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性婚變 第11章 第四章 (2)
    第二天我就買了一堆廉價香煙和廉價白酒,對爺爺說是去走親戚看朋友,實則開始到生產隊、大隊、公社辦理戶籍手續。辦遷戶手續並不困難,農村戶口往外轉容易得很,只要有地方要,巴不得走一個少一個。那時候的幹部胃口不大,兩包幾毛錢一盒的煙、一瓶一兩塊錢的白酒,就能讓生產隊、大隊到公社的各級幹部對我的事不但盡力幫忙還諱莫如深封鎖消息。那時候流行的行賄手段就是「排子槍,手榴彈,一甩倒下一大片」。「排子槍」就是煙,「手榴彈」就是酒,實踐證明這段順口溜絕對正確。很快,我就辦好了一切手續,告別了滿臉惆悵的爺爺,登上了回家的火車。

    我爸跟我媽坐了北京吉普到火車站接我,這讓我受寵若驚,串聯的時候毛主席就乘坐這種車檢閱我們,沒想到我也有機會乘坐這種高級車了。我爸老多了,鬢邊的白髮已經成了氣候,臉上的皺紋也已經連成網絡,一路上得意地給我指指點點介紹市區裡新蓋的樓房、新建的生產車間和新栽的樹木,好像他在陪同上面來視察的首長,又好像在給參觀者炫耀自己的作品。

    我媽坐在我的身邊,用我很少見到的慈祥打量著我,不斷地評價我的個頭、肥瘦、臉色,不像我媽,倒像相女婿的丈母娘。

    「你再不回來招工時間就過了,這一撥就沒你的份兒了。跟你一塊下鄉的娃們差不多都回來了。」我媽告訴我。我想問問葉笙楠現在幹什麼,想起她對我跟葉笙楠的事情持堅決反對的態度,就沒敢吭聲。

    回家後的第二天我就見到了葉笙楠,她就等在我們家的樓梯道裡,她待在那兒並不引人注意,因為她家也在這個樓上。我下樓的時候樓道黑沒有注意到她,她踢了我一腳,扭頭就走,我立刻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綁著跟在她的身後,我為自己沒出息而懊惱,可是仍然管不住自己的雙腿,我誆騙自己,替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我跟她去就是為了問她為什麼跟我斷了音訊,為什麼不遵守諾言在農村扎根一輩子,問清楚了我轉身就走,從此不再理她,並且要在工廠幹出個樣子來讓她為跟我斷絕關係而後悔一輩子。

    我跟著她來到了路邊的防風林,在這裡並不能隱蔽我們的身影,白楊樹疏疏落落,透過白楊樹的枝幹可以看到路上的行人和車輛。

    「你昨天回來的?」她笑瞇瞇地看著我。她變化很大,臉白了,皮膚更細了,頭髮梳成了齊肩的波浪,穿著當時流行的的確良布衫,比在農村的時候更加苗條了。「你看著比過去壯實了,沒有過去那麼黑了。」她評價著我。

    我本能地低頭看看自己,我今天穿上了二出息送給我的新工作服。我們家弟兄的小名是這樣排下來的:我是老大就叫大蛋,老二叫二蛋,現如今被稱為二出息,老三是女孩,最小的,就叫小妹。我們家男孩的大名本來就夠難聽了,比如像我叫「楊偉」,諧音就是那種讓男人最沒面子的病症。我們的小名更加難受,我爸似乎對蛋字情有獨鍾,欺負我們剛生下來的時候不會說話,不會反抗,把我們大蛋、二蛋地這麼叫,我們懂事後想拒絕這個稱號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們叫習慣了我們也答應習慣了。說我爸對蛋字情有獨鍾在我兒子身上也得到了驗證,當我有了兒子後,我爸給他起的小名就是在我那個蛋字後面再加上一個蛋,暱稱蛋蛋。

    二出息的工作服是大號的,我穿著太大,我問他為什麼不領一身中號的,二出息說工人領工作服沒有領中號的,更沒有人領小號的,大家都領大號的,工作服縮水,縮水後如果仍然大穿著不合適再往小改,剩下的布還可以留著等衣服破了打補丁用,要是領來的衣服小了,就沒辦法改了。進了城,我不能再穿在老家裝農民的大襠褲跟粗布衫,我留在家裡的衣服早讓二出息和小妹趁我不在家消費光了,我媽又忽略了我歸來要換裝的需求,於是我只好穿上了這身大號工作服。我當時的樣子一定非常奇特,頭髮是農村流行的鍋蓋式,我特討厭這種髮式,村裡唯一會剃頭的只有三叔家的黑子,不管你要分頭還是平頭,他剃出來的腦袋都頂著一個鍋蓋,如果你有異議,他就會跟你爭論不休,一口咬定這就是你要的平頭或者分頭。我的衣服上衣肩縫溜到了胳膊上,下擺耷拉到了大腿上,褲子更是在腳面上擁成了一堆。還好,葉笙楠故意忽略了我的衣服,沒有對我的打扮說三道四,也許在下鄉時我們只重實用不管外表的習慣磨損了她的審美意識。

