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69章 做法器的皮子 (1)
    三月的伊人今在何方

    秋風颯颯了

    秋風無語

    秋風不解風情

    秋風裡無你的笑

    秋風早淹沒三月的伊人

    1.金剛家的皮貨

    《遺事歷鑒》中還記載了一套法器的製作過程。書中沒記載年代。據說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是「上頭」分配的。書中沒稱哪個「上頭」,是僧是俗?是省是縣?阿甲說,這是不能問的。

    《遺事歷鑒》稱,金剛家的皮貨歷史悠久,在漢朝時就很有名。從那時起,涼州及整個河西就是天下最富饒的牧場,牧場產皮子。皮子多,皮匠就多。皮匠多,就可能有好皮匠。瘸拐大就是好皮匠,而且不是一般的好皮匠,是全西北一等一的好皮匠。這不是他自封的,而是皮匠行公認的。瘸拐大的爹、爺、太爺、祖太爺就是一等一的好皮匠。相傳,左宗棠征西時,大開皇榜,在西部招皮匠。據說有幾千個來自全國各地的皮匠參加了比賽,決出的皮匠狀元就是瘸拐大的祖宗。他帶了一班由他選出的皮匠為西征的騎兵立下了汗馬功勞,後來快到封官時卻因一件小事被革職,只好灰溜溜回到了涼州,但馬死骨板大,在金剛家也算上等人家。到了瘸拐大爺爺一輩,因為家人染上鴉片,才家道中落,一貧如洗。又因為騎兵的漸漸退出歷史舞台,皮匠成了專為鄉里牲口服務的行當。瘸拐大雖窮,卻天生是個好皮匠,一是心細,二是手巧,三是喜歡做皮活,四是沒有女人干擾,活兒容易精。

    阿甲說,早年,瘸拐大祖上的活裡贏利最大的不是皮活,而是法器。老祖宗帶了皮貨銷至藏區時,用他的行家眼光發現,藏區的好多法器很粗糙,於是他決定介入法器行。一些法器其實也是皮貨,比如手鼓。跟尋常皮貨不同的是,法器還帶了其他手藝。對於瘸拐大家族,那些所謂的其他手藝簡直不在話下。做法器便成了瘸拐大家族的另一棵搖錢樹。

    因為對法器的要求很專業,材料多由定家提供。如脛號,是用死者的腿骨做的,要求死者多少歲,是男是女,是否是凶死,等等,其用法不同,要求也就不同。做法器的人當然要提供他所知道底細的材料,以防一些不道德的皮匠胡亂弄些死人骨頭來糊弄人。

    瘸拐大跟著老子做過好些法器,據說其技藝的熟悉精細程度遠遠超過了老子。這話是他老子對人說的,想來不會言過其實。瘸拐大爹在最後一次往藏區送法器時,聽一個活佛對他說,你回去後一定要散財,只有破財,才能消災。對此,他深信不疑,回來後他便吸上了鴉片,並染上賭博,不幾年,便將個上等家庭弄得家徒四壁。瘸拐大更是一貧如洗了。雖然他的窮和瘸使他沒能娶上媳婦,但他的手藝又使他成了族裡缺少不得的人,村裡馬車牛車的皮貨都是瘸拐大做的。

    因為瘸拐大家族的有名,那「重要任務」,當然就到了金剛家。

    2.瘸拐大

    阿甲說,瞧,天還麻亮呢,瘸拐大就起床了。阿甲很有文學天分,他的敘述,總能叫我身臨其境。我發現他不當作家真是可惜。但我也明白,他雖然沒有作家的名分,但畢竟有了那本叫《阿甲囈語》的書。他是個有傳世作品卻不是作家的作家。多年之後,那本《阿甲囈語》會成為國際漢學界夢寐以求的寶貝。只是漢學家一直鬧不清楚:那本名為《阿甲囈語》的書,究竟是不是阿甲寫的?

    阿甲說,瘸拐大起床後,他習慣性地叫了一聲媽,可沒人應。他先是詫異,然後才記起媽已死了,而且死得那麼慘。他心裡不由得發堵了,眼淚也蠢蠢欲動。他努力地晃晃腦袋,搖去腦中的圖像和情緒。阿甲說,瘸拐大多想哭一場呀,可他還得去馱水呢。

