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76章 紅蝙蝠棲息的洞窟 (3)
    涼風的襲來悄無聲息,僅僅是種感覺,彷彿一隻無形的大手摸了她一下,待她一驚覺,卻立馬縮了回去。雖只是恍惚間的一瞬,但雪羽兒仍是明白,定然有危險環伺著。她吹亮火繩,叫它燃起明火,能照亮了。這便是火繩的好處,不用時,由它冒煙,由它欲熄不熄;待用時,只管吹幾下,明火就騰起來,照亮眼前世界。

    雪羽兒一手舉了火繩,一手握了刀,在洞中搜尋。那纍纍白骨在腳下相撞著,發出怪響。因洞空蕩,怪聲蕩出老遠,再迴盪開來,就有滿洞怪響了。幸好久爺爺曾叫她修過瑪吉拉尊空行母的靜功,她才沒被嚇得魂飛魄散。瑪吉拉尊是久爺爺最尊敬的人之一,久爺爺自視甚高,很少有入眼之人。對每個被視為神人的祖師們,他動不動就罵,唯獨對瑪吉拉尊空行母例外。瑪吉拉尊是能斷派祖師,傳下了一系列修持法。雪羽兒得到的只是坐靜之法,她坐過一百零八個凶煞之地,每處坐靜七晝夜。那凶煞之地,都是人們認為的凶神惡煞出沒之所。幾乎在每一處,雪羽兒都經歷了傳奇。

    凶煞之地多在屍林,就是人們的拋屍之所,裡面猛獸出沒,還有各類奇形怪狀的東西。它們都在雪羽兒心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就是說,雪羽兒曾經被它們嚇住過。幸好,久爺爺教給她將諸顯融入自性的法門,她才漸漸降伏了它們。本來,她還應該坐夠一百零八個泉、一百零八個聖地等等,但因她對久爺爺傳的武功更感興趣,久爺爺就說成了,女娃娃坐靜,主要是修定力而已,省得以後見到屍體就吱哇亂叫。也幸好,那一百零八個凶煞之地的坐靜,使雪羽兒能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害怕——即使害怕,她也會用將諸顯融入空性之法對治之。那兩年多的經歷,使她明白,這世上嚇自己的,其實是自己把持不住的心。

    久爺爺傳授過她借恐懼驚愕品嚐空性的法門,使她立馬明白了那種使她受益終生的特異覺受。她因之參破了許多東西,她常常融入夢幻之中。久而久之,她發覺,這世界,無非是夢幻而己。

    阿甲說,這便是雪羽兒跟尋常飛賊的實質性區別。阿甲給我講過雪羽兒在那一百零八個凶煞之地修煉時發生的神奇故事,但因其內容過多而暫時放下,且等下部書吧。

    阿甲的敘述中加入了濃濃的主觀感覺,這是他的敘述特點。他老是故弄玄虛地將一些雪羽兒當時可能忽略或是不一定有的覺受放大。我知道,他是想賣弄所謂文才,或是想叫我心驚膽戰而敬畏他。

    比如,對雪羽兒入洞後的搜尋,阿甲如是說:

    雪羽兒舉了火繩,在稠濃的空氣中游向未知。一種類似鐘聲的恐懼在空氣裡瀰漫著,霎時間地上長出了盈尺的亂草,那白骨獰笑著互相撞擊。他們曾是男人,便用男人放肆的笑聲刺激雪羽兒,誰都聽得出那笑聲的含義。縱然白骨也風流呀。哈哈。最放肆的是牆壁,它們放肆地扯雪羽兒的身子,雪羽兒定然害怕了。雖然她經歷過一百零八個凶煞之地的歷練,但她還是害怕了。她怕的不是白骨們,白骨們再放肆,也僅僅是白骨——就算他們的白骨上能瞬間長出肉來,再長出那個能強暴女人的東西,雪羽兒也不怕。她有的是對付這號男人的招數。她怕的是那殺氣的由來,經過嚴格修煉的她明白那殺氣不是空穴來風。

