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詩全集 第45章 文論 (5)
    與此同時,我還想在我的詩學中表達一種隱約的欣喜和預感:當代詩學中的元素傾向與藝術家集團行動集體創造的傾向和人類早期的集體回憶或造型相吻合——人類經歷了個人巨匠的創造之手以後,是否又會在20世紀以後重回集體創造?!

    1987年6月∼8月

    五、朝霞

    (今夜,我彷彿感到天堂也是黑暗而空虛。)

    所有的人和所有書都指引我以幻象,沒有人沒有書給我以真理和真實。模仿的詩歌、象徵的詩歌。《處罰東方、處罰詩歌問題言論集》——這是我一本詩集的名字。

    印度幻象和猶太幻想,以此為始原,根底和材料,為富有,長出有關「徹底」的直觀:宗教、藝術——以及他們的建築和經典。

    幻象——他,並不提高生活中的真理和真實(甚至也不啟示),而只是提高生存的深度與生存的深刻,生存深淵的可能。

    從深淵裡浮起一根黃昏的柱子,虛無之柱。根底之主子「虛無」閃爍生存之岸,包括湧流澆灌的慾望果園,填充以果實以馬和花。這就是可能與幻象的詩。

    《在我的黃昏之國裡果實與馬基本平靜下來了雖然仍有

    風暴滾動但這些都不會奉獻真理和真實的光輝》,要不然乾脆就從光輝退回一種經驗,但在這裡仍無真實可言。

    我要說,偉大而徹底的直觀,關於「徹底」(或從無生有)的直觀(宗教和藝術)也並不啟示真理與真實。這種「徹底」的詩歌是敘說他自己行進在道上的唯一之神——卻不是我們的真理和真實。

    提高人類生存的真理性和真實性——在人類生活中從來就沒有提出過,也從來就不是可能的。人類生存和人類生活中的幾項基本目標相距遙遠,不能相互言說和交談,更談不上互相戰鬥和包含。甚至,應該說,恐怖也沒有直接而真實地到達人生。仍然只是幻想之一種:詩歌之一種。

    人生的真理和真實性何在無人言說無人敢問。一切歸於無言和緘默。

    當然,幻象的根基或底氣是將人類生存與自然循環的元素輪迴聯結起來加以創造幻想。如基督復活與四季景色。可能愛琴海西風諸島——希臘世界——或者說,盲人荷馬,他僅僅停留在經驗世界僅僅停留在經驗的生存上,沒有到達幻象的生存(這應歸功於地中海水的清澈和島嶼岩石的堅硬),更沒有到達真理與真實。那麼,歌德,他的古典理想,也就是追求這種經驗的生存(此時此刻)——此時此刻最為美好的經驗生存。詩歌生存之「極」為自然或母親,或黑夜。所以《浮士德》第一卷寫了三場「夜」。浮士德哥哥之死、惡魔攜帶你的飛翔。在《浮士德》第二卷寫了空虛中的母親之國:

    我真不願洩漏崇高的秘密——

    女神莊嚴地君臨寂境之間,

    周圍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

    談論她們,也會惹起麻煩,

    她們叫母親!

    ……

    無路!無人去過

    無法可去;這條路無人求過,

    無法可求。你準備去走一遭?

    無鎖可開,也無門閂可移開,

    你將被一片寂廖四面包圍。

    你可瞭解什麼是荒蕪和空虛?

    ……

    而永遠空虛的遠處卻渺渺茫茫

    你聽不到自己的足音,

    你要坐下,卻並無實物可尋。

    ……

    憑你們的名義,母親們,你們君臨

    無涯之境,永遠寂寥淒清,

    而又合群。活動的生命的形象,

    但並無生命,在你們四周彷徨。

    在光與假象中存在過的一切,

    在那裡蠢動,他們想永遠不滅。

    萬能的女神,你們將他們派遣,

    派往白晝和黑夜的穹蒼下面。

    (以上四段詩歌均引自錢春綺譯《浮士德》第二部第一幕第二場。前三段為梅非斯特所說,第四段為浮士德所說。第二段最後一行「荒蕪和空虛」,原譯文為「荒涼和寂寥」。——編者注。)

    而這仍舊是「真正的空虛」的邊緣。因為還有母親們。實際上,這「母親」也是幻象,也是應詩人的召喚而來,就像但丁在流放中召喚一些曾經活過而今日死去的偉大幽靈。把這些「母親和幽靈」掃去,把這些詩歌幻象掃去,我們便來到了真正的空虛。

