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無盡關係 第24章 天窗 (5)
    小久子進院,最想做的事是對準水管喝一通水,他太干了,他的咽道像嗆了煙。可是想了想,摸了摸兜裡那個瓶子,他還是忍住了。因為現在,在回了一趟家之後,他已經改變投案自首的主意,這並不怪他回了趟家什麼都沒做成,而怪他回家時去了一趟耳房。在耳房裡待的那一小會兒,他看見了一樣東西,打蟲子的樂果水。他後來想給老媽跪下,他雄赳赳闖進鞠老二家,都因為有這瓶藥水墊底,是它讓他有了更真切的告別感,是它讓他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現在,也是它,讓他走到窗前時大搖大擺,像孔興洋那樣抱著膀子橫晃。大娘兒們還在睡覺,露著白花花肉墩墩的肚皮;電視還在演著,一個穿花裙子的女子在樹下夠著什麼。那就讓她睡吧,等她醒來,就有另一個電視劇在她院子裡上演了。

    再次跳到地下室時,鞠老二似乎更硬了,哪兒哪兒都是直僵僵的,臉和胸脯彷彿繃了一層透明膠。小久子沒給自個兒太多的時間,時間是個壞東西,它能改變一切,它會讓他膽小害怕,軟成一攤泥做不成男人。他要是不在老媽背後多站一會兒,沒準就說出了那句話。時間能改變一切,卻改不了他殺人償命這個天大的事實。小久子往一邊推了推鞠老二,之後擰開瓶蓋,把瓶口送到嘴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沖天窗外面瞪大了眼睛,他想說,媽俺走了,俺其實是一個好兒子。他想說,媽你好好的,你其實也是個好媽媽。可是還不等說出,一仰脖就喝了下去。

    一股火嗆進喉口,嗆出一陣乾咳,然而乾咳之後,小久子格外輕鬆下來,朝鞠老二身邊偎了偎。現在,他對自個兒挺滿意:

    第一,他進院時忍住了沒有喝水,這會加快他去那個世界的速度,這是種地得來的經驗,雨後下藥,蟲子總能緩過來。第二,他沒傷害鞠老二的老婆。小久子一點兒都沒想到,現在,在和鞠老二一起挨著躺下來之後,這結果會變得這麼重要,雖然不是他忍住的,而是被迫無奈,但終歸鞠老二不會拋棄他了,還會和他做朋友。只要鞠老二還肯和他做朋友,他就還和他一塊兒搞基本建設,不過搞是搞;他要告訴鞠老二,他心裡不光裝著自個兒的事,還有很多人的事,他要教育鞠老二,心裡裝著很多人的事,沒有老婆也不覺得孤單。

    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後,小久子一程程倒下去。他用力睜著眼睛,看著天窗,天窗外是一束刺眼的光,那光開始是金燦燦的紅,很快,就由紅變黃,變白,那白裡就有了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嗚哇亂叫地踢著球。小久子想拍拍手,為那些孩子,可是他的手已動彈不得。

    下篇

    匡的一聲,一扇開著的窗被風灌死,大娘兒們猛地驚醒,從沙發爬起。她晃了晃壓扁了頭髮的腦袋,警覺地看了看窗外。窗外起了風,一根草葉蛇一樣擰著勁兒鑽到半空。鬼天,刮什麼風!這麼罵著,大娘兒們挪動肉墩墩的身子,去推開窗扇。她沒想到自個兒能睡,又睡得這麼死。丟東西以來,她已經好幾個晌午沒睡了,麵包肉腸養出了賊,她怎麼也想不通。她晚上想白天想,想得肚皮都有些鬆了。

    關掉電視,大娘兒們晃到堂屋,瞇起一雙似醒非醒的金魚眼朝洞口望。那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一把木梯安靜地躺在邊上。

    可能快挖完了,他們已經一整天沒沒往上送土了。沒丟東西之前,他們上來下去,吵吵八嘩嘴一點兒都不閒著,主要是鞠老二,一上來就喊,嫂子哎,劉大頭得了掉線兒風你知道嗎?嫂子哎,李木匠家二閨女生了個小子你知道嗎?喊得她心裡喜滋滋地一掀一掀。

    沒丟東西之前,都是她主動往前湊,搬把椅子坐在洞口,打聽這個打聽那個沒完沒了。丟了東西,她乾脆撤了回來,她本不想撤得那麼急,可是她裝不住,她是個直筒子,她待他們那麼好他們卻不知好,她怎麼也裝不住。她撤回來,那裡就安靜了,他們上來下去就再也不吭聲了,像有人縫了他們的嘴。他們憋不憋得慌她不知道,她可是憋得嗓眼兒都長了草。

    日光從門玻璃上探進來,刺得眼睛發癢,狠丟丟揉一會兒眼皮,大娘兒們又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搬進鎮上,開電視已成了習慣,就像她一醒了總要把家裡的門窗打開。一個人在家裡總歸太悶了,也正是悶,她才願意男人掙了錢瞎折騰,修這個建那個;她才在男人折騰時,苦口婆心商量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只有折騰,她的院子才有活氣兒,只有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她才可以像從前那樣,和熟悉的人拉呱說話。有熟人拉呱說話,可以說就是她的節日。

