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8章 邂逅 (6)
    可不,這兒的醫院全都用這樣的針頭,他也嘗過它的苦頭。後來據他的觀察,可能是當地人的血液比較粘稠,針頭細了,流量小,藥液在血管裡面會流通不暢。直到針頭被拔出來好一會兒,那個針眼還在流血,葉維塔用酒精棉球按了好久才止住。他站在一旁看著那個針頭,只覺得眼暈,所以,每當葉維塔打針的時候,他總是把臉別過去,不去看它在那只白皙、柔嫩的手臂上刺進去,又拔出來。葉維塔不知道他害怕打針,只當他是心不落忍。

    08

    三天過後,葉維塔瘦了一圈,這在平時她是求之不得的,而眼下卻是人在旅途,多少不免有些憂心。她不得不留下來多住些時日,恢復體力,養精蓄銳,重返旅途。這裡雖然不像旅館那麼正規,卻比住在旅館裡方便,而且有什麼事情也好商量。飯菜的口味有點不對,不過還是比在外面吃西餐和當地的食品習慣,衛生方面也讓人放心,價錢也比較便宜,出門在外,能省一點就省一點,所以葉維塔就決定留在這裡,不再另找住處。

    有時外出辦事,他也把葉維塔帶上。帶客人逛街、購物、遊玩旅遊景點,是他們的服務項目。今天,他們先到項目處遞交一份結算單和工程款發票,買了好幾個汽車零件,回去時,逛逛大街,順便去郵局拿信,又繞到市場買些菜回去。

    菜場裡塵土飛揚,摻和著各種作料的粉塵,嗆進鼻子裡,害得他每次進去時,都要打幾個噴嚏。這次因為有葉維塔同行,他預先就低下頭,用手摀住了鼻子。不料,突然間,葉維塔卻仰起頭來,向上翻了兩下白眼珠子,慌忙地摘下太陽帽,捂在臉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幾個猛烈的噴嚏後,她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不知是劇烈的噴嚏引起面部血管擴張,還是她自己覺得有些難為情,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一雙水做的眼睛,棲在粉紅色的蓮花瓣上,——她本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然而,平時她好像又不敢太漂亮,單身女人出門在外,得存有戒心。

    所有的蔬菜,除了土豆稱重外,其餘的都估堆、論匝、數個。葉維塔只對那些不知名的蔬菜感興趣:有花、有葉、有梗,也有果實,有肉、有核、有根。這些菜大多來自樹上,他們共同的特點,是被加熱後會流出粘液來,拉出很長的黏條子,把飯和菜黏在一起,人們吃手抓飯時,米飯易結成團,又不會順著手指縫溜掉。

    他付給賣菜婦一枚硬幣,那女人解開身上圍布角上打著的一個結,取出一枚更小的硬幣給他找零。這塊長方形的圍布,圍在下面是裙子,圍在上身是上衣,盤在頭上是纏頭,鋪在身子底下是床單,裡面裹了東西,它便是那包袱皮。由於這塊布有這麼多的功能,所以有人用「穿衣一塊布,吃飯靠上樹」來形容這塊布的作用,另一方面是表示非洲的貧窮。

    簡單的一塊布,圍出了非洲女人曲美的身段:凸胸、細腰、翹臀,所有一切令中國女人垂涎的要素。葉維塔對那塊布著迷得不得了,而且急著馬上就想得到。

    去布店,要經過總統府大街,寬闊的馬路,中間的隔離帶上種著粉紅色的三角梅,滿樹的花,沿著大街開得轟轟烈烈,推波助瀾,一塌糊塗。路的兩邊,分佈著政府的重要部門,有教育部、工業部、警察總局、海關總署,還有其他的政府機構。

    後視鏡裡,他看見一輛最新型的豐田LANDCRUSER越野吉普車緊跟在後面,左側轉向燈有節奏地閃爍,示意超車,他以右轉向燈回應,隨即向右打了一下方向盤,後面的車很氣派地高速從左側超了過來,又揚長而去。他認識那輛汽車,是屬於一家連年虧損的中國的國有企業,經理衣冠楚楚,年輕有為。而他們的工程車卻破爛不堪,連風擋玻璃也沒有,常年掛著一塊破布。一次,在公路上遭遇他們的車隊,像一群要飯花子走了過來。他趕緊閃開了,他恨不得自己的皮膚曬得再黑一點兒,或者乾脆變成黑人,白人也行,反正在那個時候,他不喜歡自己的顏色。

    「傻逼!」一句地道的中國話。他們循聲望去,前面是一個建築工地。大約在四層樓高的位置,一個年輕的黑人在熱情地向他們招手。此人叫穆沙,他正在指揮一輛吊車,吊車的懸臂上用漢字寫著:「浦沅工程機械製造廠」。這是中國政府援助給該國的一座政府辦公大樓,由一家中資公司來承建。穆沙是這裡的領班,之所以中國人讓他當領班,是因為他念過幾年書,聰明好學。為了那句話,他曾經請教過一個名字叫「大叔」的中國工人(有中國人自稱「大叔」),大叔告訴他:「『傻逼』這句話帶點打招呼、問好的意思。」

