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課 第25章 神奇的門 (1)
    “在這裡必須根除一切猶豫,在這裡任何怯懦都無濟於事。”

    ——但丁《神曲》

    01

    連通人身體內部與外部世界的通道,除了皮膚和細微的毛孔之外,獨具形態且各司特別功能的大通道,位於頭部的有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謂之七竅。位於身體上半部的有****和肚臍,在人出生之後也就是正式成為獨立個體的人的時候,肚臍就成了一個盲道,就像被砌上的門,有形而無實;而生在男人身體上的****,也是徒有其名的盲道,只有女人的乳房階段性地開通,承擔著哺育後代的偉大責任。位於下半身的有肛門、尿道和性器,因其密不示人,因其位形於下,依古人頭為陽下體為陰之說,統稱為陰部。

    如果說為陽的頭部通道主司吸納,那麼為陰的下體通道則主司排洩,然而做為生殖通道的性器,卻遠為復雜,堪稱是人體的神奇之門。因這神奇之門而生的欲望與沖動,催生的罪惡與聖潔、愛意與仇恨、陽光與黑暗、思想與本能、輕與重、生與死……萬端遷延變化,有著天堂地獄般的騰挪翻轉。這個神奇之門,如同生命的動力源,又似是人這架生命機器的發動機開關,一個隱藏著的神秘的伐門,開合之間,蘊蓄著生命運轉的萬千變化。面對這樣一個合天堂地獄於一體的神奇之門,人像但丁面對地獄之門一樣表情嚴峻:在這裡必須根除一切猶豫,在這裡任何怯懦都無濟於事。然而,也正是在這裡,人的猶豫、怯懦、懷疑、擔憂、羞澀、恐懼、貪婪和失禁也才最甚,因為這道門就藏在每個人自己身體的最深處。

    這道神奇之門,同時又因其私密性而成為了言說的禁忌之地,然而生殖與性欲的強大力量卻又時時在沖撞著對言說的禁忌。當生殖以其在人類繁衍中的重大意義而假科學之名堂皇地進入文字之後,與之同在而且具有連帶關系的性事,也不得不進入人類的言說。那些曖昧的、遮遮掩掩的、欲蓋彌張的、曲折繁復的言說於是成了一種獨特的話語方式,只在以性科學的嚴肅面孔出現時才顯出些許的坦然,而更多的時候,面對這神奇之門,凡涉及性事與肉欲,人們在語言策略上不約而同的都采取了駝鳥政策。在充滿禁忌與坦然面對之間,那廣闊的地帶,就成了情色與曖昧的跑馬場,這其中無以計數的文字鋪排推演,繁衍生殖出草葉茂盛雜花生樹的語言亂象與奇觀,而人,似乎迷失在裡面了,並且在迷失中迷茫以及迷亂著。其實,這迷茫與迷亂一直都伴隨著我們,包括我這小說中的人物。

    康美麗的身體第一次出血的時候,是在初一,當時她被嚇壞了,她不曉得自己怎麼會弄破了身體。她驚慌失措地跑進廁所,緊張地左右看看,直到廁所沒人了,這才用一大團紙墊著,回到教室的時候已經上課了。老師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她馬上憋得兩頰緋紅,低著頭不敢看老師。老師並沒有責備,但她卻內心慌亂得怎麼也坐不住,於是謊稱肚子疼,請假回家了。她爬在床上壓抑地哭著,內心裡覺得很害怕。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那是她做為女人,身體上的神奇之門第一次開啟了。只是母親知道之後卻微微地笑了,告訴她原委,並且拿給她一根寬寬的帶子,但是她內心的慌亂卻很長時間都不能平息,直到有要好的同學偷偷地和她交流這件事情,這個驚心動魄的秘密才不再讓她慌張。

    幾年之後,康美麗已經是發育成熟的大姑娘了,從文字中了解了自己的身體,也隱約地知道些男女之事。1976年夏天,在陶純的工作室裡,在批斗陶純的會上,康美麗第一次體驗到了來自兩腿之間那神奇之門的深處的身體快感。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非常奇特的感覺,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那是什麼,當時她所能記得的讀過的文字,對那感覺的描述也語焉不詳。當時她的身體感覺是快樂的,但她頭腦卻在抗拒,認為那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她甚至覺得,是個很壞的事情。好在當時並沒有人知道,除了陶純帶著那頗有意味的笑著的一瞥之外,也沒有人覺察到她的細微變化。

