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家兵營似海 第13章 第二輯(一)夢索故里 (2)
    飯店裡的服務員一天比一天穿得乾淨,慢慢地學著城裡飯店的樣子,穿起了專門訂做的工作服。

    最有錢到這些飯店吃飯的,還是這些礦主們。礦主的客人多,大部分是各級檢查人員,還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客戶,吃飯的次數多了,這些礦主跟這些服務員混熟悉了。久而久之,難免產生一些吃飯之外的故事。

    村裡的王某某便是其中一個。他總是到某個飯店裡吃飯。因為他在那飯店裡看到了一個來自四川的漂亮女服務員。一來二去,那女人倒也心甘情願做了他的地下情人,便騙過家裡的黃臉婆,偶爾到家裡去上一回。有時進城,還要帶上女服務員到城裡住上兩天。

    因了這些飯店,有的人家裡開始不太平了,吵架、打架的事情多起來了。多是因為某家的兒子干了出軌的事被父親追著打;老公惹出了事情被妻子追著罵著吵鬧著要離婚的。鎮上的派出所到飯店掃黃,不知為什麼卻總也掃不乾淨,抓一批,又來一批,這些起伏的群山,默默地見證著這一切。

    在這些有了幾個小錢就開始發暈的男人中,有一個就是我的亮叔。亮叔長得儀表堂堂,早上去上班,必穿一件在當地農村看起來非常時髦的白襯衣,由於長年日久在井下幹活不見太陽的原因,他看起來就顯得年輕。好馬配發鞍,這是當地農村的一句話,用在亮叔身上很合適。不僅僅是因為穿衣,還因為亮叔還有一個村裡的年輕人都眼紅的老婆。亮叔的老婆是村裡公認的一朵花。給亮叔生了一個胖兒子後,她沒有像家裡的美人蕉樹一樣在開過鮮艷的花朵之後一下就枯萎成殘枝敗葉了,亮叔的老婆沒有,仍然像是春天的迎春花,像是一枝愈開愈艷的玫瑰。但就是這枝迎春花,這枝愈開愈艷的玫瑰卻也拉不住亮叔的心了。亮叔的心被那些開在煤旁邊的飯店裡的小姐牽扯走了。那看起來不起眼的飯店裡躲藏著的一朵朵散發著奇香的、野性十足的花。

    家裡養殖的盆景,栽在院子裡的一大堆美人蕉樹是沒有香味的,悄然飛過的一兩個蜜蜂,也只是做短暫的駐足,並不做長久的停留;而山外的野花就不一樣,它讓人沉醉而迷惑,在空氣中散發著一種野性的香氣,讓人好像置身在一個眩暈的世界裡忍不住要去放縱自己。我想,亮叔大概在那段對亮嬸來說無異於一段陰晦歲月的日子裡就是這種感覺,一種抽鴉片煙的感覺,亮叔隔三差五不去那裡一趟就覺得頭皮發癢,全身難受。他把那麼漂亮的老婆放在家裡,對老婆的含蓄的調情和暗示並不領情,亮叔並非不解風情,而是對老婆的含蓄和溫柔已經從習慣變得淡漠,從淡漠變得漠視,進而視如草芥,無動於衷,他渴望一種野性的東西,一旦沾上這種野性的東西,他便要尋找一種痛快淋漓的宣洩,那些盛開在野地的野花以一種野性的芳香開啟了他的心智,讓他失去理智而不可自拔,只有在那時,他那顆躁動的心和靈魂才能與那些野性十足的野花的瘋狂搖擺和戰慄不謀而合,在那些充滿渴望和挑逗又近乎虐待和自虐中安撫那顆躁動不安的靈魂。

    亮叔受到了懲罰,亮叔得了村人稱之為髒病的性病,而且還傳染給了亮嬸。亮嬸後來在就診中對醫生說的一句話讓醫生啼笑皆非。亮嬸是這麼狠狠地一邊罵一邊說的,亮叔的不忠早已把她變成了一個不知害羞為何物的婦人,她嘴裡一邊粗魯地罵著亮叔的祖輩,一邊對醫生說:「別看人長得人模狗樣,可是他下邊那東西放出來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良心變黑了,連那東西都是黑的。」醫生啞然失笑,這也太離譜了。估計這婦人是氣瘋了,痛恨自己的老公不忠,以為他一天到晚一身煤灰,便想當然地認為那東西也是黑的了。

