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78章 卷三·綴章:寧府與曲府 (7)
    大師當中的一多半人是不願洗澡的,所以這些人的顯著特徵是異味太重。據說人的一些奇能是要附著於肉體的,那麼經常沖洗絕不是什麼好事情——說不定哪一根弦給碰著了,「崩」一聲斷了。亂搓亂洗,這是人類才有的毛病啊!看看那些虎呀豹的,還有貓,噌噌噌一縱無影,它們什麼時候一天到晚洗個不停?身上髒膩還有個好處,夏天蚊子叮不進,冬天冷風吹不透。人身上的髒膩就像生命的蠟層,是正經寶貴之物。這一類道理大師們個個皆知,他們對寧吉的父親傳授講解,一度果然讓老爺採納。於是人們都看到寧老爺總是滿臉土痕,鼻子兩側掛著可笑的一片黑灰。可惜這樣堅持了沒有一個月,就被患上潔癖的夫人罵出門去。老爺懼內是出了名的,這一來他寧可失去一些法力也要每日沐浴了。

    一個髒得出奇的獨臂大師會看星相、會用手指鑽磚。他能從晴朗的夜空裡看出大到國家、小到寧府的全部隱私,所以老爺的事全不瞞他,因為試過幾次,瞞了也是白瞞。他從星星的位置、月亮的暈圈上能看出寧府人丁是否興旺、財源是否茂盛,甚至還能推斷出一些更細小更幽秘的事情。比如說他有一次將惟一的長臂抬起來,指著老爺的鼻子說:「說說吧,說說你那年夏秋在山上怎樣幹那檔子事兒。」老爺的臉抽動了一下,磕磕巴巴問:「什、什麼事兒?」「就是樹後邊那事兒。」老爺癟著嘴四下看看,一拍膝蓋:「也罷,就講了吧。」老爺就把去年夏天在山上與一婦人野合的事講了出來,最後說:「你知道我是不太情願這種事的,那一天實在是邪門了。」大師說:「這個我能明白。」獨臂大師經常用那雙無所不知的眼睛盯得府中丫環全身亂抖。其中一個丫環半夜起來燒香,被黑影裡那隻鐵樣的手臂擒住,嚇得不發一聲。

    寧府因為有一幫大師,所以生活中的所有難題都迎刃而解。如一匹寶貴的青花騍馬難產,府裡人快急死了,最後是一個大師從酒醉中醒來,一搓眼跑到了牲口棚裡。他在眾目睽睽之下乾淨利落地完成了一整套繁瑣事項:先是口中唸唸有詞,而後又在騍馬身上東摸西按,對在它耳朵上說悄悄話,還在它柔軟的嘴上大親了一口,然後挽起袖子。老天,他將半截手臂都****它的肚子裡去了。只是一袋煙的工夫,活蹦亂跳的小馬駒就出世了。還有一個府中的下人多年抱怨妻子不能生育,求助大師,人家慨然應允。那女人後來腆著肚子,逢人便誇大師如何善解人意,如何沒有架子,幾乎沒費什麼大事就讓她懷上了。男人眼看著妻子,滿面歡欣,差一點掉下淚來。「我怎樣才能回報這大恩情哩?」他問大師。大師焦黃的手指夾著煙蒂,瞇著眼說:「沒什麼,日後就當成親戚走動吧。」

    老爺去世之初,大師們紛紛不安起來。但這樣的時間不長,他們都發現新老爺在許多方面比前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如他除了格外喜好武術火器之類,視野似乎更為廣闊,在接手管理大院的第一年就親自尋來一個變戲法的、一個通曉煉丹術的。一個在當地頗有名望的老中醫曾為太太診過病,看了府中丹爐冒出的青煙,不無憂慮地說:「這樣的丹丸恐怕是吃不得的。」寧吉對老中醫的話極為反感,認定這是嫉妒,為了回敬,就當他的面取出一粒丹丸吞下。寧吉不僅自己服用這種東西,還倡議府中人人都服。好在他並不強迫別人。這樣沒有半年,寧吉發現自己兩眼昏花,視物重影,這才慌忙找到中醫。老中醫從煉製丹丸的草藥金石中發現了一種叫「莨菪」的東西,大為驚駭。

    因為寧吉後來更多地出門遠遊,所以大師們許多時候群龍無首。他們爭執不斷,打仗鬥毆,動不動就拿出看家本事傷人。至於最後那一場毀滅寧府的大火,有不少人斷定是丹爐引起的。還好,大火把寧家大院燒了個精光,也燒掉了這群大師們的棲身之所。從此,一些使人留戀的身影從這裡消逝了,而且在長達幾十年的時光中再也沒有出現。

    曲府

    曲貞如果僅僅是翻閱族史,也許會對這個曲府的奠基人物頗為失望。我們當然知道那會是一些什麼文字:結實然而乾癟,沒有什麼趣味。它無非說這個人怎樣堅韌和精明,能夠準確判斷時勢,從身居要職的皇上命官到自主自為的實業家,走過了一條怎樣的道路等等。這些文字並沒有記載他的音容,我們既無法從中得知他的身高,也不知道他生氣的樣子、笑的樣子。

