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詩全集 第43章 文論 (3)
    太陽就是我,一個舞動宇宙的勞作者,一個詩人和注定失敗的戰士。總而言之,我反抗過生命以外的一切,甚至反抗過死亡,因此就在這上天入地的路途上,聽見了這樣一句話:地獄之火燒傷他的面頰,就像燒傷但丁一樣。

    但這一次是在中國,偉大詩篇的陣痛中!

    而太陽一直轟轟烈烈地活在葬禮上!

    之一:自然實體和集體儀式的死

    這一次,我的詩,出自死亡的本源,和死裡求生的本能,並且拒絕了一切救命之術和別的精神與詩藝的誘惑。這是唯一的一次轟轟烈烈的死亡。斷頭的時候正是日出。這是唯一一場使我們血泉如注並且成為英雄的戰爭。在一個衰竭實利的時代,我要為英雄主義作證。這是我的本分。我當然不是講一次幾千年前的戰爭。我還要寫下去,寫正午的太陽:天地雙方的廝殺,英雄世紀,王,寫日落,眾神的黃昏,唯一的王的劫難。我的心,情感的心,已被歷史行動的血泊浸潤。我的史詩形體正在血腥的荒野上向我走來。只是那兩位主人公遲遲沒有出現。奇怪,為什麼我總是覺得是兩位主人公呢?而太陽,這一次是死裡求生的集體儀式。是人,都必須在太陽面前找到自己存在的依據。

    之二:是天空,還是大地?

    歸根到底,我是傾心於陰沉,寒冷艱澀,深不到底。但

    催人生長,保存四季、儀式、誕生與死亡的大地藝術。是它給了我結實的心。我不會被打垮是因為它。如果說海是希臘的,那麼天空是中國的。任何人都不像中國人對於天空有那麼深的感知。當然,一切偉大的作品都是在通向天空的道路上消失,但我說的是另一個天空。那個天空是中國人固有的,是中國文人的人格所保存的,雖然現在只能從形式的趣味上才能隱隱看去。這當然不是形成宇宙和血緣時那一團團血腥預言的天空。中國人用漫長的正史把核心包起來了,所以文人最終由山林、酒杯和月亮導向反射靈魂的天空。它是深知時間秘密的,因而是淡泊的,最終是和解的。唐詩中有許多精粹的時刻,中國是偉大抒情詩篇的國度。那麼,我的天空就與此不同,它不僅是抒情詩篇的天空,苦難藝術家的天空,也是歌巫和武人,老祖母和死嬰的天空,更是民族集體行動的天空。因此,我的天空往往是血腥的大地。我要說,千萬年來,不僅僅是先知們在各自的散文中沉睡……

    之三:幾種詩

    詩有兩種:純詩(小詩)和唯一的真詩(大詩),還有一些詩意狀態。

    詩人必須有力量把自己從大眾中救出來,從散文中救出來,因為寫詩並不是簡單的喝水,望月亮,談情說愛,尋死覓活。重要的是意識到地層的斷裂和移動,人的一致和隔離。詩人必須有孤軍奮戰的力量和勇氣。

    詩人必須有力量把自己從自我中救出來,因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詩。“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詩人。

    在寫大詩時,這是同一個死裡求生的過程。

    詩學:一份提綱

    一、辯解

    我寫長詩總是迫不得已。出於某種巨大的元素對我的召喚,也是因為我有太多的話要說,這些元素和偉大材料的東西總會漲破我的詩歌外殼。為了詩歌本身——和現代世界藝術對精神的壟斷和優勢——我得捨棄我大部分的精神材料,直到它們成為詩歌。

    在這一首詩(《土地》)裡,我要說的是,由於喪失了土地,這些現代的漂泊無依的靈魂必須尋找一種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膚淺的欲望。大地本身恢宏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來代替和指稱,可見我們已經喪失了多少東西。

    在這一首詩裡,與危機的意識並存,我寫下了四季循環。對於我來說,四季循環不僅是一種外界景色,土地景色和故鄉景色。更主要的是一種內心沖突、對話與和解。在我看來,四季就是火在土中生存、呼吸、血液循環、生殖化為灰燼和再生的節奏。我用了許多自然界的生命來描繪(模仿和象征)他們的沖突,對話與和解。這些生命之獸構成四季循環,土火爭斗的血液字母和詞匯——一句話,語言和詩中的元素。它們帶著各自粗糙的感情生命和表情出現在這首詩中。豹子的粗糙的感情生命是一種原生的欲望和蛻化的欲望雜陳。獅