    再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貫穿著基督教的幻象,他是幻象詩人——幻象,正是歌德早就言中,「不是罪犯,就是善人,不是兇手就是白癡」,而尼采可能是沙漠和先知的幻象家——其實他們在偉大幻象沙漠的邊緣,基督世界的邊緣。他贊同舊約中上帝的復仇。他僅僅更改了上帝名姓。並沒有殺死上帝。而只殺死了一些懦弱的人類。他以攻為守、以刃為床,奪取幻象詩歌的地方。

    幻象是人生為我們的死亡慘滅的秋天保留的最後一個果實,除了失敗,誰也不能觸動它。人類經驗與人類幻象的鬥爭,就是土地與沙漠與死亡逼近的鬥爭。幻象則真實地意味著虛無、自由與失敗(——就像詩人的事業和王者的事業:詩歌):但決不是死亡。死亡仍然是一種人類經驗。死亡仍然是一種經驗。我一直想寫這麼一首大型敘事詩:兩大民族的代表詩人(也是王)代表各自民族以生命為代價進行詩歌競賽,得勝的民族在歌上失敗了,他的王(詩人)在競賽中頭顱落地。失敗的民族的王(詩人)勝利了——整個民族慘滅了、滅絕了,只剩他一人,或者說僅僅剩下他的詩。這就是幻象,這仍然只是幻象。

    這就是像一根火柱立於黃昏之國,立於死亡滅絕的秋天,那火柱除了滾滾火光和火光的景象之外空無所有——這就是落日的景色,這就是眾神的黃昏。這就是幻象。

    但是我……我為什麼看見了朝霞

    為什麼看見了真實的朝霞?!

    幻象它燃燒,落日它燃燒,燃燒吞噬的是它自身,就像沙漠只是包圍沙漠自身——沙漠從未涉及到慾望的田園,慾望之國:土地。

    如果幻象等於死亡,每一次落日等於死亡(換句話說,沙漠等於死亡)。——那麼一切人類生存的歷史和生活的地平線將會自然中止、永遠中止。這就是詩人們保存到最後的權利最後的盾牌、陣地和舉手投降的姿式(猶如耶穌)這就是為詩一辯的理由和道理。幻象的沙漠上詩人猶如短暫的雨季的景色語言,急促,絕望而其實空虛。拚命反擊卻不堪一擊,不斷勝利卻在最後失敗,倒在地上五竅流著血污而被收入黃昏之國,收入死亡的滅絕的秋天。沙漠緘默的王擔著他的棺木行於道上。

    沙漠緘默的王擔著他的棺木行於道上,看見了美麗無比的朝霞。

    應該說,生存猶如黃昏猶如沙漠的雨季一樣短促、衝動而感性,滋養了幻象的詩歌,如果從偉大的幻象或偉大的集體回憶回到個體——就會退回到經驗的詩歌:文藝復興造型藝術和歌德一生。希臘在這顆星球上永遠如島嶼一樣在茫茫海水中代表個體與經驗的詩歌。他與幻象世界(印度、猶太)的區別——猶如火焰與黃昏落日之火(光)的區別,如營寨之火與落日輝煌的區別。希臘代表了個體與經驗的最高範例與最初結合。總有人從黃昏趨向於火焰,或曰:落日腳下到火焰頂端是他們的道路和旅程,是文藝復興和歌德一生,他們這些巨匠和人類孤單的個體意識之手,經典之手,在茫茫黑夜來臨之前,已經預兆般提前感受到夜晚的黑暗和空虛,於是逃遁於火焰,逃向火焰,飛向火焰的中心(經驗與個體成就的外殼燃燒)以期自保。這也是人類抵抗死亡的本能之一。歌德是永遠值得人們尊敬的,他目標明確,不屈不撓,堅持從黃昏逃向火焰。

    今夜,我彷彿感到天堂也是黑暗而空虛的。那些坐在天堂的人必然感到並向大地承認,我是一個沙漠裡的指路人,我在沙漠裡指引著大家,我在天堂裡指引著大家,天堂是眾人的事業,是眾人沒有意識到的事業。而大地是王者的事業。走過全部天堂和沙漠的人必是一個黑暗而空虛的王。存在與時間是我的頭骨(我的頭骨為仇敵持有的兵器)。而沙漠是那鍛煉的萬年之火。王者說:一萬年太久。是這樣黑暗而空虛的一萬年。天堂的寒流滾滾而來。

    我,只能上升到幻象的天堂的寒冷,冬夜天空猶如優美凜冽而無上的王冠一頂,照亮了我們黑暗而污濁的血液,因此,在這種時刻尼采贊成歌德。「做地上的王者——這也是我和一切詩人的事業」。

    但我瞻望幻象和天堂那些坐在寒冷的天空華堂和大殿中漠然的人們。天堂是華美無上和寒冷的。而我們萬物與眾生存在的地方是不是藏有歡樂?