    火繩發出幽暗的光,跟阿甲的敘述一樣詭秘。雪羽兒便煞白了臉。在涼州傳奇中,雪羽兒一直那樣煞白著臉。她是典型的冰雪美人。

    那洞幽深到了不知所終的地步。洞中鋪滿了白骨,而且死法大多一樣,都顯得痛苦不堪又快樂無比。洞頂的滴答聲猶如滴血。空氣中的腥臭不弱於鋪滿腐爛屍體的娑薩朗寒林。娑薩朗寒林是著名的印度八大屍林之一,其上空有虹身成就的奶格瑪祖師的秘境淨土,它是雪羽兒嚮往的永恆淨土。久爺爺老是提到它。

    齜牙咧嘴的惡鬼們撲向雪羽兒白玉般的臉,但被她臉上的聖光碰得粉身碎骨,化為一縷縷游動不定的腐臭。那殺氣的來由之處卻陰陰地笑著。我說,成了成了,阿甲,你別故弄玄虛了。有啥屁,利索些放。接下來,該出現啥怪事?

    阿甲笑道,哪有啥怪事呀?心若不怪,其怪自敗;卻又呵斥道,急啥?好好聽。

    雪羽兒吹吹火繩。她搜遍了那洞,發現那個看似深不可測的洞其實並不深。許多東西都這樣,它僅僅是在未知時騙騙人而已,一旦人們發現其伎倆,說,喲,也不過如此。嘿,它也就不神秘了。

    我看到雪羽兒擦擦頭上的汗,那張俊俏的臉上佈滿了釋然。然後,她打個哈欠,選個乾爽些的地方,用腳撥撥橫七豎八的骨頭,蹲下身,進入久爺爺叫她進入的那種狀態。後來,久爺爺也將它傳給了我。我稱之為明空不二。

    那紅蝙蝠,就是在這時撲向雪羽兒的。

    阿甲說,紅蝙蝠撲來的那時。那個偷過羅什寺金頂的癩頭僧正和一個精通誅法的紅衣喇嘛做一種誅法火供。祈願布上,有個黑黑的三角。三角里寫的,正是「雪羽兒」。

    一股猩紅的火焰,吞噬了那塊黃色的祈願布。

    那喇嘛行的,是一種源於西夏的咒法。

    據說,雪羽兒一生的所有災難,都跟這「西夏咒」有關。

    7.恐懼的詩意

    雪羽兒揮動了手中的短刀。涼風被砍斷似的沒了。雪羽兒看到了一對藍幽幽的眼珠。她吹吹火繩,發現洞頂上,有只巨大的蝙蝠,正在冷冷地望她。

    她的頭皮頓時麻了。腦中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觀修久爺爺教她的對治法門。後來,她才明白,自己的定力,還不到火候。她可以不怕屍體,因為她明白那屍體奈何不了她;她可以不怕野獸,因為她明白野獸也奈何不了她。但她跟所有的女孩子一樣,怕一些奇形怪狀的未知事物,比如這蝙蝠。

    紅蝙蝠冷冷地望著她,像望一堆它不感興趣的食物。雪羽兒腦中嗡嗡著。要是紅蝙蝠在那一瞬間襲擊她,她也許會下意識地做出反應,但能不能立馬置對方於死地,她沒有把握。這是她後來一直後怕的。某年,山下一寺院忽然死了幾位和尚,雖經多方調查,卻找不到任何頭緒,去問久爺爺,久爺爺就說是紅蝙蝠所為。他說紅蝙蝠慣於吸人的腦髓,每每於無聲無息間取人性命。對此,雪羽兒印象很深。