    子是詩。駱駝是穿越內心地獄和沙漠的負重的天才現象。公牛是虛假和饑餓的外殼。馬是人類、女人和大地的基本表情。玫瑰與羔羊是赤子、赤子之心和天堂的選民——是救贖和感情的導師。鷹是一種原始生動的詩——詩人與鷹合一時代的詩。王就是王。石就是石。酒就是酒。家園依然是家園。這些全是原始粗糙的感性生命和表情。

    還有一層是古典理性主義給我的詩歌帶來的語言。他們代表了作為形式文明和思辨對生命的指稱,圍繞著“道”出現了飛速旋轉的先知、實體的車子、法官和他的車子、囚禁、乘客與盲目的宿命的詩人。古典理性主義攜帶一把盲目的斧子,在失明狀態下斫砍生命之樹。天堂和地獄會越來越遠。我們被排斥在天堂和地獄之外。我們作為形式的文明是建立在這些砍伐生命者的語言之上的——從老子、孔子和蘇格拉底開始。從那時開始,原始的海退去大地裸露——我們從生命之海的底部一躍,占據大地:這生命深淵之上脆弱的外殼和橋;我們睜開眼睛——其實是險入失明狀態。原生的生命湧動蛻化為文明形式和文明類型。我們開始抱住外殼。拼命地鐫刻詩歌——而內心明亮外殼盲目的荷馬只好抱琴遠去。荷馬——你何日能歸?!

    二、上帝的七日

    在上帝的七日裡一定有原始力量的焦慮、和解、對話,他對我命令、指責和期望。

    偉大的立法者……

    “我從原始的王中湧起湧現。”

    在上帝的七日裡一定有幻想、偉大詩歌、流放與囚禁。

    讓我們先來看看上帝的第六日。

    創造亞當實際上是亞當從大地和上帝手中掙脫出來。主體從實體中掙脫出來。男人從女人中掙脫出來。父從母、生從死掙脫出來,使亞當沉睡於實體和萬物中的繩索有兩條:大地束縛力(死亡意識)與上帝束縛力(奴隸的因素)。好像一個王子,母與父(王與後)是一個先他存在的勢力。讓我們從米開朗其羅來看看上帝或王子的束縛力(也就是父親勢力)。

    米開朗其羅塑造了一系列奴隸——從天頂畫到塑像,伴隨主體(亞當、摩西、統治者)的總是奴隸——除裸體外身無一物的人——這裸體用以象征藝術家和人類自身。主體與奴隸實際上是合二為一的:這就是創造亞當的進程(所以巨匠=上帝+奴隸)。

    另外,母親勢力:實際上也就是亞當與夏娃的關系。指的是亞當從夏娃中掙脫出來(母親就是夏娃),從母體的掙脫(這“母親”就是《浮士德》中使人恐怖的萬物之母),從大地和“無”中的掙脫,意識從生命的本原的幽暗中蘇醒——從虛無的生命氣息中蘇醒(古典理性主義哲學蘇格拉底和老子探討的起點——當然他們還是以直觀的邏輯為起點),這也是上升時期的精神,在但丁、米開朗其羅中明確顯示。

    而相反,創造夏娃是從亞當的掙脫,這是變亂世紀和世紀末的精神:以母為本,徹底意味著人追求母體、追求愛與死的宗教氣質。母性原則體現在本世紀造型藝術上十分充分。追求精神、生命與抽象永恆,把形式、裝飾和心情作為目標。不是塑造,無視主體形象的完滿,而追求沉睡的生命自由。追求瓦解與元素的冥冥心情。這也是敦煌石窟壁畫的精神——對於偉大的精神與死的心情的渴望。

    本世紀藝術帶有母體的一切特點:缺乏完整性、缺乏紀念碑的力量,但並不缺乏復雜和深刻,並不缺乏可能性,並不缺乏死亡和深淵。從盧梭和歌德開始了這場“偉大的自由的片斷”——偉大的母體深淵的蘇醒(很奇怪,歌德本人卻是一個例外:後面會簡略談到):夏娃蘇醒在亞當肋骨的自白。