    「歡樂——即,我的血中也有天堂之血

    魂魄之血也有大地綠色的相互屠殺之血」

    血。他的意義超出了存在。天空上只有高寒的一萬年卻無火無蜜、無個體,只有集體抱在一起——那是已經死去但在幻象中化為永恆的集體。

    大地卻是為了缺乏和遺憾而發現的一隻神聖的杯子,血,事業和腥味之血,罪行之血,喜悅之血,烈火焚燒又猝然熄滅之血。

    國度,滾動在天空,掉下槍枝和蜜——

    卻圍著美麗夫人和少女燃燒

    彷彿是營火中心漂泊的路

    1987.10.17

    六、沙漠

    1.

    她假借一切的名義報復我——和我自己相遇在我自己的心中。猶若塵埃。女性那紫色恍惚若火焰的混亂——本世紀世紀病。對自然、文化和語言三「極」的報復、施虐,她同時充當了劊子手和受害人和刑具和慘綠的滲出的血。唯一的怪胎是藝術家(這是「人造人」式的藝術家計算機語言式的藝術家)背離了曠原和無邊的黑暗。我們的時代產生了藝術崇拜的幻象:自戀型人格。

    我們缺少成斗的鹽、盛放鹽的金斗或頭顱、角、鷹。而肉一經自戀之路便軟化。甚至「偉大」也無法通過「自然」或「文化」、「語言」化身為人,缺乏「偉大」化身為人的蒼茫時刻——無邊黑暗的時刻——盲目的時刻——因為大家都忙於「自戀和自虐」中。

    而現在,到處揮舞的不是火焰,大家遠離了痛苦的石和痛苦的山,大家互相模仿、攻擊,但並非真正地深入腑肺的訴說與對話,而是在鬧市上,在節日裡,大家隨身攜帶著語言的狩獵人,狙擊手和遊牧民的面具。

    唯有陰森森的植物和性愛發自內心。

    她們是「原始的母親」之桶中逃出的部分。

    我則成長孕育於荒野的粗糙與黑暗。

    大野的寂靜與黑暗。

    神話是時間的形式。生活是時間的肉體和內容。我坐在穀倉門前,我要探討的是,在時間和生活中對神的掠奪是不是可能的?!

    大自然是不是像黃昏、殷紅的晚霞一樣突然衝進人類的生活——這就是詩歌(抒情詩)。那麼,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人的渾濁和悲痛的生活衝進大自然,那就產生了悲劇和史詩(宏偉壯麗的火與雪)(景色和村落);什麼時刻,一個渾濁而悲痛創傷的生活攜帶著他的英雄衝入自然和景色,並應和著全部壯觀而悲劇起伏的自然生活在一起——時間就會在「此世」出現並照亮周圍和他世。

    時間有兩種。有迷宮式的形式的時間:玄學的時間。也有生活著的悲劇時間。我們搖擺著生活在這兩者之間並不能擺脫。也並不存在對話和攜手的可能。前者時間是虛幻的、籠罩一切的形式。是自身、是上帝。後者時間是肉身的渾濁的悲劇創痛的、人們沉溺其中的、在世的、首先的是人,是上帝之子的悲劇時間,是化身和醜聞的時刻。是我們涉及存在之間的唯一世間時間——「在世」的時間。我們沉溺其中,並不指望自拔。

    2.猛犸的慶典(大綱)

    粘土

    黑色的猛烈的狂亂的挑釁的肉體

    ——他與十萬人馬同歸於盡

    b:猛禽、野駱駝

    我從一本簡易的自然教科書一字不改地抄錄於下:

    鳥類的遷徒,通常一年兩次,一次在春季一次在秋季。春季的遷徙大都是從南向北,由越冬地區飛向繁殖地區;秋季的遷徒,大都是從北向南,由繁殖地區飛向越冬地區。各種鳥類每年的遷徙時間都是很少變動的。

    鳥類遷徙的方向,多半是南北縱行的。但是幾乎沒有一種鳥是從它的繁殖地區筆直飛往越冬地區的。候鳥遷飛的途徑都是常年固定不變的,而且往往沿著一定的地勢,如河流、海洋線或山脈等飛行。許多種鳥類,南遷和北徙,是經過同一條途徑。

    鳥類遷飛的時候,常常集結成群。

    個體大的鳥類,如鶴和雁,經常排成「一」或「人」;

    個體小的鳥類,如家燕,組成稀疏的鳥群;

    猛禽類常常是一個一個的單獨飛行,彼此保持一定的距離。

    絕大多數鳥類在夜間遷飛,猛禽大多在白天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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