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9章 卷一·第二章 (3)
    想到這裡我才灑下淚水。這是給你的最後的淚水。或許我要背叛了。一個人不會沒有背叛。不過什麼樣的背叛才能比得上我的背叛呢?我愛你才要背叛——我終於說出了這個致命的字眼:我愛你愛你……我因此才要踏上那一條路。我要做個能夠愛的人。愛什麼?愛你和與你類似的一切。我愛你,愛你,並從此開始了一場難以被饒恕被寬容的背叛。我在無微不至的安撫照料下認識了一種可怕的真實。這一份讓我識別得真難,但我識別了。你是被掠奪來的。掠奪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可以是暴力,是金錢的魔力,也可以是所謂的其他的魅力。但無論是什麼,掠奪就是掠奪。仁慈、寬厚、知識、權力,它們都有魅力。魅力也可以參與掠奪。我一門心思認定了你是被掠奪來的,於是就埋下了反叛的心腸。

    當然我也不會忘記撫育之恩。我會做該做的事。我還會在不能忍受中忍受,就這樣終其一生。

    那片紅木樹,葉子在風中抖動,像一片翱翔的秋鷺。我緊緊地盯著,把長長的嘶叫壓在喉下。我只是緊緊地盯著。

    04

    寧珂第一次來到這個海濱城市就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兒的天氣有些陰鬱,這也影響了他的心情。比起生活了很久的省城,甚至比起他穿梭往來的其他幾個城市,這兒的格局都顯得小了些,街道也遠遠談不上繁華,甚至有點冷清。夜間,由於電力不足或小地方人才有的吝嗇,街燈太疏,人走在大街上簡直看不清路面。但這裡好像藏下了什麼特別的溫馨。海風中傳來的輪船的長鳴像啞嗓子的呼號,可是離得稍遠一些會聽出某種吉祥味兒。

    海關上的英國佬一胖一瘦,用奇怪的中國話與他交談,淡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像瓷球,他們喜歡穿白色的禮服。夫人們出奇地喜歡動物,貓和狗都成雙成對。她們看來非常願意與這位官僚巨賈的使者談話,顯然都注意到了對方是一個英俊的、有教養的東方少年——其實他已經是個青年了。她們眼裡的東方人或者特別顯小,或者乾脆相反。話題各種各樣,不厭其詳。夫人們多麼空虛。她們竟與他討論怎樣設法引進一種可愛的動物——聖華金小狐。這種動物是北美洲狗科動物中最小的一種,但每隻小狐卻需要一平方英里的活動空間。寧珂說:「啊,那說明它們是極不安分的。」「是的是的。但可愛極了。大眼睛,很亮的眼睛。臉有點灰,很生動的一張臉!鼻頭亮得像板栗,我吃過這兒的板栗,所以你也可以想見……寧先生!」

    最後那一聲呼叫才讓他振作一下。他覺得在這座城市中,這個海關用灰木柵欄和高牆圍起,越發像一個孤島。這真讓人難以忍受。他的眼睛順著弧形海岸往南,掠過幾艘船、幾塊凸進海裡的石礁、一群鷗鳥,目光落在了遠處的一片建築上。它們呈淺灰色,範圍真不算小,樓房和寬大的平房之間全是很高大的樹木。看不清是什麼樹,只能感覺到那是些古老的樹,像那些建築一樣。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哦哦,寧先生,你到這裡來該知道它們的。那是曲府嘛,當地的望族了,嗯,在這個平原上……」

    又一艘客輪靠岸了。它的鳴笛嘶啞得厲害。寧珂看著從船上首先下來一個戴大簷帽的肥膩膩的傢伙,他大概在艙裡悶壞了,一上岸就點上一枝雪茄,派頭十足地抬頭望整個城市。「這是從哪裡開來的船?」寧珂問。那個胖胖的英國人叼著直桿兒黑膠木煙斗,咕噥了一句十分含混的話。其中一個夫人慇勤地告訴這是從海北那個大城市開來的。那個城市的名字讓他心上一動。他在叔伯爺爺的錢莊裡認識了一個紅臉膛的中年人,那個人就是在那兒長大的。中年人有一種非常特別的見解,這見解曾經深深地打動過他。很長時間以來他就常常想到那個人,奇怪的是他越是思念什麼、越是被一種莫名的焦慮纏住的時候,越是能想起那個人:他有一雙深邃的、可以射穿人的心靈的眼睛。

    有一年夏天他與叔伯爺爺一起到海北的那個城市,走的是旱路。他原想按照那個人開列的地址去為其取來什麼東西,並認識他的兄弟,但苦於叔伯爺爺一直跟在身邊。不知為什麼,他隱隱地感到自己將擁有一些朋友了,真正不同凡響的朋友。這也許標誌著他從此開始有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叔伯爺爺的世界。他知道這對於一個人是至為重要的。他甚至想,父親騎上紅馬一去不歸,也是為了背棄一個世界,投進他自己的天地中去。所以,他不願讓叔伯爺爺知道他和朋友的事情。而在此之前,對於這位深深敬畏的人,他幾乎未曾有過任何秘密。