    在農村插隊的時候,是《赤腳醫生手冊》讓她清晰的認識了男人和女人的身體構造,也知道了****和生育是怎麼回事,但是《赤腳醫生手冊》並不告訴她****還有身體快感這樣的事情。《赤腳醫生手冊》詳細地說明了初潮是怎麼回事,卻對性快感和性高潮只字不提,這使得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對男女性事的理解都是工具性的,是人需要經歷的由交配而生育的自然過程。林解放被推薦上大學,離開農村的前一夜,他們在一起了,但那卻是驚恐、緊張、草率、疼痛的一次經歷,沒有絲毫的快感可言。起初的擁抱親吻撫摸,在喁喁情話的伴隨下,她依偎在他的懷裡,即將分別的惆悵使兩個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就像他們看過的電影和小說裡表現的那樣情意綿綿。

    但是當他的手探向她的兩腿之間的時候,她的身體驟然收緊了,內心也莫名地恐懼著。她本能地阻擋著他的動作,而他順勢把她的手引向自己硬挺的陽物,她以為他只是想讓她撫摸他的身體,但是意外地觸到那個硬挺的物件的時候,她的手受驚似地縮了回來。他的手於是借機伸進了她放松警惕的雙腿之間,她緊張的身體僵硬著,思維似乎瞬間停頓了,她試圖撥開他的手,但是身體卻沒有力量。她覺得自己正在變軟,像棉花一樣,又輕又軟,他的身體沉沉地壓在她身上,她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她感到自己快要被她壓扁了。但她仍在掙扎般地努力抗拒著,而他緊壓著她,強硬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尖銳的撕裂般的疼痛迅速傳遍她的全身,她的叫聲從齒縫裡擠了出來,她整個人潰散似的停止了抵抗,身體像感冒高燒中一樣綿軟無力,只感覺到兩腿之間熱辣辣的疼痛。

    男女之間第一次的交合,就像是一場兩個人之間的戰爭,也許無所謂勝敗,但流血的一方卻總是女人。男人是不會流血的,男人身體上的神奇之門,在他第一次遺精的時候就自動打開了,從此就只有暢通無阻高歌猛進的快感。而女人身體上的神奇之門,卻要經歷三次才能完全打開。第一次是初潮,顯示她做為女人的機體發育完全;第二次是性生活的開始,標志著做為女性身體的成熟;第三次是生育;三次打開無不痛苦的含血帶淚,同時又交織著幸福、快樂與成就感。但康美麗在和林解放的第一次身體交合中,卻只有驚慌和疼痛。她並非不諳世事不解風情,身體也不是沒有隱隱的渴望與期待,但她卻就是沒有感覺到快樂,確切的說,她的身體一絲一毫的快感都沒有體驗到。在她的一生中,最強烈的兩次身體快感,第一次是在批斗陶純的時候,而第二次是在見到自己雕像的時刻,都不是從和林解放的身體交合中獲得的。也許是初次的痛苦造成了一生的陰影?她用紙擦試自己的身體,看到紙上沾著血的時候她的頭腦一陣眩暈,她覺得整個身體在下落,跌向一個無底的深淵。

    從康美麗齒縫裡發出的聲音把手忙腳亂的林解放從她的身體上驚了下來,他重重地跌撲在她的旁邊,意猶未盡中有一種挫敗之感,但他的陽具已經軟了下來,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干些什麼。然後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他也看到了血,看到被她扔掉的帶紅的紙團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種勝利的欣慰。他半側著身子躺在她旁邊,撫著她的肩深情地看著她,他的內心裡抑制不住地想笑一下,但她驚魂未定的臉色沒能讓他的笑流露出來,他只是意味深長地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戀愛中的男女,第一次的身體交合很大程度上是有著一種互相承諾的意味,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對方,就是把生活和生命都交出去了,驚恐慌亂和毛手毛腳中含著神聖。把自己身體上最隱密的神奇之門向對方打開,那帶血的時刻就像是一個封印,互相在對方身體上蓋上自己的戳記,是對承諾的確認。這承諾與確認,既是生理的,又是心理的,同時還有一種道德的喻義,那就是對對方忠誠,林解放就是帶著這樣的滿足在第二天離開農村去上省城大學了。