    南草坪

    家鄉一座大山深處有一塊地方稱之為南草坪。南草坪之於家鄉人,正如王府井之於北京人,西湖之於杭州人,是老少皆知的。

    那是因為春秋季節,南草坪都要養育一群群堪與傘兵媲美的潔白的蘑菇群。

    南草坪在家鄉家喻戶曉之前,它卻是一片未被人發現的處女地。它位於家鄉這座大山的最高處,很少有人去接近它,連牛羊吃草,都不敢光顧它,因為它太高了。等到你上去了你才知道,它原來只是一片美麗的草坪,因為在大山的南部方向,故後人把它稱之為南草坪。而且它還養育了這一群散落在它懷抱中的蘑菇,就像是她的淘氣的孩子們。站在這裡,可以隱隱看到家鄉的小路在努力地向外延伸,可以依稀聽到列車的汽笛在牛叫一樣嘶鳴。可以看到小鎮上裊裊的炊煙悠悠飛揚,可以讓你感覺到你就站在世界的最高處。這真是一個奇妙的所在,小小的南草坪,竟也為「無限風光在險峰」這句詩提供了佐證。

    我四叔是最早發現南草坪這塊寶地的。四叔初中時放暑假在家休息,有一次不知怎麼忽發奇想攀上了這山的最高處,正是一場雨水過後,陽光照射之下,滿草坪的蘑菇就好像是天外來客,傘兵一樣散落在草坪之上。一株株,一群群,有的在微風中顫動,像是驚魂未定;有的在伸胳膊伸腿,努力撐起驕傲的桂冠,我四叔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睛,待他確定這一切都是事實時,不僅大喜過望,而且他緊張地看了一眼山下,確定沒有別人跟上來時,更是內心湧過一陣狂喜。

    從此,每次雨過天晴之後,四叔都會背上小背簍,選擇在每天早晨出發去南草坪。那裡,正有一群群美麗的傘兵和四叔約會。四叔手拿小鏟,會在半個小時內,將這些可愛的小生靈收入囊中,然後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沿著大山通往小鎮的小路,去把這些傘兵送上小鎮人的餐桌,為自己換取上學的學費和口糧。

    有時候四叔會帶上我,但他同時會非常神秘、非常嚴肅地告訴我一定要嚴守這個秘密。所以,有很長的時間,南草坪成了我和四叔的寶藏。為獎賞我,四叔有時會從小鎮上帶回一些小糖與我分享。靠著這些生生不息,如野草般春風吹又生的傘兵,四叔很順利地讀完了高中。

    在四叔讀完高中考上軍校後,我和四叔的秘密不小心被我暴露了。有一次我和同村的占軍在大山上玩捉迷藏的遊戲,我躲藏在南草坪,誰知卻被狡猾的占軍給發現了。更重要的是他發現了南草坪。起初,兩人商定共同來挖磨菇,繼續保守這個秘密。但不知怎麼回事,後來還是慢慢在鄉人中傳開了。從此之後,南草坪就一下子聞名鄉里。小鎮上的許多人竟會步行幾十里地,趕在村人前邊去南草坪採摘蘑菇。

    南草坪的蘑菇愈來愈少了。那是人們採摘太頻繁的緣故。也許是來的人多了,破壞了它生長的土壤。我有時候會靜靜坐在南草坪,看這山外的世界,禁不住會想,什麼時候,我才能像這蘑菇一樣,然後像真的傘兵一樣升起,飛向山外的世界呢?

    後來,我當兵入伍,考上了軍校,來到了山外邊的世界。最後轉業進入城市。我被鋼筋和水泥包圍著,空氣污濁著,浮躁喧囂著。這時候,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大山深處的南草坪。那裡,是我的夢升起的地方,那些潔白如雲的傘兵,永遠活在我的夢中;活在大山深處,跳躍著,在太陽光的照耀下,洋溢著新鮮的泥土味,佩帶著大自然賜予的勳章和寶石一般晶瑩的露珠,在微風中輕輕搖動,散發著醉人的芳香。

