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36章 落網的飛賊 (1)
    那個叫心靈的墓基上

    有塊黑色的碑

    黑色的碑下我將死去

    老想化蝶

    在那荒寂的叢塚間

    翩翔出一曲《梁祝》

    而你卻終究成了蟋蟀

    振翅在荒野的衰草邊

    在曉風殘月裡獨吟……

    1.護青的鐵砂

    《空行母應化因緣》中說,雪羽兒被逮的那夜,月亮上有個風圈兒,本該要起大風的,怪的是沒起風。後來,阿甲將它解釋為雪羽兒落難前的徵兆。你可以想像那個套在月亮上的巨大暈圈,它圓溜溜旋轉個不停,像飛碟一樣,散發著詭秘的氣韻。

    那是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月夜。對雪羽兒來說,卻是命運的一個轉折點。

    阿甲說,那夜,她又鬼魅般飄向村裡的倉庫。

    我老在懷疑阿甲在編造一個拙劣的故事。許多人不信諞子會守著糧食而任村裡人餓死,但我年老的爹證實了阿甲的話。爹給我講這故事時,諞子還活著,算起來他還是我的伯父。每日裡,見他待在南牆灣裡曬太陽。他皮包骨頭,狀若病猴,很像鴉片煙鬼。父親也懷疑他抽鴉片煙,但誰也沒有證據。某年,村裡有人果然在他家的後院裡發現了罌粟花,那人馬上報告給派出所。派出所馬上派了警察,警察就罰了諞子兩千塊錢。

    父親告訴我,諞子做盡了壞事,卻得享天年。比他更壞的那個大官竟然也壽終正寢了。沒辦法。我的爺爺就是叫諞子揪斗後得了噎食病的。爹把諞子當成了殺父仇人。後來,在某次清算中,他瞅個空子,掄起鎬把,朝諞子腿上狠狠掄了幾下。諞子像挨刀的豬那樣叫了半晌。父親說,諞子喪盡了天良,有糧不給吃,餓死了大半村裡人。

    爹還談到了雪羽兒。爹談雪羽兒時,跟談村裡的一個丫頭一樣。爹不信神,不信鬼。每到臘月三十日,爹會帶了我們去敬先人。他也在爺爺奶奶的墳上磕頭,然後說,走呀,先人們,跟我們過年走。但到了初五那天,爹便用焦毛醋彈將祖先們打到門外。所以,爹談雪羽兒時,跟談任何一個人一樣。

    媽也談雪羽兒,媽信仰佛教。媽談雪羽兒時總要雙手合十,無比恭敬。她眼裡雪羽兒就是觀音菩薩。她總要在「雪羽兒」前加上「空行母」三個字。爹媽的話證明了阿甲的故事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但阿甲賭咒發誓猛拍胸脯說,啥一半真的?全部是真的。我說,你個冬烘呀。你發啥誓?要知道,小說寫的是可能發生的事呀。你說啥,我都信的。

    阿甲口中的那個月夜陰氣森森。他說雪羽兒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冤魂們。他們都號哭著。他們不該死,是諞子害了他們。雪羽兒在涼州之行後明白害他們的不全是諞子。但無論是誰的責任,都無法叫野鬼們復還為人了。他們都死於非命。他們多有著超越「古稀」的壽數,卻在而立之年、不惑之年或是垂髫之齡一命歸陰了。沒有閻王爺派來勾命的黑白無常和牛頭馬面,他們找不到去閻羅殿的路。他們便成了一群無著無落的破頭野鬼。他們像風中的柳絮一樣不能自主。他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他們飢寒交迫民不聊生。他們看不到人間的太陽,因為他們沒有視覺系統,日頭爺便屬於人類的不屬於鬼類。他們死時頭前沒人放指路燈,他們只好在漫漫長夜裡摸著石頭過河。他們是一群被蒙了眼睛的烏鴉,他們是一群沒頭的蒼蠅。

    他們痛苦,他們絕望,他們唱著一支憂傷的歌:走走走走走呀走,走到九月九。他們沒有日頭,沒有問候……他們邊走邊叫,我的命呢?我的命呢?他們都知道他們的命只有一次,一旦沒了,就再也沒命了。他們都在尋找從喉嚨裡溜走的命。他們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們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他們希望世上有更多的飢餓,這樣他們就能找到替身去投生。他們是鬼類中最沒有慈悲心的一群,他們被仇恨熏瞎了心智和天良。他們都朝那看不見的日頭爺吹氣,他們希望那冤氣化成烏雲,烏雲再遮住太陽,以壯大他們的餓死鬼陣營。他們說著惡毒的話。他們說反正老子沒命了,你再也不能要老子的命了。他們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阿甲唾星四濺飛流直下三千尺。我說行了行了,你也不怕讀者煩嗎?