    那一次他直等到寧周義與當地政界、軍界的幾個朋友頻頻來往起來,才尋個機會找人,辦了朋友委託的事情。想不到這一經歷會決定他的一生。他被朋友的兄弟以及身邊的人所吸引,他們在一起神聊,從入夜到黎明,竟然毫無倦意。這的確是一個全新的天地,他明白有什麼東西逼近了,正發出熱烈的召喚,他已經無法抗拒。

    下午的陽光把西邊的海照得銀燦燦的,一些乘客正扶著欄杆邁上悠悠的梯子下船。一些穿著花花綠綠的人,吵吵鬧鬧走著;之後又停了一會兒,才是些衣衫襤褸、肩扛手提的人下來。這些人竟如此之多,直擁了好長時間才停止。一艘大船似乎也輕鬆了許多,在水上微微蕩動……寧珂看著這艘客輪,突然起意要乘它走上一遭。這個念頭一經生出就不可遏制,差不多把此行要辦的其他事情都擠到了腦後。

    真正的渴念都是模糊的。一種遙遠的、不確切的召喚往往是難以擺脫的。

    就這樣他在第二天下午乘上了那艘客輪。多少年前的航路、古老的時間表,幾乎一切都沒有變。他乘坐的當然是頭等艙,船長就是那個油膩肥胖的傢伙。他們在一起待了一刻鐘,他發現對方散發著難以忍受的膻氣,就走到了甲板上。天很快黑了,晚間的風又涼又濕。看不透的遠方只有濤聲,有水浪細碎地摩擦什麼的聲音。他撫摸著胸口,那裡灼熱燙人。他的一顆心有力地、節奏越來越快地轟擊著。

    又到了海北的那座城市。他急急地找到了那些朋友,原想這是一場熱烈的歡聚,想不到幾個人見了他都表情肅穆。怎麼了?他詢問幾遍,他們都一聲不吭。當天晚上有人急匆匆地離開,剩下的幾位繼續陪伴他。大家似乎在等什麼。天快亮了離去的人才回來,告訴大家事情已經沒有了任何希望。真正的朋友就不該隱瞞什麼,他有些失望地站起來——正這時那個左眉梢上有疤痕的男子拉住了他。他好像仍然在猶豫。但最後還是說了事情的原委:他們在那個海濱城市裡最重要的一位朋友出事了,這會兒正被關押;他們已經想過了很多辦法,都沒有奏效。這個人很可能在這幾天解押到外地,到那時就全無希望了。

    「我能做點什麼?」寧珂馬上想到了叔伯爺爺。

    對方回答:「這事也許只有曲府的人能幫上忙。這麼著吧,我們寫一封信你帶上,親手交給曲府的老爺,他如果肯幫忙就好,如果不能,你就明一下身份,他看在寧周義的份兒上也許會……」

    寧珂幾乎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他甚至沒有想過叔伯爺爺將來知道了會怎樣,也沒有問那個被關押的朋友究竟犯了什麼罪。更奇怪的是有一瞬間他想到了阿萍奶奶,想到了她的眼睛、她噓寒問暖的口氣。一陣感激險些使他流淚。他把那封信掖在內衣口袋裡,點點頭。其他的一些注意事項又經反覆交代,他都沒有聽清。他只是記准了要做這樣一件事:走進曲府,救出一個重要的人。

    那匹騰躍的紅馬陣陣嘶鳴,越馳越遠,漸漸望不見影子了。寧珂似乎在追逐著它踏起的塵土。他就這樣走進去,隱沒了身影。剛剛升起的太陽把塵埃燃成一團火,他走進了火焰,聽到了自己被燃燒的辟啪聲、爆出的金色火花……

    歸程還是乘了那艘船。那個油膩的船長還是在頭等艙裡囉嗦,慇勤得老要讓人揍他才能解恨。他這一會兒問寧珂是哪家府上的少爺,要不要個好人兒伺候。他用嚴厲的目光刺了一下,船長才閉了嘴巴。他趁這工夫向他打聽曲府的事情,對方立刻搓搓手:「哎呀!」再問什麼,他還是「哎呀!」

    他再也不問了。

    可是一會兒船長自己歎著講起來:「曲府家的人我們見不上。那是裝在金盒子裡的……我是說他們的小姐。我用了三年工夫,給老爺捎海北的山參,就為了能見上一面。只見過丫環,那也是芙蓉臉兒。小姐是天上才有的人兒……老爺放在手上捧著,老太太用大衣襟護著……」

    船長用力地搓臉,哼哼著,站起又坐下。

    寧珂主要在想那個老爺。他並沒有把小姐什麼的聽進心裡去。下船後他被一種巨大的衝動推擁著,幾乎沒有喘息一下就奔向了曲府。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張的事情,這衝動就來自這個緣故。類似探險家的一絲情懷讓他悄悄地激動,就這樣敲開了曲府的正門。