    從希臘文化和文藝復興那些巨匠的理想和力量中成長起來的卻是心情、情感、瓦解、碎片和一次性行動意志的根本缺乏。

    浪漫主義王子型詩人們是夏娃湧出亞當,躍出亞當的瞬間(人或是亞當的再次沉睡和疼痛?)盧梭是夏娃最早的咿呀之聲……她的自戀與訴說……自然的母體在周圍轟響,伸展的立方主義,抽象表現,超現實主義……本世紀這些現代傾向的抽象、矯飾或者元素的造型藝術更是初生女兒和人母夏娃眼神中初次映象:精神本原和心情零亂現象零亂元素的合冶。

    ……而巨匠和行動創造性的、人格性的、奴隸和上帝的復合體亞當開始沉睡。

    父親迷戀於創造和紀念碑、行動雕刻和教堂神殿造型的壯麗人格。王子是曠野無邊的孩子。母性和母體迷戀於戰爭舞蹈、性愛舞蹈與抽象舞蹈的深淵和心情,環繞人母和深淵之母(在泰西文明是聖母)。先是浪漫主義王子(詳見“太陽神之子”),後來又出現了一系列環繞母親的聖徒: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凡·高、梭羅、尼采等,近乎一個歌唱母親和深淵的合唱隊,神秘合唱隊。

    現代主義精神(世紀精神)的合唱隊中聖徒有兩類:一類用抽象理智、用智性對自我的流放,來造建理智的沙漠之城,這些深淵或小國寡民之極的土地測量員(卡夫卡、梭羅、喬伊斯);這些抽象和脆弱的語言或視覺的橋的建築師(維特根施坦、塞尚);這些近視的數據科學家或臨床大夫(達爾文、卡爾、弗洛伊德),他們合在一起,對“抽象之道”和“深層陰影”的向往,對大同和深淵的摸索,象征“主體與壯麗人格建築”的完全貧乏,應該承認,我們是一個貧乏的時代——主體貧乏的時代。他們逆天而行,是一群奇特的眾神,他們活在我們的近旁,困惑著我們。

    另一類深淵聖徒和一些早夭的浪漫主義王子一起,他們符合“大地的支配”這些人像是我們的血肉兄弟,甚至就是我的血。

    “我來說說我的血”。

    人活在原始力量的周圍。

    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雪萊、韓波、愛倫·坡、荷爾德林、葉賽寧、克蘭和馬洛(甚至在另一種意義上還有陰郁的叔伯兄弟卡夫卡、理想的悲劇詩人席勒、瘋狂的預言家尼采)都活在這種原始力量的中心,或靠近中心的地方,他們的詩歌即是和這個原始力量的戰斗、和解、不間斷的對話與同一。他們的對話、指責和辯白。這種對話主要是一種抒發、抒發的舞,我們大多數的人類民眾們都活在原始力量的表層和周圍。

    在亞當型巨匠那裡(米開朗其羅、但丁、莎士比亞、歌德)又是另外一種情況,原始力量成為主體力量,他們與原始力量之間的關系是正常的、造型的和史詩的,他們可以利用由自身潛伏的巨大的原發性的原始力量(悲劇性的生涯和生存、天才和魔鬼、地獄深淵、瘋狂的創造與毀滅、欲望與死亡、血、性與宿命,整個代表性民族的潛伏性)來為主體(雕塑或建築)服務。歌德是一個代表,他在這種原始力量的洪水猛獸面前感到無限的恐懼(如他聽貝多芬的某些音樂感到釋放了身上的妖魔),歌德通過秩序和拘束使這些凶猛的元素、地獄深淵和魔法的大地分擔在多重自我形象中(他分別隱身於浮士德、梅非斯特——惡魔、瓦格納——機械理性、荷

    蒙庫阿斯——人造人、海倫、歐福裡翁、福爾庫阿斯、守塔人林叩斯和女巫的廚房中),這些人對於歌德來說都是他原始力量的分擔者,同時又借他們完成了悲劇主體的造型。歌德通過秩序和訓練,米開朗其羅通過巨匠的手藝,莎士比亞通過力量和天然接受力以及表演天才,但丁通過中世紀神學大全的全部體系和羅馬復興的一縷晨曦(所有人都利用了文明中基本的粗暴感性、粗鄙和憂患——這些偉大的詩歌力量和材料),這“父親勢力”可與“母親勢力”(原始力量)平衡。產生了人格,產生了一次性行動的詩歌,產生了秩序的教堂、文明類型的萬神殿和代表性詩歌——偉大的詩歌:造型性的史詩、悲劇和建築,“這就是父親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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