    他說雪羽兒就是在這樣一個月夜裡第八次飄向村裡的庫房的。阿甲說前七次的成果都化成了村裡的炊煙。他說你之所以有今天還不是因為雪羽兒嗎?要不是她你的爹媽早死了哪有你的今天?他還說了好些諸如此類的話。我也懶得跟他強。我知道世上所有被神化者都會自以為是的。阿甲也以為他一句頂一萬句的。

    阿甲說屁,雖有值夜的族丁,但誰也不信會有人偷糧的。那時,有好些人死在了護青者的槍下,你爺爺臉上的麻子就是叫護青的砂槍崩的。你忘了,你三歲那年,你不是還能看到一個麻臉老漢嗎?他向你伸出手,手中有豆豆糖,你總是叫爺爺豆豆糖爺爺豆豆糖。你就是吃著爺爺的豆豆糖度過童年的,你並不知道爺爺已死了多年,你只見他臉上的麻子顆顆放光,你就向你爹說了給你豆豆糖的爺爺。記得不?你爹臉色大變,他聽說吃了陰間食物的人會馬上死去,他於是舀勺大糞給你灌。你很聰明,你小時候就是個鬼精靈,你馬上說爹我騙你的。

    你爹便吁口氣,而你仍是一如既往地吃爺爺的豆豆糖。你眼裡爺爺臉上的麻子太陽般光亮。你不知道,它們正是叫護青的砂槍崩的。一粒粒鐵砂從無縫鋼管裡嘯叫而出,先是一條紅色的線,慢慢地它們互相撞擊,像山間的冤魂們那樣歡唱著。它們跳著迪斯科,它們是一群舞蹈的精靈。它們由一條紅線漸漸變成了一個掃帚。你爺爺忙用胳膊肘捂了眼睛。鐵砂們穿過了他的破襖,咬得皮包骨頭的肘子稠血淋淋。你不知道,正是那胳膊擋住了狂歡的鐵砂,才沒使他成為瞎子,而僅僅成為麻子。他才能在後來認出你是他的孫子,你才能吃到他的豆豆糖。也正因了那豆豆糖,你的童年才多了一份甜蜜的回憶。

    你知道,護青的鐵砂不僅僅會崩眼睛,還會鑽入胸脯。這樣,那人就不僅僅是麻子了。瞧見冤魂中的那八個跳得最歡的了嗎?他們認為他們最不該死。他們在活得跳突突的時候忽然叫鐵砂送進了陰司。不,不是陰司,是陰間。他們是沒資格進陰司的。你知道,所有死於非命者,都沒資格進陰司。他們僅僅是破頭野鬼。他們並不知道當個破頭野鬼遠比當活人自由,所以他們仍是徹夜號哭。你知道,最沒有自由的他們是最怕自由的。他們已成了自小被韁繩拴著的驢子,長大後,沒了韁繩的桎梏,他們反而活不了。只有到心自由了,他們才會對著自由放歌。你想來明白西方的啟蒙運動了吧?

    所以,後來,沒人敢偷青了。當然,更沒人敢望著戰備糧流涎水。

    雪羽兒於是飄進了倉庫。

    2.倉庫與印子

    《遺事歷鑒》中詳細介紹了那個倉庫:那是個很大的房間,有操場大小,裡面有好多倉子。啥是倉子呢?你可以想像那是一個房間,沒有房頂,沒有門窗,只有四堵牆。不,還有底,底下有洞,叫倉洞子。倉洞子高約尺許,用以預防地裡的潮氣上升,弄潮倉內的糧食。倉子的牆比房間的矮,裡面盛的,就是戰備糧。同時,為了給潮氣留個出口,倉庫房頂有個天窗。我懷疑,雪羽兒就是從天窗裡出入的。不過,也說不清。不知道她是否修成了諸如土遁之類的法術?

