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73章 破戒的僧侶 (2)
    你明白是天空背叛了你。那雪,並沒如願地蓋住足跡。你覺出寒風森森了。天快要亮了。星星已撒滿山谷。白孤孤的月滲出白孤孤的路。我知道你很懊悔。這是個教訓。所有貪婪者,終究會被貪婪吞噬。也難怪,你是個紙上談兵的將軍。

    裹緊你身上的大褂,別叫冷風吹壞了你。女子也這樣囑咐你。她已印在你的心上,這是宿命也是冤債,逃是逃不掉的。

    但你終究懊悔地長歎。你每日裡誦戒,知道啥該相就,啥該遠離。雖說國師屋裡常來女子,但人家是國師。那鳩摩羅什不也娶妻嗎?因為人家是鳩摩羅什。你是誰?你雖然自認是庸人中的豪傑,但那是你自認的。我也知道,你終究會名揚天下,但那是未來的事。那未來的名氣,救不了現在的你。

    恍惚裡,你僅僅是個僧侶。那恍惚,你不是叫歷史的夢魘嗎?成吉思汗也在夢魘裡,他的大軍已攻了西夏五次,將鐵鷂子們掃蕩得沒多少了。那致命的第六次是遲早的事。強敵環伺,猶如末日,你卻背叛了你,去演那風花雪月的故事。叫國師知道,不剝你的皮才怪呢。

    但我知道,你懊悔的,不是這。你的心雖風流,卻總想參破虛幻,證得永恆的果。換句話,你的肉體,總和靈魂打架。多年了。自見到那個女子後,它們就糾纏不休了。我知道那過程的慘烈。我是理解你的,可他們……他們是誰?他們是一堆規矩。

    規矩在風雪裡笑著。你不怕,你只管前行,聆聽腳下的咯吱。你明明知道,女色是修行的大敵。你雖然借了雙修的名字,但女人的身子總是女人的身子。你意識咋個虛無,那實,總是鐵定的實。她有實的乳房,有實的肉體、實的呻吟和實的癲狂。更實的,是你成了漏器,這是個可怕的詞。

    你心中的殿堂從此倒了。你發現,你也是個凡夫俗子。

    歸路無盡地綿延而去,通向黑窟。那洞,在晨靄中恍惚。清晰的,是女子的肉體和氣息。那氣息時時實了來,心就燃了。便發現紅塵真好,紅塵上有鮮活的女人,相較於她們,涅槃是個枯燥的字眼。雖知那風流也終於無常,但無常的風流,也是風流。每每念及,總難以把持。

    一聲慨歎,發自心底。你個沾了腥味的貓呀,你還能入那個巖窟嗎?國師的面孔總很冰冷,像那寂寞了千年的石頭。還有那些護法神,總是圓睜了眼。可你沒有欠他們的錢呀,威嚴是他們的職責。其實他們很慈悲。他們能讀懂你的心。他們知道你是人,免不了有人的誘惑、人的慾望、人的愚癡。我也明白這些。我還明白你的無辜。你總想掙脫輪迴的命運,雖然你屢屢失敗,總是不改初衷。可身體的誘惑是那麼強大,它們是喧囂的浪,你不過是片凋零的葉子。明知道你掙不出漩渦,我還是安慰你。我差點兒說出那「隨緣」二字。

    你沉重的步履書寫著你的心事。巖窟的巨大影子開始撲來,你走過那墳地,走過土地神祠。你看到土地神偷偷地笑著。不過你別怕,他不會洩露秘密。他是個世故的老人。你的故事,他也曾經歷,只是他現在老了,老得沒了激情,只有回憶。回憶也是好事。他不是理解你了嗎?

    上山的路雖然吃力,但總在上山。你升騰的,不僅僅是腳步。你不是開始有了懺悔嗎?雖然這懺悔是霜花,叫女人的艷陽一照,就無影無蹤了。但懺悔,總比無恥好。千年來,無恥是最尋常的故事,而你,總叫歉疚的毒蛇叼著心。你才是個有救的靈魂。無恥是不可救藥的。地獄的別名就是無恥。

    巨大的巖窟現前了,那盞燈已亮。雖是個豆大的燈盞兒,光亮卻扎眼。此外,你沒有看到別人。沒有國師,沒有僧侶,沒有窺視的眼睛,但你明明知道,那足跡,定然會洩露隱藏了千年的秘密。

