頭到西頭,只有麻雀在地上蹦來蹦去地跳,不見一個人影兒。太陽才不過升到樹梢那麼高,陽光斜射,把一條巷子照得半邊明半邊陰,陰陽交錯處,有一隻醬黃色的蝴蝶翩翩飛舞著,穿梭在光線兩邊,翅膀時亮時暗,彷彿一個調皮的精靈故意捉弄著陽光,又彷彿陽光故意地逗它的樂子。

    梅香只顧看那只蝴蝶,路過井台時,沒有留意井台上的人,忽然聽見「啊呀」地一聲叫,一扭頭,才發現是秀秀。

    秀秀跪在井口邊,手扒著灰色粗砂石的井筒子,腦袋紮下去,一個勁地往裡面看。她那條大辮子從背側滑到了腋下,晃蕩在腰間,辮梢的紅頭繩像一朵小火苗,一下子跳進了梅香的眼睛裡。

    井底下有什麼?死孩子,還是金蛤蟆?梅香很好奇,忍不住地拐上井台,也跪下,跟秀秀腦袋對著腦袋地往下看。

    井底下黑咕隆咚。一股清涼的水氣撲上來,帶著陳腐的青苔味,腥甜的污泥味。井水微微蕩漾,撞到井壁上,有沉悶的啪啪響。可是梅香都快要把腦袋扎進井裡了,還是什麼都看不著。

    「到底是什麼呀?」她抬頭問秀秀。

    「吊桶掉井裡了。」秀秀哭喪著臉,害怕得聲音都發了抖。

    梅香有點失望:「是吊桶啊!我還以為你看見有人淹死了呢。」

    「衣服才洗了一半。我婆婆要打我的。」

    梅香扭頭看井台上的那個洗衣盆。盆子幾乎有澡盆那麼大,堆尖的一盆衣服,還有搓衣板,捶衣棒,裝衣服的竹筐,放皂角和石鹼的小石缽子,七七八八一堆東西,難為秀秀一樣一樣從家裡搬到井台上。

    可憐的秀秀,她把小她幾歲的梅香當成了救星,眼巴巴地討主意:「咋辦啊?咋辦啊?」

    她說話帶著南鄉一帶的口音,很急促,彷彿有一條狗在後面追著她,她必須把要說的話趕緊說出來。

    梅香很享受有人把她當大人看,故意放慢語氣:「沒事啊,呆小二馬上要來挑水了,他會幫你撈吊桶。他有個長鉤子,專門撈吊桶用的。」

    「我沒錢。」秀秀可憐巴巴地捲著衣角。

    「他不收錢。」

    「真的不收錢?」秀秀不放心。

    「我不會騙你噢。」

    秀秀鬆一口氣,肩膀塌下去,人都要癱了一樣。不過一隻吊桶落了水,差點兒把她為難死。可是她馬上又不安起來,轉頭四顧:「他什麼時候來呢?我這會兒就要用水哦,遲了回家,我婆婆……」

    梅香熱心熱腸:「那我回家拿個吊桶來,你先用著。」

    梅香說完扭頭要跑,秀秀連忙拉住了她:「別,可不能這麼麻煩你,我還是等等吧。」

    秀秀伸手拉梅香時,寬大的袖子滑到肘彎處,露出小臂上的幾處傷痕,深一道淺一道,蚯蚓一樣爬著,有的已經結了疤,有的還在瘀著血,結疤的紫黑色,瘀著血的深紅色。

    梅香心裡輕輕地一哆嗦。她看見過秀秀跪搓板,不知道她還要挨這樣的打。把胳膊打成這模樣,要下多狠的手啊!難怪秀秀掉了一隻吊桶會怕得沒了魂。

    秀秀低著頭,飛快地把衣袖擄下來。傷疤和瘀血太難看了,她不要讓梅香看。

    一時間,井台上很安靜,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心裡都有很多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幾歲?」過了一會兒,梅香打破沉默,問秀秀。