    紅蝙蝠動動翅膀,雪羽兒發現那翅膀至少有三尺。她還沒見過這麼大的蝙蝠呢。卻忽然發現,那洞頂的暗處,還有幾隻小些的蝙蝠,都倒吊了身子,也睜著眼睛望她。她驚出一身冷汗。她不知道這蝙蝠是不是久爺爺說過的吸血蝙蝠?她吹吹火繩,但又怕火繩不能維持一夜。要是在黑暗之中,她真怕自己受不了。

    雪羽兒將腳下的布片和茅草們收攏來,點燃了,火光漸漸大了。地上倒有許多布片,它們曾是那些屍骨的取暖遮羞布,後來成了碎片,現在又成了雪羽兒的照明之物。火光暖暖地照亮了洞,屍骨們又扎眼了。她懷疑這些死者也許就著了紅蝙蝠的道兒,甚至那修行者也是。要是方才自己熟睡了,此刻也許就到了另一世。

    細想來,這個叫「雪羽兒」的人,原來是很容易消失的。稍稍打個盹,那環伺已久的紅蝙蝠就會撲了來,搾去自己的腦汁。那時,雪羽兒就沒了,跟腳下的白骨一樣,成為下一個進洞人的絆腳之物。

    雪羽兒便又想到了久爺爺。記得,最後一次分手那次,他說:丫頭,去紅塵歷練吧。啥也經經,啥也嘗嘗,盡盡你該盡的孝心,只是別忘了我叫你找的東西,待你找到那永恆之物後,就來找我。你將它供養給我,我就將那修虹身之法傳給你。雪羽兒一直在找那永恆,她堅信,世上無難事,只要走,沒有走不到的路。在某個夜裡,她甚至堅信自己找到了永恆,那就是她對母親的愛。她想生命有盡,對母親的愛卻無盡。但紅蝙蝠出現之後,她才發現,即使母親仍然活著,她那強烈的愛,也會在一個不經意的盹裡,變成一種逝去的情緒。

    紅蝙蝠動動翅膀,雪羽兒以為它就要撲來了,可它只是一副隨時要撲的樣子。因為沒見過紅蝙蝠是如何襲擊人的,雪羽兒不知道自己能否對付它。但那雙放著幽光的眼睛總使她不寒而慄。她想起了某夜在山裡見到的貓頭鷹,它也長著這樣一雙眼睛。記得那是個月夜,許多老鼠在樹下嬉戲著,時不時,就見那貓頭鷹撲下,抓起一隻老鼠,別的鼠們卻渾然不覺。一隻隻老鼠就這樣被叼走了,但一直沒有影響老鼠王國的熱鬧和喧囂。看到這一幕,久爺爺哈哈笑了。他的笑意味深長,跟貓頭鷹的眼睛一樣。

    忽然,一隻蝙蝠叫了,聲音利利地扎耳,耳旁立馬響起海嘯般的聲響。整個洞頂掀起了波浪,那是蝙蝠在撲扇著翅膀。雪羽兒發覺果然有大大小小的蝙蝠候在暗處,伺機要向她伸出那利利的尖嘴。這小小的空間裡,竟有這麼多能叫她瞬息間死亡的東西,不由她不心驚。她明白它們在抗議那堆騰起陣陣煙霧的火呢,卻想,你們也有怕的東西呀?只是那叫聲實在太難以忍受,那些奇形怪狀的翅膀也扇起了森森陰風,這定然是它們的武器之一。它們詭秘地候在暗處許久了,要趁人不備給個冷不防呢。待到陰謀被發現,便又使著勁力扇起陰風,想摧垮人的意志。阿甲說,那種叫恐懼的情緒淹沒了雪羽兒。她明明知道,此刻應保持鎮定,但還是有些把持不住自己。

    雪羽兒脫下外衣,對付這堆死神,它比刀劍更管用。但她還是不想在洞中待了。她想,外面再黑再可怕,也無過於此吧?就提了那袋遺物,慢慢後退。她怕那蝙蝠會趁機襲擊,怪的是,它們只是尖叫,其聲如旋風,那股強勁的大力般的聲波,將她推出了洞。