    前邊說過,瘸拐大的主要工作是馱水,家府祠老開會,誰也喝水,用水多。

    阿甲說,那個年代,瘸拐大很想幹自己的老本行做皮貨,可是他還得馱水。干本行需要權力。他雖然皮貨好,方圓百里的皮匠,沒有超過他的。他想要個啥花兒,只一動刀,就能剜成你想要的樣子。尤其蒙鼓,堪稱絕活。同一張牛皮,別人蒙的,聲音悶啞;他蒙的,嘿,一敲,天都崩崩呢。諞子叫他馱水,他就得馱水,誰叫人家是族長呢。以前,外村也會來請他去給牲口做皮貨,做完皮貨,總要多少給點兒辛苦錢。後來,諞子說,成了成了,馱水吧,別給他們做了。瘸拐大就只好撂下皮刀。除了本村用皮貨時,瘸拐大能抖擻一回精神外,別的時候,你就安心馱你的水吧。

    在阿甲的敘述裡,瘸拐大清了清嗓門,長出一口氣,那胸悶的感覺,反倒欲熾了。但他知道,馱不了幾回水,那悶,就會從汗眼裡溜走的。

    瘸拐大牽了駱駝,搭上水兜,往山下走。

    霧淡淡地隱了村子。東面洇水似的,有紅滲出。阿甲說,平日裡,這是瘸拐大最爽的時辰:空氣清新似水,諞子還在被窩裡——阿甲補充說,有時在自家被窩裡,有時在別家被窩裡——還來不及把視線往他脊背上扎。這天地間,除了駱駝,就是他了。有時,他就狠狠地吼一嗓子,聲就從胸腔裡躥出,繞山窪扭個不停。但今天懶得吼了。馱水的山道不寬,約二三尺,只能容一人或一畜行走。那走車的道寬,但老在山腰裡扭,路程就遠了。除了車,人很少走。人行時,多走這小道。一日裡,走山道最多的人是瘸拐大,他得馱水,上,下,一天裡,就走這山道。煩。

    阿甲說,沿山道下行,能看到村子,院落們稀落在山窪裡。有時,瘸拐大就能看到晨起後撒尿的女人。那白白的屁股,很是亮活。一入眼,心就騰地燃起火來。瘸拐大就咽口唾沫。做木橛前,他也沾過女人身子。幾年前,何秀才的女人叫他做個錐腕兒鞋,做好後,答應給二升青稞的。那女人就叫他帶一把花糖,到家裡取。進了秀才家,女人把花糖扔上房,娃兒們就歡呼著上房去尋。女人就順勢脫下褲子,說,來,拿你的青稞。瘸拐大就拿了。記得那女人瘦,雖是個美人坯子,可一老一瘦,就不惹人。但瘸拐大還是忘不了,一入夜,就想。後來,那精美的木橛雖也叫他嘗了好些鮮,但他總是想何秀才女人。那是他的第一次。阿甲說,任何人的第一次,都是伴隨終生的記憶。

    下山後,沿村裡小道,往北,就到水邊了。道旁是深達數丈的溝。有時,惹惱了山神爺,他就降些洪水,裹些泥沙,把這溝沖得更深一些。這沒啥。村裡人最怕山移步,這山,臥著也沒啥,一移步,就能填了好些東西。我老是懷疑,那山移步,說不定是阿甲的手筆,在他想弄些祭禮吃時,說不準就會抖抖身子,這樣,山就移步了。可阿甲漲紅了臉,說,你咋那樣看我?不管咋說,我也是個守護神。我說,你不是守護神嗎?山咋移了步?瞧你,受人的祭祀,就得替人消災。你既然消不了災,還應啥供?阿甲心虛了,趕緊講瘸拐大的故事。

    嘿,瘸拐大,你可立功了。驢二說。

    瘸拐大胡亂哼一聲,扯了駝韁,急急地走過。

    那明王家,從沒有這樣孬過。驢二又說。

    瘸拐大不應,一拽韁繩,駝被拽痛了鼻圈,顛顛著跑。瘸拐大想說,你個驢二,重屎吃上了?那號事,有啥自豪的?他想起寬三來,惡狠狠吐了口唾沫。

    阿甲說,前邊就是水壩。每日裡,瘸拐大就在這兒裝水。每日裡,那石堆都扎心。瘸拐大很想知道石堆裡媽的模樣。媽究竟成啥樣了?但眼裡老晃的,仍是媽那扭曲的臉,還有亂糟糟的白髮和白糊糊的腦漿。一想,瘸拐大就恨寬三。他心裡就罵:「寬三,你個驢攆的,老子也剁你媽。」可他沒見過寬三的媽。阿甲說,生寬三那天,一個血腥鬼溜進寬三家,寬三媽就流血死了。阿甲說,本來,他能趕走那血腥鬼,可寬三爹嗇皮,從來也沒有祭祀過他。阿甲雖不在乎祭祀,但他在乎那態度。你想,要是誰都不祭他,他當神還有啥滋味?阿甲說,所以,他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了那血腥鬼行兇。