    打開電視,大娘兒們賭氣似的把聲音調大,又賭氣似的把遙控器摔到沙發上,屋子裡頓時被嗡嗡聲灌滿,像有人在打架。幾天來,她這麼弄過好幾回了,遙控器摔過好幾回了,每一回摔完,都氣得手心出汗,都恨不能一頭鑽出屋子,衝到洞口,跟他們好好打一仗,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之所以沒問,都是聽了男人的話,男人說現在有錢人被害的案子太多了,得罪他們,保不定他們能幹出什麼事,不如悄悄把地下室挖完,打發他們走了了事。

    有氣發不出去,又不能像從前那樣和他們拉呱說話,大娘兒們別提有多難受了。搬到鎮上,一天當中,最難過的就是下晌四點之前那段時光,上午收拾完鍋碗瓢盆打掃完衛生,洗洗涮涮一湊合天就晌了,要是願意動彈,還可以逛逛街,上上市場。過了晌午就不行了,腿腳發懶,一個人困在家裡,日影移得慢,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都聽得見,時間長得心裡長草。本想養些雞鴨,可男人堅決不讓,說住樓就得住出城裡人的樣子,結果,這兩層小樓的院子就變成了圈她的籠子。你一個人在家,長就長了,你畢竟沒什麼念想,院子裡來了兩個大活人,卻還要長,這長就長了翅膀,蒼蠅似的飛出滿屋煩躁。讓電視大點兒聲,就是為了趕走煩躁,可這麼幹的結果,反而更加煩躁,她恨不能扯開嗓子喊一喊。

    實在熬不下,大娘兒們關了電視,再次晃出屋子,朝地下室的洞口走去。她並不想幹什麼,不過是出來走走,可是幾步之後,看到院子裡的自來水管,她猛地站住,一聲震耳欲聾的叫喊從嗓眼兒躥出:上來喝水啊!想起他們晌午沒有喝水,就像落水的人遇到救星,大娘兒們渾身一陣潮熱。

    由於過分用力,本來就不好聽的嗓音在最尖的那個地方撕開了,它布絲似的向二層小樓樓頂飄去時,反而把地面的空落、寂靜顯了出來。大娘兒們不顧這些,三步並作兩步,拾起舀子就來到自來水旁邊。可是水嘩啦嘩啦往下流時,大娘兒們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停下來,放下水舀,返回屋子打開冰箱。

    才兩點,根本沒到吃間食的時辰。可是在她覺得一舀水不足以讓她這麼咋咋呼呼的時候,麵包肉腸更進一步拯救了她。

    麵包肉腸很快熱好,把它們裝進兩隻塑料袋,她雙下頦上掛滿汗珠。之所以裝塑料袋而不是用盤子,之所以一天兩頓麵包肉腸,都是為他們方便。大娘兒們太知道鞠老二的心思了,他家裡有個不傻的兒子,他總是惦著往家拿。可這年頭,你好心賺個驢肝肺!你替人家想,人家不替你想。其實他們錯了,他們偷東西,損失最大的不是她,而是他們自個兒,這個活幹完,他鞠老二就再也撈不著往家拿肉腸了。這也是最讓她生氣的地方。

    幾天來,大娘兒們最生氣的就是鞠老二了,每回進村喊他幹活,都能看到他高興得渾身打戰的樣子,他高興,絕不是為了一塊肉腸,這她看得出來,正因為這個,他打戰時她也打戰,那一刻,她恨不能一年到頭天天找他幹活。可畢竟不是天天有活,你怎麼就不知道珍惜!那天早上,把丟東西的事講完,他眼神一下子就虛了,火苗似的在半空飄著,不是他偷的還能是誰。

    小久子沒上來。

    幾天來,只要她喊,小久子騰一聲就上來了,旋風似的捲著一身生土味。喝水啊——大娘兒們又喊一聲,不過這一聲沒有撕開,因為她發現院門口的大門沒插,聲音還不等抻長突然打住,就像抻了一半又鬆了手的麵筋。她之所以對大門敏感,是她一早親自插的門。為了保持院子裡的氣氛,他們來幹活時插門已經成了她的習慣。

    一陣疑惑之後,大娘兒們跨過木梯,半蹲下來,語氣嚴肅地問:誰來了嗎?沒有回音。大娘兒們於是吭哧著跪下,將臉探進洞口。地下黑暗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怎麼睡了啊?大娘兒們語氣更加嚴肅。這時,不知是一點點適應了地下的光,還是某種暗示在起作用,大娘兒們真就看見正在睡覺的鞠老二和小久子。兩個人在睡覺,一股火突然攻上大娘兒們腦門,她呼哧呼哧喘著,她準備亮開嗓門大喊一聲憑什麼磨洋工。可是運了運氣,正要喊,心裡突然反上一股勁——他們磨洋工,不過是為了多賺兩天麵包肉腸!他們知道她再也不會找他們了!這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手裡的塑料袋不知不覺就落到洞裡,坐下來緩著發漲的腦袋,大娘兒們長吁一口氣,彷彿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心情也和汽車摩托一樣,是會拐彎兒的,可是由生氣到體諒,她的彎兒拐得也是太急了,急得連她自個兒都在納悶,坐在洞邊一堆乾土上,她心裡一波一波慌跳。

