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無盡關係 第18章 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 (8)
    老天爺對潘桃的懲罰自然就是對潘桃婆婆的獎賞,老天爺把兒媳婦從成子媳婦那裡奪回來,又不一下子送到兒子懷抱,潘桃婆婆真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十幾年來,男人一直在外邊,獨自守日子慣了,男人早回來晚回來,已不是太在乎,換一句話說,在乎也沒用,你再在乎,為過日子,他該出去還得出去,該什麼時候回來,還是什麼時候回來,凡是命中注定的事,就是順了它才好。而兒媳婦就不一樣,命中注定兒媳婦要守在你身邊,如何與她相處,做婆婆的可是要當一回事的。潘桃婆婆也知道,這新一茬的媳婦心情飄得很,跟那秋天的柳絮差不多,你是難能捉到的,尤其一進門男人又扔下她們走了。但她抱定一個想法,她們總有孤寂的時候,她們孤寂大發了,她們那顆心在天空中飄浮得累了、乏了,總要落下來,落到草垛空和牆頭上。她們一旦落下來,便要多纏綿有多纏綿,有時候,都可能纏綿得為一句話、一個眼神爭得臉紅或吵起架來。歇馬山莊新媳婦不到半年就鬧分家,就跟婆婆打得不可開交的實在太多了,為了能和兒媳處好,潘桃婆婆在潘桃孤寂下來那段日子,拚命和她說話,恨不能把自己大半生裡心裡的事都敞給她,有時說得自己都不知為的哪一出,可是想不到這反而把兒媳說遠了,把兒媳推給了成子媳婦。

    她怎麼也想不到,村子裡居然出了個成子媳婦。那段日子,做婆婆的心底下翻騰得什麼似的,都快成一塊岩漿了,飄飛的柳絮沒落到自家的牆頭落進了人家,實在叫她想不通,這且不說,忽而的進進出出,她看她都不看,把這個家當成了一個旅館,飯店,這也可以不說,關鍵是,她從來就沒叫她一聲媽!這就等於她們還沒纏綿就吵了起來,等於她們壓根就沒有好過。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呢?這樣子其實兩邊不討好,人們會說,一邊沒娶上好媳婦,一邊沒遇上好婆婆,這實在是丟了劉家祖宗的臉。也是的,拉不近兒媳,心裡氣不過,就和成子媳婦的姑婆婆好上了,也是同病相憐的好,她們原來一點都不好。成子媳婦的姑婆婆曾苦天哀地地買了潘桃婆婆家一隻老母雞,說是娘家老爹得了風濕病,要殺給老爹吃,結果,潘桃婆婆在讓利十塊錢賣給的第二天,就聽人說她拿到集上賣了十五塊。為此她們三四年沒說話。兩個被兒媳婦和侄媳婦拋棄的女人不得不又好上,把各自的媳婦講得一塌糊塗,然而潘桃婆婆無論怎麼講,唯一一點是清醒的,那就是,只要兒媳婦回到她身邊,她是肯定不會再講她的。

    現在,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雖然做婆婆的還弄不清楚,兒媳婦人在身邊,心是否也在,可是她的心不在這又能在哪呢,人家成子媳婦拋了她。人在自信時總會變得聰明,兒媳的心從外邊收回來了,潘桃婆婆為了這個收,盡量找一些合適的話來說。婆婆知道說別人潘桃不會感興趣,就說成子媳婦。她當然不能說她好,成子媳婦現在已經夠好的了,好得都把潘桃忘了,再說她好她就該飛上天了;也當然不能說她的不好,畢竟她是潘桃的朋友,她們好時差不多穿了一條腿褲子。婆婆的話是那些不好也不壞的中間性的話。這有些不好把握,如履薄冰,但自信有時候還給人勇氣,潘桃婆婆是一步步試探著往前走的。婆婆說,成子媳婦也不容易,爹媽都不在身邊兒,又沒有婆婆。這話的潛台詞是,哪裡像你,爹媽在身邊又有婆婆,你該知足。

    婆婆說,成子媳婦倒挺隨和,可怎麼隨和,那臉上都有一些冷的東西,叫人不舒坦。這話的潛台詞是,你儘管不隨和,各色一些,但面相上還是看不出的。婆婆說,成子媳婦看上去老實本分,其實村裡人都說她很風流,是那種不顯山不露水的風流,她臉上那一點冷,就是遮蓋著她的風流。這句話的潛台詞是,你儘管看上去很浪,但其實骨子裡是本分的。婆婆所有的話,都是要從潘桃和成子媳婦的比較中找到潘桃的優勢,從而巧妙地達到安慰的效果。然而,這些話恰恰是最致命的。安慰本身,就是一種照鏡子,婆婆實際上是搬了成子媳婦這面鏡子來照自己,自己無論怎麼樣,都在這面鏡子裡。

    自己難道是要成子媳婦來照的嗎?!當然,最致命的,還不是這個,而是那些關於誰最風流的話,風流,在歇馬山莊,並不是歌頌,是最惡毒的貶斥,這一點沒有人不清楚,可是此時此刻,在潘桃心中,它經歷了怎樣的化學反應,由惡性轉為了良性,潘桃一點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聽到婆婆強調李平的風流時,她的心一瞬間疼了一下,就像當初在街門口,看到成子媳婦與成子挽手走過時,心疼了一下那樣,她想我潘桃怎麼就不風流呢?她的眼前出現了李平被成子擁在懷中的場景,出現了李平被許多城裡男人擁在懷裡的場景。李平被成子擁在懷中,被一些城裡男人擁在懷中,並不是在歇馬山莊裡與自己廝守了大半年的那個李平,而正如婆婆說的,是風流的,是從眼睛到眉梢,從脖子到腰身,通通張狂得不行了的李平。堂屋裡的空氣一層層凝住了,有如結了一層冰。這讓潘桃婆婆有些意外,她說的話在她看來是最中聽的話。潘桃婆婆先是從潘桃眼中看到了冰凌一樣刺眼的東西,之後,只聽潘桃說,當然成子媳婦風流,你們哪裡知道,她結婚之前,做過三陪,跟過好多男人了。

    說出這樣的話,潘桃自己沒有防備。她愣了一下,日光中婆婆的眼睛也瞬間瞪大,愣了一下。但是話剛出口,她就覺出有一股氣從肺部竄了出來。多日來,那股氣一直堵著她,在她的胸腔裡肺腑裡鼓脹,現在,這股氣變成了一縷輕煙,消失在堂屋裡,潘桃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

    在與成子團聚的時候,李平並沒有像潘桃想像那樣多麼放縱多麼恣肆,李平十分收斂,新婚時毫無顧忌的樣子一點都不見了,好幾次,成子從院裡走進堂屋,順手往她的胸上摸一把,她都沒好氣地說,你——粗魯!晚上,成子不顧一切,把炕上的石板弄出聲響,也希望李平有點動靜,可李平就是不出聲。成子著急,胳肢她笑,李平惱怒著說,怎這麼沒臉皮。李平不夠放鬆,有意收斂,激起了成子的惱火,你,剛分手不到一年就變了心,為什麼?見成子惱火,李平直直看著他,目光憂鬱著說,成子,你才變了,年初你還是個孝子,怎麼不到一年就變得這麼粗,你不想想,咱們是兩個人,可爸在外幹了一年回來,還是一個人,你不為他想想。見媳婦的拘謹是出於一份善良,成子的惱火轉成感動,熱烈的親密便只縮到被窩深處,並且,一場酣暢淋漓的親密之後,兩個人往往看著天棚,看著窗外寂靜的夜聲,會立即陷入一種靜默,好像他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有了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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