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家兵營似海 第17章 第二輯(三)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去了 (2)
    失去兩隻手和一隻眼睛的佔據叔沒有消停很久。我說了你也許不會相信,他就憑著這雙手上山放牧,用兩隻手趕牛。甚至還會用禿手在別人的幫助之下和村裡的小孩子打麻將、打牌。吃飯的時候,他用一些有彈性的布條把筷子之類的東西纏繞在手臂上,然後往嘴裡送飯。他以後穿的褲子也完全用鬆緊帶,無法再用皮帶了。

    佔據叔有一個弟弟,買了一台拖拉機。去城裡送煤賺錢。佔據叔在家沒事幹,便要和弟弟一起去賣煤。

    後來,還真學會了開拖拉機,硬是用雙臂來操縱拖拉機的方向,一次被交警撞了個正著。本想好好地整頓他一下,可看到那雙手和一隻瞎眼,交警最後連罰款都省去了,只是叮嚀佔據叔的弟弟以後千萬不能讓他開車了。

    轉眼十多年過去了,佔據叔的弟弟和妹妹都先後成家了。結婚以後,媳婦就提出分家。父親早已去世了,佔據叔就和母親在一起過,因為是個殘疾人,在農村很難找到老婆,佔據叔現在還算年輕,但年老之後,養老就成了問題。為此佔據叔的母親便想給佔據叔抱養一個女兒。在農村,這種情況很普遍。經過打聽,不久,還真有人抱來一個。幾年的功夫,小孩子就長成了小大人。每天和佔據叔一起上山,佔據叔就有了做父親的樣子。

    現在的佔據叔,仍然在家鄉和他抱養的女兒生活在一起。有時候,村裡人會給予他們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鋒叔

    鋒叔是我村裡祥爺的兒子。祥爺和我爺爺算是叔伯兄弟,由於鋒叔年齡和我一樣大,都是70年生的,且比我生月還小,在童年和學生時代,我們在一起玩時我並不叫他鋒叔,而是直呼其名,一直等到我當兵到部隊後,再回家探親,便很自然地叫了鋒叔。

    鋒叔如果還活著,今年也該是38週歲了,可惜,2001年,他就已經不在了。他在家鄉的一個私人辦的小煤窯上班,在井下為搶出一台值不了多少錢的掘煤機,被落下的石頭砸死了,他的死我起初並不知道。一直到他死了兩年之後,有一次老家的鄰居給我打電話,鄰居在電話裡告訴我:小時候經常和我一起玩的鋒叔在煤窯上被砸死了。讓我大吃一驚,眼淚一瞬間便模糊了我的眼睛。

    鋒叔自小就勤快。總是早早起床,而我則總是睡不夠。在我的初中時代,那時還要上早學,天剛剛朦朦亮就要起床,到鄉村小學去讀書。那時候由於沒有鐘錶,爺爺奶奶有時候幹活太累也掌握不準時間,但鋒叔在早上叫我總是叫得很準時,等我穿好衣服,收拾停當,兩個人再一起結伴上學。

    鋒叔陪我讀完初中。我們一起讀書,他長我一輩,我們卻處得跟兄弟一般的關係。那時候上學時要帶點乾糧,喝點開水,吃點自家醃製的鹹菜。我家那時候的條件要比鋒叔家稍微好一點,爺爺奶奶怕我不夠吃,總把好的飯菜多留給我一點。每到開飯的時候,我都要拿出來給鋒叔吃,但他從來都不願給我面子,就吃自家帶來的,其實他心裡挺想吃我家醃製的鹹菜,爺爺奶奶為我醃製的葳菜,另外放了麻油。

    鋒叔讀書成績不太好。讀完了初中,他便向祥爺和祥奶提出不願讀書了。鋒叔弟兄7個,家裡條件也不好,祥爺和祥奶便不再堅持讓他讀書。而我則考入了高中。

    鋒叔不讀書後,先是閒在家裡,後來,跟著包工隊在工地上做過小工,身體發育得很快。沒見過吃過什麼好東西,身子骨卻竄著往上長,當我在高三讀書累得戴了眼鏡時,鋒大卻已經長成一個英俊的大小伙子。

    鋒叔讀書不行,卻長了一副富貴人相。小時候灰頭灰臉看不出來,到了十七八歲便見了分曉,前庭飽滿,膚色很白,造物主真是神奇,就我們村所處的地理位置,分明是窮山惡水。除了不缺水,什麼都缺。但硬是孕育出了這麼英俊的小伙。引得我們讀初中時的一位老師,主動放下架子到鋒叔家裡為自己的女兒提親。張老師的女兒我見過,人挺漂亮,和我們都是一個班級的。但後來不知怎麼回事這門親事沒成,後來聽說是鋒叔不同意,他說人家父親是教師,門不當戶不對。後來又有人給鋒叔提了一門親事。聽說長得大手大腳,是莊稼的好把式。這一次鋒叔同意了。後來,給鋒叔生了一個女兒。當我在部隊成了一名軍官時,鋒叔的女兒已經3歲了。

    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一件事。我到部隊去的那年,由於鋒叔已經做了小工,雖然做小工掙錢很不容易,但鋒叔在我當兵走的那天,還特意把我送到鎮上,並送給了我20元錢。當時,20元錢在我們那裡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在部隊工作,我時時想著鋒叔,部隊發的海魂衫,我寄給了鋒叔一件。他很高興。上煤窯上幹活,他總捨不得穿,總是把自己一身的煤灰收拾乾淨之後,穿上這件衣服,人就顯得很精神。見過他的人都說:你不像是下煤窯的,倒像是機關的幹部。鋒叔就會笑笑,說:「你們就喜歡開我玩笑。」