    兄弟,你缺錢嫂子知道,可你不能這麼幹,你這麼干就打了嫂子臉。嫂子知道你出工不掙錢心裡屈得慌,可你不知道恁大哥是廠長,想給他白幹活的人有的是。等有空,嫂子會想辦法向恁大哥爭取,年頭月盡那兩簍橘子蘋果,還不都是嫂子爭取的。這年頭都是旁人給恁大哥送禮,恁大哥給誰送過禮!幾天來,這些話反覆想過無數遍了,連跟鞠老二說這些話時的語調都想過無數遍了,她語調低低,像平常鞠老二來時她突然就降低了語調一樣。可是,她卻一直沒能說出。這話只要說出,就意味著對不起男人了,男人有男人的道理,她不想對不起男人。

    此時,在大娘兒們一個人坐在地下室洞口的時候,這些話再次湧了上來。這讓她不知不覺眼窩發熱,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感赤條條湧了出來。

    說赤條條,是說一些年來,一些夜裡,她常把自個兒弄個赤條條去推男人,想讓男人摟一摟,想讓男人把她壓到身子底下。

    可男人就讓她赤條條干在那兒。年輕時不管怎麼著,十天半月還壓她一回,這些年來,他不但不壓她,碰都不碰她。為這個,她偷著抹了太多的眼淚,每一回,都暗中發狠,你要是再不碰,俺就去找鞠老二,可是鞠老二真的來了,她又什麼都忘了,不但忘了,還大大咧咧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派頭。

    大娘兒們覺得委屈,是說他鞠老二就從不知道她為他做了什麼,從不知道一到要搞基本建設,她就吃不下睡不好的滋味。在鄉下時還好,男人沒理由從外面找人,上了鎮,為了說服男人,她提前好多天就小聲小氣了。男人講究吃喝,讓做四個菜她一定做六個,讓熱白酒她一定連黃酒也熱上,在提到鞠老二時,她故意把話說得難聽:就叫鞠老二干吧,他虎潮潮的肯出力。男人不在乎誰肯出力誰不肯出力,在他那裡,誰來了都肯出力,男人只在乎她的話叫沒叫他心煩。她的嗓音太難聽了,略微大聲一點,就打了破鑼似的匡啷匡啷。她提前十幾天就小聲小氣,家人還以為她只想有一次回村裡展耀的機會,閨女淺淺瞟她一眼,一臉的看不慣!展耀也是真展耀,村裡那些日子過得緊巴的女人看見她眼都綠了,她也就勢更加大張旗鼓,反正男人又聽不到她的破鑼嗓子。可是就沒人知道她更展耀的是什麼,是鞠老二放光的眼神,抖動的身子,男人不願聽她破鑼樣的嗓音,鞠老二願聽。鞠老二身子一抖一抖時,她身上的肥肉也一顫一顫。她身子發顫,旁人可以不知道,你鞠老二怎麼能不知道?還在村裡時你可以不知道,搬到鎮上你怎麼能不知道。

    想起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大娘兒們有些走神,因為委屈已經把她帶到過去的時光,讓她想起鞠老二每回來幹活時虎氣生生的樣子。那樣子真是好,沒挑沒揀,一聲聲嫂子叫得熱辣辣的,就是半年不來,再來了你都不覺得生分。也怪了,她平時一說話就聲高,和男人和孩子都不行,可只要鞠老二來了,那嗓子就泥塊掉進水裡似的,一下子化開,想高都高不起來。尤其他知道她搬到鎮上孤單,沒完沒了給她講村裡的事,她心裡那個熨帖呀,簡直就像小時候過年。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大娘兒們終於回過神來,集中精力去聽地下。地下沒有動靜,要是把那些話說出來,鞠老二肯定就有了動靜,鞠老二到底能是什麼反應,她說不上,她最盼的就是說聲對不起。儘管他即使說了對不起她男人也不會再用他們了,但他說了,她大娘兒們心裡好受。起碼,這能看出他在後悔。幾天來,她最盼望的事就是他後了悔找她認錯。

    地下還是沒有動靜,大娘兒們有些奇怪,她不相信他們會睡得那麼死。許是地下的情況太奇怪了,或者心底裡裝著的東西太滿了,大娘兒們亮開嗓門大喊起來:鞠老二——她從來都叫他們兄弟,老二兄弟,久子兄弟;她其實很少叫久子兄弟,都是老二兄弟。可是她破鑼樣的聲音驚飛了高牆上的蝴蝶,卻沒引起地下絲毫動靜。這一回,大娘兒們真的火了,你鞠老二也太拿人不當人了,麵包肉腸敬著你還越敬越歪歪腚了,忍到現在沒說出埋怨的話,都是給你留面子,要是旁人,早就開口動罵了。大娘兒們火,不是埋怨也不是罵,而是蹲起來,把身旁的木梯伸到洞裡,放妥之後,踩著梯子一節一節往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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