    開門的是一個剃了光頭的中年人,這個人又高又瘦,顴骨比常人高一些。除了他精明的眼睛之外,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忠厚。他讓客人稍候,然後拿了信進去。

    只是一會兒的時間,他在石凳上就坐不住了,站起來,往西走了幾步。白玉蘭的香氣使他如此不安,他抬頭望了望,承認這是幾株從未見過的大花樹,樹齡已經難以考究。有幾瓣跌落在地上,讓他凝視了好久。

    剃了光頭的男子走在前邊,後邊的那個人就是曲府老爺——寧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親自出來迎接;但他迎上去時,發現更想不到的是親自出迎的人會如此的冷淡。老爺目光沉沉,眉頭有些皺,看了寧珂足有一二分鐘才問了句:

    「這是哪天的信?」

    原來寫信人慌得忘了注上日期。寧珂就告訴他是前一天的半夜。

    「好吧,請進來談。」

    老爺其實也只是個中年人,雖然稍微有些胖,但身子利索得很。他的步伐很快,寧珂和另一個人要緊著步子才能跟上。他們穿過一條由小卵石鋪成花卉圖案的小路,走到了一條長廊裡。這使寧珂想到了叔伯爺爺居住的大院——兩條長廊竟如此相似,簡直是完全相同,都是灰色重瓦、紫簷、朱漆立柱。廊上偶爾懸掛了一隻鳥籠,裡面的鳥兒見了生人毫不驚慌。

    他們沒有到客廳,而是直接到了一個小邊廂裡。剃光頭的中年人退去,老爺說話了:「押起的那個人我知道,名字很熟,沒有見面。他的背景深遠,不是一般拉桿子的人……」

    寧珂聽不懂什麼是「拉桿子」,就打斷了他的話問了一句。

    老爺解釋說就是「起事當土匪」。他告訴這個年輕人:眼下城外平原和山區,已經活動著不少土匪,最大的有八股,領頭的都稱自己為「司令」,他們就是有名的「八司令」……

    那個被關押的人姓殷,叫殷弓,好像是從南方流竄過來的,原先在正規部隊干,這一次就負有使命,要在平原和山區成立一支新的隊伍;他是在搞一批軍火的時候陷進去的。老爺用拳擊打著桌子:「這個人聽說很任性的,常常孤注一擲……」

    老爺憤憤的面容使寧珂心中一陣緊張。不過他很快平靜下來。他開始端量這個顯赫的人物:大約不到五十歲,很可能只有四十五六歲。他知道對於這部分人的年齡是最難以判斷的,因為優越的生活和極為奇特的心情常常使他們超越了生理的常規,不是顯得特別大就是顯得特別小。有一次他隨叔伯爺爺見過一位南京來的京官,嫩嫩的面皮像處子,一說話就掛上腮部一朵紅潤,看上去頂多有三十歲,問了問嚇人一跳:五十歲。他差點在心裡罵起來,對那個人的敬畏飛得無影無蹤。眼前的老爺與叔伯爺爺不知為什麼十分相像:同樣是高大的身材、四方面龐,深沉而明亮的雙目……特別是兩個人的神情太像了。那是一種壓迫四周的、說不上輕鬆還是沉重的神情,有時還有點恍惚茫然感。那偶爾瞥過來的一對洞徹的目光會把對方的一點算計擊個粉碎。任何人面對這種眼神都必須坦誠,要樸實而爽快地回答一切。不知是為了平息對方的憤怒還是別的原因,他在那一刻差點說出叔伯爺爺的名字——這也正是海北那些朋友希望他做的……但他在最後還是忍住了。

    他又想到了阿萍。她的少女般的容顏和長輩人才有的微笑交織一起,使他很快鎮靜下來。他對老爺坦然地說了一句:

    「曲先生,營救這個人已經不是海北朋友們的事情,甚至也不是……幾個人的事情。您更明白眼下的情勢,是這裡的民眾太需要他了。我們在援助民眾,儘管這很危險……」

    當他發覺自己多多少少在重複海北朋友的話時,就有些羞愧地閉上了嘴巴。他羞於說別人的語言。他曾立志在一切方面走進自己的世界。這多麼難。原來尷尬總是不可避免。

    老爺捏信的手一動,把它放在了桌上。他抬頭認真看了看眼前的年輕人,突然把話題轉開了。他問的是關於年輕人本身的事情:「你眼下做些什麼啊?」

    「我在經商,是為別人做事。」

    「嗯嗯。常來這個城市嗎?」

    「偶爾來一趟,不熟。」

    「住在我這裡吧,你需要等兩天看看,同意嗎?」

    「完全可以。」

    他在曲府中住下來。一連兩天沒有見到老爺。吃飯的時候就由那剃了光頭的男子來喊他。其餘時間他讀讀書。他住的客房隔壁就是老爺的書房,聽說這樣的書房還有好幾個。老爺的藏書很多,其中一半古書,一半新譯的外國書。國外原版書也有,但不多。最多的是醫學書籍。他問了下人,他們說老爺是個了不起的醫生,直到現在還開門診呢,市內有一所醫院就是老爺的。他多少有些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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