    聽得瘸拐大罵:「寬三,我日你女人。」瘸拐大雖不恨寬三婆姨,但還是興致大增了。

    瘸拐大極力不去看那石堆。他把駝拴在一塊大石旁,取下小兜,往駝背上的大兜裡裝起水來。瘸拐大之前,馱水用木桶,那駝,馱了木桶,晃蕩晃蕩。上坡,下窪,到堡子裡,只多有小半桶水。瘸拐大就弄個牛肚囊,做個皮嘴,裝了水,用木塞塞了口,任兜在駝背上咕嚅顛簸,卻連個水珠兒也晃不出來。諞子說:「喲,你行哩,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瘸拐大心裡說:「我的活兒多著呢。你們把汗血馬當毛驢使呢。」卻裝出一臉羞怯來。

    香娃子。有個聲音叫了。

    瘸拐大毛骨悚然了。馱水時,他最怕聽到這聲音。這是媽曳著老痰的聲音,瘸拐大吐口唾沫,這是當初媽教他的驅鬼法兒。阿甲說,多厲害的鬼,也怕啐。瘸拐大不想啐媽,可媽老嚇唬他。媽活著雖不好,可不叫人怕。一死,卻老是叫他心悸。那毛毛的亂髮,粘著白糊糊腦漿的亂髮,老往心裡竄。自諞子叫人把媽壘在這石頭裡,瘸拐大最怕來馱水。開始,是怕那惡臭。他想不到媽竟然能發出那種惡臭。她定然在報復村裡人。那惡臭,總縈在村子上空。後來,村裡人燒了許多紙錢,把那紙灰、五穀灰,順石縫揚入,還撒了石灰,惡臭才沒了。可夜裡,又有人聽到石頭裡有人哭,都說是那死老婆子的聲音。

    香娃子。那聲音又響了。

    瘸拐大屏了息,快快地往兜裡裝水,不幾下,覺得心開始擂胸膛。又聽到鈴聲,一扭頭,見寬三也吆著騾子來了,他是給自家馱的。瘸拐大膽大了,快快地望一眼石堆,見那石堆,仍好好地坐在那裡,就念叨,媽,你別嚇我,別怨我,我也是上了弓的箭呢。

    那鈴聲已到近前,寬三道,瘸拐大,聽說沒?明王家的丟死人了,上回我見了他們的族長,哎呀,臉紅不朗燦的,像抹了豬血呢。

    瘸拐大懶得管這號事,卻想,媽究竟成啥樣兒了?

    寬三又道,聽諞子說,你的營生來了?瘸拐大想,這倒是個感興趣的話題,就問:「啥營生?」「皮貨。聽說,上頭要一批皮貨呢。」「真的?」瘸拐大很高興。自媽住在那石堆下後,他實在不想再馱水了。

    聽說。催得急呢。寬三道。

    又裝了幾袋水,兜就滿了。瘸拐大牽了駝,急急往堡子裡走去。

    阿甲說,瞧,諞子正在門口等他呢。

    3.法旨

    《阿甲囈語》中對瘸拐大做皮貨的過程記敘得不多,它大多著眼於對瘸拐大心靈的描述。可以說,有許多章節,很像意識流小說。這也許是中國最早的意識流小說了,可惜被歲月的塵土掩埋了,不能進入中國文學史。許多時候,書也有他自己的壽命,不能因為它冠了守護神的名號,就能暢銷一時。

    不過,在我看來,書中的許多描述有想當然的成分。我甚至懷疑,阿甲也許並沒有證得「他心通」,或是那本叫《阿甲囈語》的書是假托阿甲寫的。我不信一個真的有他心通的神靈,對人物心靈的窺測深度,會跟一個平庸的作家差不多。我甚至懷疑它是一個槍手的手筆,這號事屢見不鮮。我們當然可以相信,一個經營某塊地盤多年的守護神,弄個秀才鬼替它寫本書,是很容易的事。但阿甲一再聲稱,那書真的也算是他的作品。我當然假裝相信了。你知道,我是個最好說話的人。

    阿甲說,瘸拐大要做皮貨了。但他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為,那皮貨,不是地道的皮貨,應該叫法器才對。雪羽兒在金剛亥母洞發現的,就是那種法器。

    法器是啥?

    法器就是法器。

    阿甲說,諞子叫保密,說這是法旨。

    上頭派人送來了原料:五個活人,四個男的,一個女的,都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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