    洞外是更大的黑,更說不清有多少能置她於死地的隱秘。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很渺小。無論她如何武功高超,如何輕如鳥羽,面對巨大的未知,仍顯得十分渺小和無助。

    退到洞外,她卻不敢下那山崖,她怕那些吸血蝙蝠會趁機進攻。記得那山很陡,那窪處又依了山勢,毫無規則,不小心摔下,不死也會殘的。她就用火繩點著了那些草,也幸好有那把鐮刀,她毫不費力就割了好多黃的綠的草。她盡量很節省地用,直到她看到了天邊的亮光。

    但那雙紅蝙蝠的眼睛卻一直亮在她的靈魂深處,令她不寒而慄。她甚至堅信,那恐懼,也許就是她想找的永恆。她相信,那似乎是誰都擺脫不了的東西。但同時卻發現,恐懼也是無常的,隨著環境的改變,許多恐懼反成了詩意的回憶。

    8.分別心

    天邊漸漸有了亮色,晨風很利。沒有那羊皮啥的遮擋,風利利地往身裡扎。雪羽兒添了把火。她有些噁心,因為她懷疑那草上定然粘有蝙蝠糞的。多年的修煉,好些毛病修沒了,只有那潔癖仍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久爺爺將它叫分別心,說分別心是成道的障礙之一。久爺爺有個上師,能放棄王位,以乞丐相當行者。他啥都修得好,只有潔癖未除。一天,有個空行母遞給他一罐甘露,吃了它就可以成道,其外現是長了綠毛的食物,那上師皺著眉頭不要。空行母大怒,斥道:你修啥行?連分別心都沒除呢。又說,你的三脈五輪上的障礙都已清靜,只有心輪上還有污染,那便是分別心在作怪。上師很慚愧,為了對治其分別心,他放棄了人間的所有美食,只揀食被人拋在街頭的魚腸,十二年後,得大成就,人們就叫他盧伊巴,意思是吃魚腸者。久爺爺講這個故事的用意很明顯,就是為了對治雪羽兒的分別心。雪羽兒明白這些,也一直在對治,但那潔癖,仍生了根似的。她一直不想嫁人,很大程度上也是無法忍受男人們的髒。

    火光一大,暖意就撲向了臉。緊張了一夜,她有些疲憊不堪了。暖意滲入她的心,吞了那警覺,睡意趁機襲來。她努力地搖搖頭,但眼皮卻硬是粘住了。她便看到瓊正向她走來,顯乞士相。她恍恍惚惚地知道,他的前世是尼泊爾人。久爺爺也是從尼泊爾學法的。對修行人來說,尼泊爾是個聖地。正奇怪呢,覺得一股冷風襲來,她隨手用刀一掠。一個東西掉入火堆,砸起的火星,燙疼了她的腳。睜開眼,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因為被砍成了兩半的紅蝙蝠,正在火堆裡蠕動。

    她不敢再蹲了。候一陣,見那蝙蝠再不襲來。看看天色已亮,能大略看清路了,就將袋子繫在腰上,嘴銜了刀子,摸下山來。路果然複雜得很,雖能遠遠看到那蓋著房子的大松樹,靠近時,卻花了很長時間。要是在黑夜裡,非迷路不可。她想,以後盡量不在夜裡外出,萬一出來,一定要叫瓊點個燈。她最高興的是撿到了那個淨水碗,有了它,就等於有了光明。

    瓊正在朝外面探頭。她便喊了一聲。她想,瓊會埋怨她的,可沒有。

    雪羽兒上了樹,將那堆東西倒出來。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說,她總是這樣。瓊說,沒出事就好,我擔心一夜了。瓊開始摸那羊皮書和金剛鈴。他很高興。瓊一直喜歡金剛鈴的聲音,但他更喜歡那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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