    確鑿無疑的是,曲貞的發跡與海濱一帶的黃金開採史連在一起。根據翔實的記錄,最早是戰家花園一位回家省親的京官得知民間采金的事情,於是細細考察,回京後稟奏皇上,這才有了後來「發鑿山谷」的敕令。姓戰的京官被任命為首位督辦,他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招募通曉鹽鐵經濟的官吏和商人。曲貞當時年輕,是一位精幹的石場主,從小熟悉山脈開採,也就被督辦收入麾下。老督辦勵精圖治,憑借超人的毅力為皇上開拓半島地區的采金業,結果無論在當時還是後來,這裡都堪稱全國最大的金場。可惜督辦積勞成疾,剛踏入事業的頂峰即撒手人寰。新接任的督辦是一個宦官,極受朝廷重用卻不通實業,在很長時間內難有作為。他只有更多地依靠老督辦手下的人,其中曲貞成為最受賞識者,幾乎參與了所有重要事項。宦官在任只有三年,離去時對上大力舉薦,終於使曲貞有幸在四十歲的盛年做了第三任督辦。

    督辦在當年是怎樣重要的角色,今天已難以想像。除了首任督辦為四品,宦官和曲貞都是五品,不過這已經是令人畏悚的高官了。當時精通礦業的官吏實屬鳳毛麟角,自然算得上國之棟樑。曲貞如果在官場上謹言慎行,必會一路春風。但也許是命運周折,也許因為其他,反正他在得意時節突然勒馬,從此終止仕途。他辭去了督辦一職,轉而在海北和南方幾個城市興辦鐵場和紡織業。此舉在當時儘管突兀,卻沒人視為驚人手筆,倒是引來一片歎息,個個遺憾。

    如果翻一翻野史,發現除了一些與黃金有關的美麗傳說,如「金娃娃」之類的故事之外,更多的倒是斑斑血淚。民謠說「萬兩黃金一條命」,其實不僅沒有誇大,而且還遠遠不及。極其原始的開掘方式,不顧礦工死活的官家監工,一切都在吞噬人命。一次塌方、一場溢水,會使上百人死在採掘坑道裡。當年惡性事故頻仍,督辦給上面的奏章卻極少如實稟報。朝廷要的是燦燦黃金,不是從遠處飄來的血腥味兒。曲貞在六十歲以後正逢清廷末路,以他過人的精明推定,當年想必是有所畏懼。六十改轍,為時不晚,曲貞到底還是識時務的俊傑,引領曲府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從此曲府就變得乾淨多了。幾代下去,人們就會忘記一個督辦的殘酷,轉而談論的倒是他的仁厚和經營之道。但有一些傳說還是不朽的,它們要徹底消逝也難。不過所有的傳說總是寬宥高官,而對中下層官吏卻毫不留情,一個個都成了凶神惡煞。其實如果督辦個個清正仁慈,下面的官吏又怎麼會如狼似虎。說白了他們只是不同的虎狼,僅僅是性情有別而已。傳說中的那位宦官是白面書生模樣,一到任上就擦眼抹淚,因為在朝中看慣了錦衣玉食,突然一派粗糲的大山險壑橫在眼前,還有這群面黃肌瘦的礦民,難免珠淚垂落。他在任上不用說大施仁政,一些規矩也改了。曲貞既是他的門生,少不了也是個慈悲人物。

    傳說曲貞身量不高,僅有一米六幾,精瘦堅實。他屬於骨骼緊湊有力、肌肉韌壯的那一類,傳說早年曾在石場路上赤手空拳打死了一條母狼。要知道一個礦主在當時一般不會獨身行路,因為那時半島西部群山裡狼群躥動,而且還有花斑黃虎。如果一隻牲口不慎闖到山裡,或是單個山民去了溝澗,一天不見,十有八九就是飼了山獸。山裡人知道,最大的凶險是遇到雌性虎狼,因為它們大半為了小崽出來拚殺,勢不可擋。所以曲貞年輕時的勇力可想而知。與之不同的是,他娶的妻子卻是一位身高馬大的人,這因為曲家執意要找一個高爽人兒改改門庭,美醜倒在其次。傳說中的曲貞夫人一雙大足,一張闊臉。曲貞一生都由這位丑夫人襄助,廝守終生,傳為美談。

    傳說中對曲夫人的醜大半是言重了。曲府後人個個標緻,這就讓人懷疑他們會有一個奇醜無比的祖母或曾祖母。口耳相傳的故事總免不了誇張,因為說得不堪一些,只會更加突出男人的忍韌和堅貞。的確,在當年動輒三房四妾的官宦那兒,曲貞真是一個罕例。他發跡後不僅沒有再娶,而且從來沒有緋聞。傳說有一個高官在他接手督辦之前就起意把女兒許配過去,女兒對曲貞也心儀已久。只是曲貞從未動心。高官委婉相勸,曲折利誘,都未成功。小姐還親手繡了香囊,一面繡上「心曲」,一面繡上「歸貞」,連起來就是「心歸曲貞」。她讓丫環把香囊送給曲貞,曲貞看了看,就把它裝上一顆石子退了回去。小姐弄不明白,高官掂了掂說:「他這是說自己『心如頑石』啊。也罷,不識抬舉的東西!」