    穆沙似懂非懂,一直放心不下。因為他觀察到,在這裡名字叫「大叔」的中國工人,好像素質都比較低下,而他自己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話搞不清楚不能隨便亂講,講出去容易失禮。於是,他又試探著去問一位名字叫「大爺」的中國哥們兒,他曾經細心地比較過,中國人裡面,名字叫「大爺」的,比名字叫「大叔」的人的素質還要差一點,文化水平也相對較低。果然那位大爺也是閃爍其詞,支支吾吾的解釋不清。最後,穆沙不得不承認:

    「你們中國話忒不好學。」

    街角上,黃燈閃了幾閃就熄了,紅燈亮起來,他把車停下,一群乞丐圍上來,嘴裡喃喃地念著唱詞。一個婦人,背上背著孩子,懷裡抱著孩子,手上牽著孩子,後面還有兩個孩子牽著她。一個老頭,由一個小女孩領著,兩隻眼球凸出來,翻向上面,看不見有黑眼仁兒,他也看不見別人有沒有黑眼仁兒,他是個盲人。葉維塔落下汽車玻璃,往小女孩伸過來的鐵罐裡投下一枚硬幣。鐵罐原先是裝番茄醬用的,番茄醬吃完了,在罐沿上鑿出兩個小孔,裝上一個鐵絲的提手,便成了非洲國家乞丐們手中的專用工具,是番茄醬的副產品。硬幣落到罐底,聲音提醒了老人,他嘴裡又念了一句,也不知是道了聲謝,還是問那個女孩:中國人給了他多少錢?遇見這種事,中國人難得出手,即使出手,也不大方,老人聽出來那是一枚很小的硬幣。……一個殘疾人在地上爬。

    已經是綠燈了,他還沒有起車,心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身後的汽車不停地按喇叭催他,警察抓起掛在脖子上的哨子,****嘴裡,還沒等吹,他一踩油門,汽車衝了出去。警察失望地搖了搖頭,他要是早吹,那個中國人就會靠路邊停下來,然後,他上前例行公事:「先生,您好!請出示您的證件。」中國人把駕照遞給他,他翻開駕照,把夾在裡面的一張一千塊錢的紙幣捏在手心裡,假裝認真地看一看駕照,然後還給他,說一聲:「下回注意!」便示意放行。以後為了這錢,有的警察見到中國人的車就吹,吹到一千五,後來不給兩千塊錢還懶得吹呢。

    回到駐地,從汽車裡出來,腳剛一落地,迎面就走過來一個人:「您好!經理先生。對不起,我的摩托車沒油了,想向您要點錢加油,我家離這十五公里,我想您總不能看著我這麼遠的路,推著車往家走。」

    那輛摩托車是中國產的,看上去還挺新,卻時不時地出現各種各樣的毛病,因為它不出毛病,它的主人便不好意思開口要錢。他從車門的扣手裡翻出幾枚硬幣給了他,它們都是剛才買菜找回來的零錢。而那個人也從來都不嫌少,把錢接在手裡,道了聲謝,又回到大樹底下坐著。

    那棵大樹,他至今也不知道是棵什麼樹,在他來非洲之前,就已經長在井隊大門外的空地上,恐怕也有六、七十年的樹齡吧。敦實的樹幹蒼勁粗壯,樹冠像核爆炸產生的蘑菇雲。枝葉繁密,把太陽雨遮蔽得紋絲不透,在樹下形成半徑有十多米的陰影。

    俗話說:「樹大招風」。雨季樹頭迎風狂甩,一頭秀髮飄飄然,把滿頭的花飾拋落在地下,——一地火紅的絨線球球。樹上的雨水漏下,地面便沸騰起來,荔枝般大小的絨線球,在水中上下翻滾,竟有點像在火上熬著的一鍋糖水山楂。地上,樹根貼著地面橫行,伸出去好遠。夜間有生人走過,不小心被它絆上一跤,驚出一身冷汗。一個樹根鑽到圍牆下面,把牆給撐開一道口子,另一個樹根鑽到門房的水泥地下,把地面隆起一個大包,在屋子裡面走動,也像爬山似的,後來,它們被挖了出來,給攔腰斬斷。

    那個人每天早晨騎摩托車來到這兒,坐在那棵大樹下,一坐就是小半天兒。國有打井公司被賣給了個人,像他那個歲數是沒人要了,他下崗了,等著再過幾年拿退休金,眼下一點進項也沒有,家裡老婆等米下鍋,七個孩子嗷嗷待哺,他心裡煩。可是眼下燃油的價格,已經飆升到歷史上的最高點,他每日往返三十公里,躲在那顆樹下,難道這三十公里之內,就沒有其它的樹?真不知道他的賬是怎麼算的。不過那次他沒要錢的時候,又說他住得離這不太遠,只有幾公里。不管距離有多遠,在非洲這樣一個貧窮的地方,騎摩托車出來乘涼,也是一件豪華的壯舉。

    有時,有人朝他要,又正趕上他身上有零錢,他就給。然而,他只給一些小孩兒、抱小孩兒的婦女、殘疾人和老人,他不給那些成年的健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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