    鋒叔去世後,煤窯上賠了5萬元錢。本來窯主只賠3萬,但鋒叔是為了搶出掘煤機才出事的,窯主就給出了當地最高的賠償價錢。鋒叔的老婆哭得死去活來。鋒叔死的時候,他的第二個孩子正在老婆的肚子裡,已經八個月了。鋒叔安葬後的第二天,孩子哇哇落地,是鋒叔活著的時候一直希望要的男孩,長得虎頭虎腦的。

    鋒叔去世已經5年了。期間我回去過一次,看到了這個一出生就沒了父親的孩子。孩子這時候已經1歲了,小傢伙眼睛挺大,勁也挺大,雖然才僅僅一歲,卻推著一個小板凳,炫耀力量似的推個不停。看得出,長大了肯定又是一個棒小伙。我掏出了幾百元錢給孩子,算是盡一點心意。

    每每想起鋒叔和鋒叔留下的這個孩子,我都會忍不住感到心痛。現在,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麼樣了,她媽媽還好嗎,改嫁了嗎?孩子跟著媽媽還是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呢?

    父親

    對於父親這個字眼,我始終覺得很陌生,那是因為我的父親,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告別了人世。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兩歲,對父親,我沒有留下任何印象。記得小時候,村裡的叔伯大爺大嬸有時會一臉憐憫地問我是否記得我父親的模樣,哪怕是很模糊的印象,我都會毫不遲疑地說不記得,我是真的不記得。

    從我的中學時代起,我都要填一些所謂家庭履歷的無聊東西。都要在父親一欄裡填上「已去世」三個字。每填寫一次,都要在我心靈的刀口上劃上一次。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討厭甚至是恐懼填這樣的表格——這真是世界上最無聊的表格,世界上最無聊的書寫。尤其是那些淺薄的小男生小女生如果有一位職業不錯的父親,填完之後拿著表格在你眼前炫耀的時候,你恨不得—拳把他打入地層或者乾脆自己早點鑽入地縫——這是一種摻雜著自卑、無奈的感受,若干年之後我有了自己的女兒之後仍然揮之不去的感受。

    其實我也不希望父親給我留下什麼印象,尤其是留下更為深刻的記憶。要不然,這30多年的的成長過程中都要背著那沉重的印象、時時要靠回憶成長,想想都會覺得累。

    據爺爺奶奶講,父親告別人世那一天我正在奶奶懷裡睡覺。父親在離家鄉很遠的一個城市上班。父親是手拿剪刀自殺的,這些都是後來村裡的那些鄰居叔伯大嬸們後來慢慢告訴我的。

    奶奶只是在我十九歲當兵入伍前的那天晚上,拉著我的手給我說了很多話,父親怎麼去世的她始終一字未提,只是說在我父親去世前的那天晚上,我在她老人家懷裡一直哭個不停。不過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到頭髮已花白的奶奶連一點悲傷的表情都沒有了。說起這事就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仰臉看著已長成大個子的我自言自語說,你的個子超過了你父親。

    我當然也不會有什麼感傷的情緒。父親採取極端的方式告別我和爺爺奶奶的那一天,我已經在奶奶的懷裡為他哭了一天。那是極力想拉住他卻怎麼也拉不住他而不得不含淚為他送行。從此以後,就不會再為他流一點眼淚。

    父親是爺爺奶奶叔叔姑姑們的驕傲。父親甚至是方圓十里八村人的驕傲。因了父親,我小時候和爺爺奶奶一塊走親戚,走到村口和地頭,碰到和爺爺認識的熟人,都會拉住我問上一番。本來挺開心的一件事,馬上又讓我想起了那個沒有留下任何印象的所謂父親。所以說,如果說父親給我留下過什麼印象,也就是這樣的印象。

    父親之所以說是爺爺奶奶的驕傲,是因為父親是那個年代裡為數不多的大學生。那時候出一個初中生就不得了,上大學就意味著前途無量。父親的中學時代,正是中國缺糧的年代。奶奶說,父親在縣城讀中學時,回來時故意選擇山路走,一是抄近路省力,二是想在山上採野果子吃。奶奶說,父親的上肢很弱,下肢卻很發達,這就是長期走山路的結果。

    經過這樣生活磨煉的父親最終考上了大學。奶奶說父親讀書異常用功。在考大學的前幾天晚上,父親都是餓著肚子在看書,餓了就喝水。你可以想像有這樣忍耐力的人如果有一天面對死,他會多麼從容。

    父親是學醫的,他拿起剪刀,把門反鎖,挑了一個陽光燦爛得滴血的日子。在他的醫院的同事們都去開會的時候,很準確地用剪刀挑向自己的頸動脈,流盡了最後一滴血。他是在非常清醒的狀態下冷靜地面對了死亡。他對塵世的一切都充滿了厭倦。包括媽媽和我。他從此遠離爺爺奶奶、兄弟姐妹、妻子兒子而去。

    事實證明父親所謂的錯誤是有人陷害的。那些中傷他的人嫉妒他是大學生,嫉妒他年紀輕輕就當了院長,擋住了他們當官的路。儘管後來組織上給我父親平了反,但一紙文件卻成了我們全家心中永遠的痛,我的父親永遠不在了。某些小人為了一己之私,爭奪一個微不足道的職位,採取下流的手段,要了父親的命,還要犧牲我和媽媽一輩子的幸福。

    任何時候都要堅強,好好活著,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

    活在世上不是為自己活著。因為你的死會牽扯到很多人——這是父親的死讓我明白的雖然是無比淺顯的一個人生道理。

    所以,不管面對什麼,我絕對不會輕易交出自己的生命。因為我尊重父母給予我的生命。更因為我的生命,與親人的生命血脈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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