    小姐又恨又嫉,一心想捉弄一下這個采金場上的小官。有一天她讓母親設了酒宴,故意請了幾對夫婦,其中就有曲貞和他的醜夫人。小姐故意要出對方的醜,就讓勸酒的做了手腳,在夫人的杯子裡投了醉酒的東西。結果不到兩杯,夫人就醉了,嘔吐不止,眼乜斜了,那模樣實在嚇人。想不到曲貞一看立刻放下杯子,不顧一切奔過去為夫人揩了髒物。誰知剛剛揩掉,又一口嘔吐在曲貞的官服上。曲貞草草擦淨,然後向大家作一個揖,彎下腰背上夫人就走了。

    曲貞做了督辦之後,仍然沿用上一任的懷柔之方,下令所有鑽洞子的采金人不得在地下延時過月,而且十天裡要有一次肉菜送進洞裡。過去的采金人一旦鑽進深洞也就等於入了地獄,上邊的監工不發一聲令,他就得待在下邊吭吭哧哧掄錘子,讓人一天兩次把礦石吊上來,再把食水吊下去。在洞底待的時間最久的,有的可長達三年,如果不是死在洞裡,一爬上地面眼也要瞎了。曲貞除了施行不逾兩月的新規,還讓采金工的妻子十天半月下一次洞子。據說這是醜夫人的提議。丑夫人身高志旺,從不離開曲貞,故深知分離之苦,就讓男人頒布了這條新規。這一來采金人個個感激,說:「老天,青天大老爺說來就來了!」

    曲貞是個篤信命相的人。早在做石礦主的時候,他就找一個算命先生看過。先生拆了他的八字,又捏弄幾下頭骨和腳趾,提起筆來寫下一首五言詩,說:「回家看去吧。」曲貞半路打開紙片一看,只見上面寫道:「腚大臉如驢,愛護莫走失;一生得富貴,裊裊聽琴笛。」這時他剛剛二十多歲,並未婚配,所以有些迷茫。想不到轉過年來就有人提親,先是老母親看了女子,接上又是兩人會面。誰知不看則已,一看曲貞心裡就洞開了兩扇門。原來這個姑娘一如命相先生詩中所言:腚大並高高蹶起,一張臉有些粗糙,長長的真像驢臉。他在心中驚呼:天哪,這就是了。

    好像就是從這樁稀奇的婚姻開始,曲貞的命運發生了變化。如果依照命相先生的推定,這位丑大的女人恰是他事業的最好輔佐,其陰陽五行及其他不可言說的一切都在暗中襄助。這些族史上當然沒寫,惟一能夠佐證的,僅是後來發現的曲姓祠堂掛像:有一位夫人端坐大圈椅子上,面貌粗憨,臉膛拉長。由於沒有註明這女人是誰,人們也就推斷為曲貞夫人。關於夫人的故事多起來,簡直要壓過了五品老爺。故事中說她是個寬厚的好人,常為苦命的挖金人討回公道,把那些欺壓百姓的監工弄得叫苦不迭。還說她力大無窮,能單手舉起一個碌碡,走在山路上遇到個把虎狼,扯著後腿就撕劈了。故事最有趣的部分是渲染她的溫柔賢良:別看對惡人和畜類凶狠無比,對自家的小男人卻是格外賢淑。她冬天只要一有空閒就為男人捶肩按足,冬夜裡還要將其摟在懷中驅寒,半夜起來煮雞子,凌晨為他做甜羹;說起話來像呵氣,哄起人來像小貓。不管人前人後,只要聽到半句不利於男人的話立刻惱怒。

    最感人的是後來曲貞做了督辦,她瞅著穿了官服的男人模樣俊美,於是自覺粗丑,不便陪伴他到人前去,就三番五次提出納妾的事。曲貞拒絕了,她就從坊間尋得一個面容姣好、能畫梅蘭竹的小女子領到府裡。當時只說做個勤雜,實則華衣美食供養著,只想尋個機會推給老爺。曲貞開始並未理會,後來悔恨不迭。說的是一日黑燈瞎火,夜近三更,曲貞酒醉後摸上臥床,親親熱熱睡去。醒來時已是滿室通明,小女子一絲不掛偎在一邊。曲貞慌慌跳起,這才看到夫人早在廚間熬好了甜羹。小女子穿好衣服坐在床邊,曲貞呆傻了。夫人牽上小女子的手說:「如此這般,老爺就不能再變了。」

    無論怎樣,反正結局還是那樣,曲貞一生只有一位夫人。

    他成為站在源頭上的不朽者——縱觀歷史,幾乎所有的大家族都有這樣的一個人物;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一段不平凡的歷史才能存在,也才能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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