    葉笙楠嘻嘻哈哈地說:「你比我們晚回來一年多,要是我們在一個車間,我就是你師傅了。」

    我總算找到了話頭,就抓住這個話頭開始質問她:「你不是說你要在農村扎根一輩子嗎?怎麼早早就跑回來了?」

    她臉紅了一紅,低頭觀察著自己的腳,我順著她的眼光看下去,她的腳在地上畫著莫名其妙的圖案,以前她從來沒有這種用腳在地上畫圖案的毛病,不過我不能不承認,她這種新姿態挺好看的,顯示了女孩子嬌滴滴、羞澀澀的特徵。後來我才發現,這種樣子在當時的電影裡常用,每當女性正面角色表示羞赧、羞澀、羞怯等這類感情時就都用這種姿勢。

    葉笙楠呢喃著說:「你走了我就沒心扎根了,你要是不走我就不會回來。」

    她輕飄飄的一句話立刻解除了我的武裝,我對她的所有芥蒂都融化了,甚至忘了追問她後來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她接著舒了一口長氣說:「你回來就好了,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我們都是工人階級了。」

    可能在農村待的時間長,我變得笨嘴拙舌起來,可能我跟她分別的時間長生疏了許多,面對她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卻輕鬆自然,這時候才笑瞇瞇地看著我的衣服說:「你看你,衣服也不改一改,太大了,走,我給你改改去。」

    我問:「到哪改去?」

    她讓我大吃一驚:「到你家呀,你家有縫紉機。」

    我急忙謝絕:「不了,不了,還沒縮水呢,等縮了水要是再大我再改。」

    她明白我是怕我媽碰到她,就又說:「那就到我家,我家沒人管。」

    她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她媽自從偷食堂白菜蘿蔔的事發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上班,老老實實在家當家屬。葉笙楠告訴我她媽得了心臟病,我估計這是為她媽不上班而找的借口。根據他們家的人口構成,我估計那種環境肯定非常嘈雜,還是少去為妙,就說:「不去了,就在這待一會兒吧。」

    她伸出手來拽了我說:「走吧,我們都是大人了,你回來了就得精神百倍地出現在別人面前,別讓人看著你好像多落魄似的。」

    那個時代的男人往往比女人還「封建」,比如葉笙楠可以隨便拉我、踢我,或者做一些其他親熱的動作,我卻不敢輕易碰她,鼓足勇氣碰她一下就像犯了多大的錯誤似的。這裡儘管是小樹林,可仍然是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如果好事朝樹林裡面看上一眼,我們的舉動就會原形畢露,她拉了我的手,我緊張得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你去不去?」

    我只好跟著她走,就像她豢養的寵物。

    這是我頭一次到她家裡來,她的家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小心翼翼地問:「你爸跟你媽呢?」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現在幾點?我爸當然得上班去了,我媽可能出去買菜了。」

    我想問你哥你弟弟呢,卻沒好意思問,怕她誤會我不懷好意。她聽出了我沒有問出口的話,解釋說:「我哥早就上班了,住宿舍,我弟弟他們上學去了。」

    他們家比我們家乾淨、舒適,也比我們家豪華。他們家有一個長沙發,坐上去顫悠悠的,我家就沒有,至今我家睡的是木板床,坐的是木板凳。他們家的花花草草養了許多,我也叫不上名字,看上去挺興旺,葉子都綠油油的,開的花有紅有白還有不紅也不白粉撲撲的。我家倒也養了幾盆花,有一盆夾竹桃,長得很高,快頂到房頂了,卻從來不開花,據說是公的,所以不開花,我爸要扔,我媽說不開花看個綠色也好,就沒有扔。另外還有兩盆仙人掌,更是光長刺不開花,不小心還得讓它扎一下,我媽要扔,我爸說這玩藝淨化空氣,一旦開花比尋常的花更加艷麗,我媽想看仙人掌開花是什麼樣子,就沒有扔,可是仙人掌從來沒有開過花。

    「來,到我屋裡來。」葉笙楠拉著我進了她的屋子。物以稀為貴,葉笙楠是他們家唯一的女孩,所以有獨自佔據一間屋子的特權。她的房間確實大不一樣,窗紗是勾花的,床鋪、桌子、椅子上面都蒙著淡藍色碎花布罩子,窗台上擺了一個花瓶,插著一枝沙棗花,整個房間都有了甜膩膩的濃香。這種情調跟氣味讓我有異樣的感覺,進到屋裡我的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何處。

    「你把衣服跟褲子脫下來,坐一會兒。」

    我怎麼好意思在她面前寬衣解帶呢?她就要伸手往下扒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忘了下鄉的時候夏天整天光個膀子穿個褲頭滿世界逛了?」

    提起下鄉時節,我們在一起共患難的日子活生生出現在我的面前,長時間不在一起產生的生疏感頃刻消失,感情上我們立刻貼近了。轉念想到反正我裡面還有包裝,不至於裸體,就依她的吩咐脫下了工作服,她扔給我一本書就拿著衣服出去了。她扔給我的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我以前就看過,此時反正也無事可幹,就隨意翻看起來。我翻到了保爾跟冬妮婭交往的情節,聯繫到我跟葉笙楠眼下的情景,不由怦然心動,腦子裡面晃悠悠暈乎乎的,呼吸也急促起來。我竭力按捺著磅礡的心潮,逼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書中的情節裡,可是我的心神像是草原上的野馬,無論如何也難以收束起來。我聽到外面嘩啦嘩啦的水聲,想到她可能在給我的衣服縮水,不由大驚,衣服幹不了,我就走不了,她爸她媽回來怎麼辦?我愛葉笙楠,卻不愛她爸她媽。我估計她爸她媽也不會愛我們家的人。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