    3.窺視的眼睛

    記得,忙碌的日子過去了,沒有任何問訊。誦經聲很尋常,齋飯也很尋常。只聽說蒙古的鐵騎正圍攻肅州。肅州在巖窟的北邊,只有幾日的路程。還聽說黑水國的黑將軍死了。在《西夏的蒼狼》裡,我會寫出他的故事。蒙軍破城前,黑將軍殺了妻子,殺了兒女,還把能裝好幾車的金銀,埋到枯井裡。沒人知道枯井在哪裡,蒙古人也尋不見,但他們不在乎。他們已滅了三十九個國家,掠來無數的財寶,擄來無數的美女,財寶堆得比祁連山更高,美女更成了乳房的大海。他們不在乎將軍的幾車金銀,他們只是殺戮。他們在乎黑將軍那高貴的笑。那笑很扎眼,於是,蒙古人吼:「殺呀,殺了他個驢日的!」

    就這樣。

    記得,僧人們都無心誦經了。聲音當然似模似樣,心卻恍惚著。他們聽說那個大汗,最仇恨西夏的僧侶。雖然是聽說而已,但無風不起浪。那傳言,可不是酒中的話,更不是夢裡的屁。

    國師卻仍是國師,一副死驢不怕狼啃的模樣。你知道他的根基。他確實不是混捨飯的。不用追問,他定然知道有人在雪夜裡下山,他只須看看你泥濘的僧鞋,就明白你的肚腸了。你知道他確實很惱火。這些天,有許多惱火的事:一個侍者偷走了他的法器,另一個沒偷東西,卻在背後嘀嘀咕咕。嘀咕的內容很難聽。他早想殺只駭猴的雞了,你卻蒙在鼓裡。

    不過你也別怕,這世上,所謂的大難不過掉頭而已。可頭掉了,也不過碗大個疤。怕啥?你自管誦經,但我知道你心裡恍惚,你觀修的本尊不見了,清晰的是那女子。我知道,你的女難到了。在所有災難中,女難最是銷魂,也最難擺脫。不過別怕,還是那句話,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你發現你定力全失,你口雖誦咒,心卻恍惚。夜裡的癲狂耗去了你的精氣。還有那相思,相思是纏心的毒蛇,它一下下蠕動著,把慾望煽起。你終於明白了女難的可怕吧?它燒光了戒,燒光了定,焚盡了智慧,呼喇喇爆燃著,撲向了功德林。知否?那最能燒功德林的,不是嗔忿,是慾火。

    要說,我也是過來人。你經歷的,我也曾經歷。其實,哪個男人沒經過呢?除了太監和病夫。只是你靈魂的痛楚他們沒有,所以,你才成就了你。

    我知道你正忍受著煎熬。你渴望那鮮活的肉體,渴望那女子溫潤的吻,還有那魚水之歡。你甚至忍受不了清苦。先前的巖窟裡溫情四溢,現在,一個女人的肉體,叫你發現了它竟是如此難耐。女難,這就是女難。可怕不?

    你在幸福的眩暈裡恍惚,日頭卻慢吞吞賴在天上。好大的白盤兒在雪野上晃,好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你看到雪野的盡頭有一點紅。那紅裡,也鑲嵌著兩點窺視。不用說,是那個女子。她跟你一樣,叫相思火烤得傷痕纍纍了。

    你們都能看到對方的眼睛,眼裡說著好多的話。你們看不到另一雙眼睛的,那是國師。國師窺視著你。可他不知道,另一雙眼睛也窺視他呢。那是死神。很快,他會叫蒙古兵綁了去。那時,涼州城已不再姓夏,蒙古的鐵騎正耀武揚威呢。國師怕那比風還快的刀。他怕呀怕呀,但一個怕字,改變不了命的。

    可是,他察覺不出身後的眼睛。那死神窺視每一個人。佛說性命在呼吸之間。一口氣上不來,便成隔世的鬼了。

    你好容易等到暮色的降臨,好容易等到晚課結束。當那輕微的呼嚕聲響滿山窪時,你出了洞窟,你覺得天地都在望你。這感覺不假,還有好些生靈,也在望你。你定然也看到了他們。但你顧不了太多,你只管走你的路。昨夜的雪已化成了冰,小心你的腳下。