    原載《海軍文藝》

    九爺家的兒媳婦

    同村30多戶人家中,九爺家的境況,算是最差的了。

    九爺家的大兒子是殘疾人。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痺留下了後遺症,還好,走路不用拐也可以。能走上10多里山路。長得一表人材,地閣方圓,天庭飽滿,且多才多藝,拉一手漂亮的二胡;寫一手毛筆字,畫一幅好畫。參加業餘演出隊,在村辦的小學裡教書,是個代課教師。只是在我們農村這塊地方,身體不好,其它都是白搭,拉二胡拉不來姑娘,畫出來的媳婦不頂用,到了30多歲還是個光棍。

    九爺的二兒子長得像麻桿,頭髮枯黃稀疏。嚴重營養不良,渾身沒有四兩力氣,好吃不好做,想媳婦都想瘋了,翻過人家的院牆,偷看過女廁所,攔截過要飯的女花子,名聲壞掉了,十里八村的人沒人給他提親。

    九爺家的三兒子三國,長得虎背熊腰,面相敦厚,忠誠老實。和老二簡直不像是一娘所生。力大過人,一個人能把石碾子扛起來走十里路,挑二百的擔子能走十多里山路不打個喘。下地幹活那裡外是把好手。到煤窯上幹活,老闆給他加一倍的工錢。轉眼到了大齡的行列,九爺著急,便四處托人給說媳婦。但由於九爺家境差,給三國提親的並不多,本來有同意的,可來家裡一看,兩個哥,一個殘疾,一個二流子,便都一口回絕了。

    九爺還有一個女兒,嫁給了十里外的另一個村。這村裡有一個女子,模樣長得周正,和三國年齡差不多,下地幹活,挑水做飯,樣樣都行,只是不會做針線活,小時候發燒,腦子燒糊塗了。說傻子有點過分,她會說會笑,不知道底細的會覺得她與常人無異。但知道底細的就會知道那是傻笑。這女子的父親和九爺的女兒家是鄰居,便主動托人向九爺家提起這門親事,並且承諾彩禮錢不要一分。嫁過去,不受委屈就行。

    九爺在女兒家見過這女子一面,覺得還行,人家不要彩禮,他就像撿了大便宜似的,他認為雖然有一點傻,但那是後天的,生出來的孩子不傻就行。兒子三國只知幹活,沒有多少主心骨,竟也同意了這門親事,一是實在是光棍的日子難熬,二是家裡三個光棍的名聲也不太好聽,權且娶過來再說吧!

    選了日子,熱熱鬧鬧地把婚事給辦了。時間一長,便現了原形,人確實是傻子。但三國挺知足,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夫妻也和和美美。九爺抱希望挺大:「別看這樣,說不定還能給我家生個皇帝呢!」

    村人傳說傻子的孩子出生後不能吃母親的奶,否則,也會變成傻子。九爺和三國都不信這個邪。一年以後,傻子媳婦生下一子,長得倒也白胖。只是再一年之後,看出不對勁了。手放上去眼珠動也不動,和別的孩子明顯不一樣。再大一點,竟發現是傻子並且啞。九爺便沒了指望,便整天帶了孫子上山放牛。對傻子媳婦便有了恨意。便經常指使媳婦挑水做飯,動不動還要大聲責罵。但傻媳婦就奇怪了,如果你罵她了打她了,她竟然一直沉默。

    一年冬天,傻子媳婦不慎將一碗湯飯燒糊了。九爺便呵斥媳婦兩句。這一次傻子媳婦竟頂起嘴來,九爺便指著兒子三國罵。三國是個孝子,拉過傻子老婆,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狠打。之所以打,並不全是父親的話在起作用,有一半是因為沒能給他生個正常的好兒子。傻子媳婦竟拿起身邊的一瓶農藥,喝了個底朝天。這下全家人都慌了,趕緊弄了板車,將傻子媳婦送了醫院,一路上媳婦大哭大叫,聲音極慘。傻子兒子跟在後邊,大聲哭叫。

    送到醫院,醫生得知喝了農藥,大吃—驚。但細查之後,發現並無大礙,取嘴中殘液化驗,發現農藥屬偽劣產品。

    造假者救了媳婦一命。

    到醫院掛號時我才知道,這個傻子媳婦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巧巧。

    前年我曾回到闊別已久的小山村省親。發現傻子媳婦仍然笑嘻嘻地坐在村口,比剛嫁過去時要老了很多,傻子兒子涎水流得很長,畏畏縮縮跟在母親的身後,造假者救了她一命,卻把她永遠留在黑暗苦難之中。

    我看見冬日的一縷陽光很頑強地照射過來,要消融盡躲藏在她身後的那點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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