    02

    獻身是什麼意思?就是由於某些理由把自己交出去。

    1910年3月末,同盟會青年汪兆銘等謀劃已久的刺殺攝政王載灃的行動開始實施。前一天,汪兆銘對追隨者陳璧君說:現在要干了,我們都可能犧牲,我已經幾乎沒有再活去的打算了,希望你要認真考慮。陳璧君卻並不退縮,她心裡很明白,他是為了革命要去慷慨赴死,她說,你去干吧,我是為愛你而來的,我沒有旁的什麼送給你的,就把我自己送給你吧。於是她陪他睡了一夜。陳璧君的行為,應該就叫做獻身,汪兆銘慷慨赴死的想法,當然更是獻身。所不同者,汪是獻身革命,而陳璧君則是為愛情獻身。革命和愛欲,本是完全不搭界的兩樣事情,但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獻身。只不過獻身的理由、方向、滋味與感覺卻大不相同。而且當革命與愛欲相遇,激烈的沖突、絞結必然發生,在膠著與夾纏不清中,男女間的性與情立即就被打上了政治的烙印。

    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小說中,有一段令人唏噓的感情,保爾要獻身革命,冬妮婭要獻身愛情,但是當冬妮婭只要愛情而不要革命的時候,保爾斷然拒絕了冬妮婭的獻身欲望,於是革命和愛情分道揚鑣,但性與政治依然絞結,無論此後冬妮婭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都擺脫不掉這個政治尾巴。性的政治意味就是,一旦沾染,就無法逃脫,無論是准備獻身、曾經獻身、還是獻身未遂,差別只在於是否政治正確。陳璧君毅然獻身汪兆銘的時候是政治正確,汪大難不死,後來做了大漢奸,陳璧君也隨之成了為國人所不齒的漢奸老婆,盡管她對汪的感情一生不渝。冬妮婭在緊要關頭猶豫了一下,於是成了被輕薄被譴責的對象。著名的“刑場上的婚禮”的男女主角陳鐵軍和周文雍,生命在革命和愛情的顛峰處嘎然而止,成了為人傳誦的不朽悲歌。拋棄大義獻身小情的例子也很多,譬如吳三桂獻身於陳圓圓,致使清兵入關。所謂大義,就是政治正確。然而,大義真的就大而無當、小情真的就小如芥粒嗎?政治正確和愛情正確可不可以不這麼對立?兩者能不能各善其美?或者把它們單獨擇出來,還政治以政治、還愛情給愛情,讓願意獻身的人們各獻自己所好?

    根據著名的維基百科記載,從上古以來,男女性之間,獻身的理由無非三個:一是生育、傳宗接代。種的繁衍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一直是人類的本能取向,只是在進入現代社會之後,這種本能才有所松動,而這其中也難以擺脫政治的介入。在鼓勵生育的年代裡,超過五個孩子才叫“光榮媽媽”,這是政治正確;而到了實施計劃生育的時期,多生一個就要被罰,生孩子就是政治錯誤。二是增加收入:通過獻身來改變經濟狀況,王室間的通婚聯姻和性工作者直接牟利是最極端的例證。前者當然是政治正確,是國家大義,無論那被強配的當事男女是否樂意;後者則無論如何都是政治不正確,盡管性工作者有著獻身的強烈的主觀願望。但在愛情至上論者看來,這二者又都是絕對的政治不正確。三是愛情。愛情經常是被綁在政治的戰車上的,正確與否,視乎情形。如果還有第四的話,那就是純粹出於身體快樂的耽於肉欲的行為,不過,維基百科大概認為這已經與獻身無關了。

    康美麗和林解放第一次身體交合的那個晚上,應該也叫做獻身,雖然她是非常被動地交出自己的。現在,我們可以依照維基百科的說法,對她交出自己的理由加以檢視。首先是生育,那似乎是她暫時還不可能考慮的事情,前途無著,婚姻遙遠,而非婚生育在當時是極端的政治不正確,所以生育不能成為理由。第二是增加收入,康美麗內心裡既沒有想過,客觀上也不存在前提條件,如果說林解放因為上大學所獲得的高於康美麗的社會地位也可以算做一種潛在的並且更多的是精神意義上的“收入”的話——誇康美麗和林解放談戀愛是有眼光的人,其實就是這麼想的——但康美麗卻從未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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