    你小心地下了山坡。你走過那亂葬崗子,過了那小橋便是大路。

    4.流放的開始

    你看到國師屋裡有幾盞昏黃的燈。燈光照出許多佛像。幾個金剛憤怒地望你,你並不怕。你知道,它就那副德行,憤怒是其外現,骨子裡卻飽含慈悲。

    這有點兒像你哩。

    你倒希望他們真怒了,把那攪天的怒火潑向自己,把肉體,把靈魂,都化為粉末,叫那勁風,吹得無影無蹤。你覺得自己走了老長的路,從裡到外都乏透了。

    國師靜靜地翻那本書。那書很像經,但你不信那是經,你覺得那裡面定然有春宮畫啥的。你總能從國師的真裡窺出假來。正是從這一點上,你發現你的靈魂無可救藥。幸好,國師不是你的根本上師,雖然他給你灌過頂。他多次提醒你,想為你開示心性,你總是裝聾賣啞。要是他成了根本上師,你此刻的心態,要墮金剛地獄的。

    但這種說法,你不信。你甚至不信這世上有啥金剛地獄。佛說了,一切唯心造,誰的地獄都是他自己造的。你當然不信。我也不信。知道不?當我知道法界並無地獄時,我並不高興。為啥?我叫人騙了不知幾生幾世了,終於發現,他們都在騙我。他們明明知道真相,卻胡亂編了許多東西唬我,我真的很憤怒。你是不是也這樣?不過,那地獄,倒不能說沒有。有的人有,有的人沒,他們到了我的層次時,地獄才沒了。沒了雖然好,可好些人,比如蒙古人,就舉了刀殺呀,砍呀,他們也說沒有。

    沒有地獄,跟沒了上帝一樣,是很糟糕的事。要是真沒地獄的話,世界就沒救了。

    不說這無聊的事了。

    不過,你別怕。國師不會打你,他怕你說出這秘密。這秘密,還是不說的好。洩露天機,要遭天譴的。

    國師並沒望你,但你知道,他在望你。你也望他。你們互相窺視多年了。國師老拿怙主壓人,你明明知道,他肯定沒見過怙主。不過,這可說不準。就算他見過也不怕。你也不怕。在某次輪迴裡,怙主說你咒了人,你就承認咒了,怕啥?暴力能滅了的,僅僅是你的肉體,你阿甲,照樣是阿甲。瓊也照樣是瓊。我們是一幅織錦的不同側面。不過,這些年,你覺得自己老了些,當然僅僅是感覺,但你知道,這是個不好的兆頭。

    國師終於發話了。他的聲音嗡嗡直響,像從尿壺裡發出的。他說,怙主說了,叫你到肅州去,度化那該度的人。你明白他的心事。瞧,國師抖抖一張紙:是那邊的人請的。你很想看看那張紙,但你終於忍了。你知道那上面也許有字,你很想問,怙主咋告訴你的?你很奇怪,你找了幾輩子了,都找不到怙主。他舌頭一動,怙主就溜出口了。

    但你只是咽嚥唾沫。你看到三個鷂子一樣的人在門口看你。你還知道,國師的說法僅僅是個借口,他只叫你離開巖窟。當你出了巖窟後,去甘州,去肅州,由你。只是那度化的說法很滑稽。你明明知道,蒙古人已圍了肅州。你也明明知道,蒙古人不認得西夏字,但你還是打個哈欠,說成哩。

    其實這成不成由不了你。你知道人家給你面子。人家只需叫一聲,那鐵棒喇嘛就會逼了來,冷了臉,手一抖,你就會像小雞一樣被拋下山窪。可你用不著說那度化呀,全天下都知道肅州已大難臨頭。那度化之說,虛假到極致了。

    這時你才知道,國師的話是聖旨,想往哪流放你,你就得去。我查過資料,當時管涼州僧侶的,就是這個金剛亥母洞。

    你接過國師遞過的絹,上面寫著流放你的字。你沒有禮拜,默默退出。你進了自己寮房,把所有經書都堆到屋裡,只拿了那本日記,然後出了洞窟。你很想去那個所在,看看那女子。但你更想趕夜路,因為天一大亮,就會有許多眼睛,它們會叫:「瞧呀,這個破戒的僧侶。」

    洞窟在暮色裡歎息著,但你沒有回頭。

    記得不?那是你流放的開始,一直被流放了千年。別看你有許多外現,但其實質,僅僅是個被流放的破戒僧侶。

    認命吧,苦命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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