    值夜的一般有三人,他們住在另一屋,兩人拿著鑰匙,一人掌管印子。那印子,是用木頭刻的,可以是各種圖案,或是文字。蓋印的將麥子弄平整些,拿印子一蓋,上面就有了各種圖案。印子等於公章,是不能亂刻的。這樣,有鑰匙的沒印子,有印子的沒鑰匙,就互相制約了。

    諞子不拿印子,也不拿鑰匙。據說,諞子不僅僅對族人狠,對家人也狠。在他當族長的多年裡,從他家裡撈出了三具屍體。他爹和兩個娃兒都是餓死的。這成為他在後來沒被人們打死的重要原因。幾年後,因為餓死的人太多,鄉公所組織村民開過一次會,結果村民們選出的族長,仍是諞子。都說,平心而論,糟了年成時,要是自己當族長,是很難像諞子那樣鐵面無私的。多年之後,當貪污腐敗之風四處瀰漫時,諞子家裡撈出的三具屍體,成了村裡人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不知不覺間,諞子竟成了正面的參照。

    阿甲說,雪羽兒進了天窗,順著繩梯,下了倉庫。倉庫裡的碩鼠們四處亂竄,唱著鼠類的歌。記得倉庫裡還有蝙蝠,金剛家的人都知道蝙蝠是老鼠變的。倉庫裡除了麥子還有清油,當老鼠們偷吃了清油後,脊背上就會發癢,癢上七七四十九天,癢處就會長出一根羽毛,那羽毛一變二、二變四,終究會變成翅膀。就像跳過龍門的鯉魚會成龍一樣,老鼠也會憑借清油的力量成了蝙蝠。我知道老鼠和蝙蝠屬於不同的類別,但我不想扼殺阿甲的想像力。你知道,人類的天才想像力,就是叫所謂的科學扼殺的。

    雪羽兒定然聽到了蝙蝠的翅膀掠風聲,但她不太害怕。不害怕的原因是她正在做賊,人都有五道陽煞,可是賊有六道,所以賊不怕鬼。告訴你一個法子,要是你在深夜外出,覺得頭皮發麻毛孔大開時,可能就是身邊有鬼。你不用怕,你就在附近隨便偷點兒東西,哪怕是偷根木棍,你也會立馬因為做了賊而多了一道陽煞。你就再也不用怕鬼了。所以,雪羽兒能在那麼黑的夜裡,越過那亂葬崗子,在齜牙咧嘴的惡鬼冤魂的獰笑聲中沒被嚇死,正是因為她身上有六道陽煞呀。

    但雪羽兒卻知道,那些黑蝙蝠正鬼鬼地望著她。它們雖然不吃糧食,但它們喜歡陰暗。這些天,她老夢見蝙蝠。她知道夢到蝙蝠不吉,但她懷疑那夢是因為見到了倉庫裡的黑蝙蝠所致。她懶得管那些刷刷的風聲。風聲在心外。她知道干擾自己的,其實仍是自己的心。她便將風聲攆到了心外。

    她輕輕地跨過那一地橫七豎八的牲口器皿比如套繩比如皮車轱轆們,其實她的腳再重些也沒啥,值夜的人在另一間小屋裡。前幾次,他們都睡成了死豬。他們也許沒發現麥子被偷,因為上面的印子仍好好兒蓋著,他們不知道那是雪羽兒照貓畫虎刻的;他們也許發現麥子丟了,因為倉裡的麥子明顯淺了。不過,要是老鼠們在倉子底裡打個洞的話,倉裡的麥子也會淺的,但是那麥子上蓋的印子就肯定亂了。要是印子沒亂而麥子淺了的話,那麼只能是值夜者串通好做了壞事。

    雪羽兒不知道,那些值夜的叫諞子各扇了十多個「屄板」,這是涼州人特有的說法,他們總將耳光稱為「屄板」。值夜的人呼爹叫娘連喊冤枉。他們查呀查呀,終於發現了天窗上的跡象。

    雪羽兒慢慢地接近了倉子。她當然很聰明,她不會總在一個倉子裡動手,她一次只動一個倉子。她把袋子放在麥堆上,用那雙纖細而粗糙的手一下下刨。待那袋子將滿未滿時,她輕輕地提提袋子,紮了口。然後,她將倉裡的麥子弄成以前的模樣,用私刻的印子印了。她前後進來了八次,她只動了八個倉子。

    你後來知道,是諞子發現那跡象的。他將馬尾子編個圖案放在倉子裡。你見過馬尾子嗎?對了,就是馬尾巴上的長毛。當村裡的煙洞裡奇怪地騰起炊煙後,誰都聞到了久違的五穀香味。諞子順籐摸瓜,便知道了放在村裡人門口的那袋神秘的糧食。他當然明白,那漂亮的活兒,只有雪羽兒做得出來。

    於是,雪羽兒發現,那天窗,忽然被堵了。

    一個聲音在倉庫門外吼:「把你的手從貓兒洞裡伸出來。」

    3.家府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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