    「十二。你呢?」

    「我八歲。我叫梅香。」

    「梅香。」秀秀輕聲念著這個名字。

    「我就住你家隔壁。爬牆頭的時候,我看見過你。」梅香指了指不遠處一個青磚雕花的大門樓。

    「我曉得了,你是石家的大小姐。」秀秀呲牙一笑。她長著兩顆石榴籽兒樣的小虎牙,笑起來的時候也像石榴咧了嘴。

    梅香還有很多話要問。寂寞中的兩個小姑娘,忽然碰到了彼此,有心貼心的快樂。可是這時候呆小二挑著水桶擔子過來了,梅香趕忙替秀秀辦正事。

    「小二,要用用你的長鉤子。」梅香朝井口下指了指。

    呆小二馬上明白了是什麼事,嘴一咧,顯得很樂意。每逢井台上有人需要他幫忙撈吊桶,他總是眉開眼笑,忙乎得一頭勁。

    放下水桶,他先走近井台,低頭往水下望一望,大概計算著這一天的水深淺吧。然後他轉身,大步走進井台南邊的雜樹林,再出來時,手裡變戲法樣地多了一根丈多長的毛竹鉤。原來他把長鉤子藏到草叢裡了。他舉著鉤子,大手在竹竿上從頭到尾地胡擄一遍,擄去了草屑和泥巴。然後他在井口上探著身,一把一把地將長鉤子放下去。他的動作很慢,很小心,屏著一口氣,生怕一不留神就會把井下的吊桶驚著了,再也撈不上來了。因為專心,他嘴角的咬肌鼓得像兩個梆硬的疙瘩塊,鼻孔一張一合,脖頸上的青筋一條條地暴著,根根都有梅香的小手指頭那麼粗。

    一隻手忽然抓住了梅香的胳膊肘,捏得她生疼。那是秀秀。這回秀秀不是替自己擔心了,她替呆小二擔心:這麼大個人,捏著根長竹竿,要從看不見的井底下撈出一隻小吊桶,難為人哦。

    梅香反過來捅了捅秀秀,意思讓她放心。

    呆小二攥著毛竹竿,沿著井口,直直地、慢慢地轉了一圈。木頭吊桶掉下去,都是在水面上側身飄浮的,要是鐵鉤子碰上了,會有「篤」地一聲響,呆小二的手裡也會有感覺。這一圈鉤子好像是放空了,因為呆小二的嘴巴努得更厲害,差不多快要歪到耳根了。梅香知道,呆小二隻要一著急,臉上總是這副怪模樣。

    「你往這邊!再往那邊!」梅香站到呆小二身邊,果斷地指揮著他。

    呆小二是真聽話,梅香指到哪兒,他就把長鉤子小心地伸到哪兒。他一點兒都沒有因為梅香是個小孩子而輕慢了她,忽略了她。

    忽然,井底下「篤」地一聲響,悶悶地,帶著潮濕井壁的回聲。呆小二手裡的竹竿停下來,不動了。他抬起頭,朝著梅香嘿地一聲笑。

    「勾到了?」梅香問他。

    他搖搖頭,仍舊嘿嘿地笑。

    「勾住,撈上來!」梅香發令。

    他好像就是等著這句話,梅香才說完,他已經嫻熟地操作長竹竿,幾下子一擺弄,一把一把地撈起了裁縫家的木吊桶。

    吊桶裡幾乎沒有水。這是技術。如果連水帶桶往上撈,太重,半道上很可能拽著鐵鉤子一起掉下去。

    「好了。」梅香接過吊桶,轉手交給秀秀,又回身拍拍呆小二的胳膊。「挑水去吧。」

    「就這麼呀?」秀秀手拿著濕淋淋的吊桶發著愣。

    「什麼就這麼?」梅香被她問得有點懵。

    「一個謝字沒說,就這麼了?」

    梅香大包大攬地:「那還要怎麼?你想怎麼謝呀?」

    秀秀臉一紅,眼睛瞥著呆小二,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

    呆小二彎了腰,撅著屁股,忙著用他自己的大吊桶一桶一桶地打水。他彷彿已經忘了剛剛做過的事。

    梅香返身去拿擱在井台上的荷葉包。太陽太厲害了,荷葉都曬得有點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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